第45章
榮哲晚上有工作上的飯局, 喝完花茶就走了。
別墅區在靜谧中如同陳年舊藏的油畫。
許棉送霍江縱出來, 兩人站在院門外的車邊說話。
霍江縱約莫還在氣頭上,沉默了片刻, 不可思議地口吻道:“怎麽就能剛好找工作找到他這裏!”
許棉哄孩子似的安慰他:“你氣消得差不多了沒?沒消完繼續消,我就在這兒陪你消。”
霍江縱看看她,擺擺手, 最終還是嘆了口氣:“算了。”
不算了還能怎麽着,他是能和搶人, 還是能回到幾個月前把霍江逸轟走?
都已經這樣了, 只能算了。
更何況現在有求于人的也是他。
但有些事, 霍江縱也想和許棉說清楚:“資金的事找你,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否則不會想到動遺囑裏的那筆錢。”
又道:“我是想請你幫忙,但絕對沒有想過要利用你。”
許棉:“我知道。”
霍江縱:“我和江逸吵架,不止因為你, 主要也因為我和他關系不好, 都覺得對方這個時候冒出來是多餘的。”
許棉又點頭。
他解釋, 她聽着, 她要是有什麽不解,或者質疑什麽,他還能翻出一些耐心和所剩不多的氣力好好解釋一番,可她這麽信任他,他蓄起的那些氣力就如同打在棉花上,所有勁兒都散了。
霍江縱忽然覺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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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化、接受一些事實, 累;争吵,累;為拍地計劃很久謀算很久,累;在家族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累。身為霍家的長子,做霍江縱,更是累上加累。
或許是素日沉穩內斂過多,太多事都放在心裏,今天的争吵鬥架反而成了一個發洩口,将渾身上下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傾倒了出來。
一直以來吊在心口的那團氣都松了。
整個人倍感疲勞和松垮,又在松垮中感覺放松。
他神色落下,擡手捏了捏鼻梁,沒再說什麽,轉身打開後備箱,摸出一個紮着絲絨蝴蝶結的紙袋,遞給許棉。
“謝謝。”許棉接過去,想到自己本來帶給霍江縱的禮物臨時塞給了霍母。
霍江縱鎮定了許多,深呼吸一口,強打精神:“可以打開看看。”
許棉:“現在?”
霍江縱點頭。
許棉當面拆了禮袋。
袋子裏是一個做工精致的雙層木盒,四四方方,雅致精巧。
她拉開盒子最上面的抽屜,垂眸一看盒子裏的東西,愣住了。
抽屜裏竟是一只器形眼熟的圍棋罐。
再看下一層,果然也是一只圍棋罐。
兩只圍棋罐剛好是一對,與先前她收的那對清代圍棋罐一模一樣。
這當然不會又是真的,只看釉面就知道是現代工藝仿造的,可霍江縱又送她一對……
許棉豁然擡頭看向霍江縱。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星海,他胳膊越過半張桌子,手指抵着木盒,硬将圍棋罐送到面前時與她說過的話。
“圍棋罐你先收下,不為別的,我以後可能會請你幫我一個忙。你的這個幫助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這一對圍棋罐,只當是酬謝的薄禮。”
“作為你幫我的回報,這份薄禮你先收下,以後我有需要找你幫這個忙,也不會不好意思開口。但如果到時候你不方便幫我,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我,也不用開口,直接将這對圍棋罐打包寄還給我,我就明白了。”
當初他說,如果拒絕他,就将圍棋罐送回來,那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可如今他未正式開口提幫忙,又送了一對一模一樣的——
那便是說,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無論如何她都要留下一副圍棋罐,而這個忙,不管怎麽樣,他都希望她能幫一下。
暮色濃酽,男人的眸光平靜、深邃。
卻什麽都沒有多說。
許棉在怔然中默默回視他,突然說了一句“稍等”,抱着雙層木盒轉身回別墅。
她沖進屋內,跑上樓梯,上三樓,進了房間把雙層木盒放在桌上,又抱起桌上的另外一個大木盒轉身。
跑下樓,到一層,霍江逸剛好從客廳走出來。
許棉抱着盒子往外跑:“你等下,我馬上回來。”
霍江逸掃過她手裏的木盒,叫住她:“老大什麽時候把圍棋罐給你的。”
許棉轉身回頭:“?”
霍江逸挑了挑下巴:“圍棋罐。”
許棉驚訝:“你怎麽知道?”
