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陰伏陽升
松什麽筋骨!宿星河,她是恨他打算給樓越亭做媒,有意的報複他!
太子猛地翻起身,光着腳追了出去。她剛想邁門檻,被他一把揪住了,他氣得臉色發青,“你要幹什麽?是當差當久了,腦子也不好使了嗎?随便往東宮填人,問清是什麽來歷沒有?萬一是刺客,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星河回頭看他,安然道:“主子您別怕,這是清茶房裏挑選出來的,我把她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書香門第出生,雖然家業不大,但勝在溫婉。”
溫婉?就那結結巴巴,話都說不攏的樣兒?
太子獰笑,“宿大人是做大事的人,怎麽想起來過問這種風月事了?”
星河知道萬事開頭難,看了青柑一眼,她臊眉耷眼站在落地罩下,兩手無措地絞着,臉上神情黯淡,幾乎要哭了。看來今天不成事,就算留下,太子也幸不了。原本她也沒指望一擊即中,太子是個細節上矯情到家的人,政務忽然有變,他可以輕松化解,但生活上的不行,必須先給他時間适應。否則他反應不過來,精挑細選出來的青柑,可能會有性命之虞。
星河和顏悅色對彷徨的人微笑,“你先下去吧,回頭再傳你。”
青柑肅了肅,匆匆退出了前殿。
星河耐着性子道:“主子爺,您上回和臣說的話,您都忘了嗎?皇上給您送了上官侍中來,您覺得她太小,不配您,您喜歡年紀大點兒的,說大點兒會疼人。所以臣讓總管把東宮花名冊子送來,好不容易找了這個,一準兒靠得住的,您還是不喜歡嗎?您這樣可不行,太挑揀了,莫說皇上,我都替您着急。要不我把人叫回來,您再細看兩眼?這宮女确實很好,臉盤兒周正,身條也滿不錯。年紀上呢,二十六歲,還能生養,主子您看……”
他錯着牙,連吃了她的心都有,“你把爺當什麽人了,不三不四的都敢往我床上塞?我不娶太子妃,你不用着急,橫豎我心裏有譜。将來子嗣的事兒你也別操心,不生他十個八個,我名字倒起寫。”
她聽得納罕,“主子您