霍江逸看到圍棋罐不算多意外,就是非常心梗。
他親自拍來的,替霍江縱拍了買下,一轉眼霍江縱送給了他的女朋友。
這都什麽事!
許棉也在錯愕之後飛速地反應過來:“不會吧,你拍的?”
霍江逸問她:“你拿了去哪兒?”
許棉:“還給江縱。”
霍江逸剛吵完架,臉色本就不好,看到那圍棋罐神情更是陰郁,許棉一句“還給江縱”全給抵了。
他點頭,閉了閉眼,籲了口氣,調整情緒。
門外霍江縱還在等,她還有一堆話等着回來說,一件件都是事情,許棉也沒浪費時間,趕緊轉身跑了出去。
別墅外,霍江縱等在車邊。
見她抱着眼熟的大木盒出來,繃起下颌。
許棉跑到他面前,将盒子遞還回去:“別多想,聽我說。”
她急喘了兩口氣,以最快的速度平複氣息:“禮我收,忙我幫,但這對拍來的圍棋罐你拿回去。”
霍江縱見她抱着之前送她的那對圍棋罐出來,以為她要拒絕,心裏那點起伏的情緒還沒蔓延開,又聽她說她會幫這個忙。
“既然願意幫,就不用還了。”他把盒子推回去。
她搖頭,再遞過去:“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又道:“我都知道,你之前只是想找個理由不讓我推辭才那麽說的,沒有這個圍棋罐,你沒辦法了,一樣會找我幫忙。至于我這邊,收不收這份禮也都是一樣的,不收,我也一樣會盡我所能的幫你。”
霍江縱看着她,女孩兒年輕的面孔堆滿認真,明明年紀還不大,卻總能恰時的流露出超乎年齡的沉靜。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是江南小鎮許家老宅的門口。
霏霏細雨,瓦沿下水珠竄成線。
他從車上下來,看到她披麻戴孝一身白地站在門口。
她臉上、額發上全是水珠,眯着眼睛看過來,兩只手交疊在身前,模樣稚嫩,神情卻老成,望過來,眼裏是強撐的克制和鎮定。
司機遞了一把傘,他撐開,大步走過去,走到她面前,将傘傾向她。
傘下,小姑娘謹慎地看他一眼,再垂下視線。
霍江縱已經快忘了當年自己去許家都做過什麽,印象裏,初見和離開時的記憶最深刻。
如今,她站在他面前,認真地告訴他,無論如何,她都會幫他。
霍江縱心中忽然又釋懷了。
他那麽在意霍江逸的存在,說到底,不過是怕這個弟弟會影響許棉,從而影響他整個計劃。
如今看來,是他多慮了。
霍江縱最終還是将大木盒推了回去:“你要還給我,我接受,不過這圍棋罐真算起來也不能說是我買的,你也幫我還一下吧,就當物歸原主。”
原主?
難道是——
霍江縱沒有多言,轉身上車。
車燈在夜幕下劃過兩道炫目的流光,漸漸遠去,許棉抱着盒子轉身回別墅。
先前人多又吵鬧不覺得,這會兒該走的都走了,日落天黑燈一亮,靜谧悄無聲息地占領了整個房子。
許棉走進客廳。
飽和度極高的燈光将整層照得通透,玻璃上大片地倒映着屋內的陳設。
霍江逸就躺在先前許棉坐的那張長沙發上,白襯衫、藍西褲,一腿曲起,一只胳膊搭在額頂,閉着眼睛,細長的睫毛下有小片暗影,透出通身的疲憊。
許棉顧不上別的,看了一眼,心疼得半死,趕忙過去。
她把木盒放在茶幾上,蹲到霍江逸腦袋旁邊,低聲問:“你感覺怎麽樣?”
霍江逸閉着眼睛,吐了口氣,聲線低沉:“差點氣死。”
許棉被他這口氣逗笑,心疼他,又因荒誕覺得很無奈,混雜在一起,最後苦澀地抿了抿唇角。
霍江逸睜開眼睛。
“圍棋罐還了?”
“嗯,還了。”許棉接着道:“我還給他,他又讓我給你,說是你買的,物歸原主。”
霍江逸輕嗤了一聲:“真會做順水人情。”
蹲着難受,許棉索性跪坐到地上,胳膊架在沙發邊沿,墊着下巴:“那圍棋罐真是你拍的?”
霍江逸随手撈了一只枕頭墊在脖子下面,側身,兩人隔着一個及近的距離對視。
他能看到她瞳孔的顏色,她也一樣。
她呼吸間是他身上的氣息,他也一樣。
霍江逸索性把當時拍圍棋罐的情形簡單地說了一下:“我之前在和霍家糾纏去不去公司上班的事,有點糟心,就沒去現場,打電話在委托競投席拍的。”
許棉:“然後還嫌四百多萬不吉利,硬是又拍到了五百萬是吧。”
霍江逸略意外:“你知道?”
許棉:“我看過錄制的拍賣會視頻,當時落槌價是五百萬,後來聽說又變成了518萬。我還想呢,哪個買家的競拍姿勢能和我老板一樣騷。”
霍江逸伸手捏了捏許棉的臉:“要知道是送給你的——”
許棉鼻腔裏發出很輕的一聲“哼”:“你就不拍了?”
霍江逸的眼神帶着鈎子,朝她勾了勾:“近一點,我告訴你。”
已經很近了。
她過去一點。
霍江逸嫌不夠:“再過來點。”
她又過去一些。
霍江逸擡起下巴直接吻上她。
許棉沒想到他有這一招,喉腔裏“唔”一聲低呼。
霍江逸又伸手攬住她的脖子,指尖和手掌在她脖頸後的柔嫩上輕捏。
許棉被按着貼過去,唇舌間氣息互通,舌尖相互糾纏。
她原本跪坐在沙發旁,上身前傾,吻着吻着不知怎麽的,人就挪到了沙發上,先是側靠在他懷裏,掌心貼着他的胸口,接着他手臂穿過腰肢輕輕一帶,她又坐到了他腰上。
這個姿勢實在有點奔放,許棉在接吻的間隙還在思考是不是快點下來,忽然他一轉身,她人落下,又躺了下去,被夾在了沙發靠背和他之間。
她骨架是真的小,側躺着,都不占什麽空間,沙發又軟,躺在裏面,陷進去一塊,他貼上來都感覺像直接挨着沙發靠背。
霍江逸于是又過去一些,将許棉徹底貼于身前。
而她不止骨架小,腰也軟,他隔着衣服捏了幾下,掌心滾燙。
“我們是不是先聊一下。”趁着唇分的間隙,她提醒道。
霍江逸調整姿勢,腰下離遠了一些,脖子後枕了只墊子,将許棉摟進臂彎裏。
很多話不用宣之于口,他都明白,真有年度狗血荒誕大戲,也全都是命運之手的巧妙安排。
他甚至知道,許棉一直沒把霍家和什麽狗屁婚約當回事,她來海城也不是為了霍家,遇上他也只是碰巧而已。
他和霍江縱從打到吵的整個過程中,他也沒有一絲一毫懷疑過她的立場,他唯一比較在意的,就是霍江縱那句“她會,一定會”。
“他對你倒是很有信心,那麽确定你會幫他。”霍江逸終于把這句酸溜溜、吃味的話說了出來。
許棉躺在他身前,輕飄飄回道:“當然了,江縱算是對我有恩情的。”
霍江逸:“恩情?”
許棉躺在他懷裏,眼前就是他的胸口,她用手撥了撥襯衫上的兩粒紐扣,聊天敘話的口氣道:“是啊,我奶奶死的時候,是他出面幫我料理的後事。”
霍江逸是知道這些的,只是從前不知道許棉就是許小姐,只将這些當做與自己不相幹的事,隔岸觀火,哪裏會細想這裏面霍江縱和許家小姐的情誼,如今才後知後覺,那麽重要且關鍵的時刻,霍江縱的出現,于許棉來說,意義非凡。
十三歲的小姑娘,沒有其他親人,唯一的至親病逝,能依靠誰?
霍江縱在當年,以兄長的身份露面,本質上卻是許棉當時抓着的救命稻草。
“之前聽你提爸媽,沒把你和那邊的許家聯系起來。”
許棉:“那是我師父師母,我奶奶死後一直是他們照顧我,算是我的養父養母。一般我在外面也不提師父師母,都說爸媽,也不是故意隐瞞,就是別人要是細問家庭構成,我解釋起來有點麻煩,我怕麻煩,就幹脆省了。”
霍江逸之前聽許棉提起老家,一直以為她父母健在,如今知道她就是許小姐,心裏滋味難辨。
他一直覺得她性格好,應該是小康家庭父母疼愛下一路順遂長大的小姑娘。
沒想到她在年紀很小的時候便嘗盡了親人離世、孤苦無依的痛。
他還有點印象,記得當初許家喪事,是奶奶特意叫了霍江縱過去。他當時一直在國外,沒有聽說更沒有過問,後來放假回國幾天,奶奶在他面前長呼短嘆過,說許家唯一的孫女沒了至親呵護依靠,小丫頭多可憐多讓人心疼。他還順口提過,說可以把人接到霍家照顧,霍老太太卻搖頭,說她也想,但晚了,許老爺子生前的一個弟子回去了,夫妻倆一直沒有孩子,便認了小姑娘做養女。
他對許家的印象均出自霍老太太的長呼短嘆或閑聊,一直沒多在意,哪怕是長輩的口頭婚約也從不放在心上。
卻不想,命運的指針同時轉向了他和許棉。
霍江逸形容不出是什麽感覺,真要描述,大約就是命中注定的微妙感。
他将許棉更緊地摟在身前,天降橫財、如獲至寶一般,恨不能永遠貼在心口,一秒不放。
許棉在他懷裏,邊摳着他的襯衫紐扣邊認真道:“我想了一下,這件事你別出面,你不是一直不想攙和霍家的事嗎,那這次也別攙和進來,我自己想辦法幫幫江縱。”
霍江逸低頭,下巴蹭了蹭她細軟的長發:“怎麽幫?”
許棉:“遺囑的內容到底是什麽,我還沒問,不過結婚肯定不可能。”
霍江逸暫時将兄弟二人的不合抛到腦後,就錢的問題,與許棉商讨起了辦法:“老大需要的這筆錢不會是小數目,我也傾向于認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至于打那份遺囑的主意。開口找你,應該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許棉想了想,緩緩道:“不知道他差多少,我倒是可以動家裏的一筆錢。”
霍江逸猜測許家當年應該也是留下一筆不菲的遺産,但許棉到底還沒有理解這其中的關鍵——
霍江縱需要的,不止是湊齊拍地款,後續為了緩解因拍地産生的資金壓力,還會需要不少錢。
流動資金才是關鍵。
這筆錢不是小數目,很多集團公司全靠拆東牆補西牆才把資金回籠流動起來,這裏面甚至還會有投資公司、銀行、乃至借貸、質押的種種手段在其中。
霍江縱在事業上的野心如果想繼續下去,資金一定是關鍵。
所以說到底,找許棉想辦法撬霍家信托基金裏面的錢,不過是飲鸩止渴。
老大未必不清楚,可能是真的沒辦法,只能這麽做;也可能他後續還有別的資本途徑,只是臨時需要解決一些錢上面的難題,才臨時這麽做。
無論哪種,在霍江逸看來,都是許棉無力承擔的。
“你的錢還是留着。”霍江逸思考着,口吻輕緩,摟着懷中人的那只胳膊擡起來,輕撫她細軟的長發。
許棉摳扣子,摳摳摳,一粒已經被她摳得解開了,她神思一會兒飄遠了,聽了頭頂上傳來的話,心裏還想,留着,留着幹嘛?留着做嫁妝?
霍江逸一句“在商言商,填這種窟窿,找你不如找榮哲”将她飄搖的心緒扯了回來。
她一秒回神,撐着胳膊從他臂彎上爬起來,擡頭看他:“對啊!”
霍江逸将她按回去,繼續摟着:“可惜這是不可能的。榮老板比誰都勢利眼,不賺錢的買賣是絕對不會做的。他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和老大也沒有必須幫忙的交情。”
許棉又撐着胳膊爬起來:“走之前他還自稱是我閨蜜。”
霍江逸再按她回去:“沒錢賺,閨蜜的哥哥也不幫,榮總就是這麽有原則。”
許棉決定還是老老實實躺着,嘆了口氣:“看來有點麻煩。”想了想,“實在不行,我只能幫到我能幫到的那麽多了。”
她其實還沒有太多頭緒,對那塊代拍的地也不了解,眼下想不出辦法也只能先這樣,實在不行,她再回老家和師父師母商量一下,她繼承的遺産裏,或許能再動一部分。
總而言之,這個忙,她一定力所能及地幫。
那只撫順她頭發的手卻忽然在她發頂揉了揉,語氣略帶不滿道:“想到自己的錢,想到榮哲,可能還悄悄想到你師父師母了,怎麽想不到我。”
許棉一愣,又撐起胳膊,這次她沒坐起來,就擡起頭,與身邊的男人對視。
回視她的那對眸光裏帶着溫柔的淺笑:“這麽驚訝?”
許棉:“你會幫你哥?”
霍江縱擡手捏了捏她親吻過後透着粉潤的臉頰:“不會。”
“但你在哪裏,我在哪裏,我會幫你。”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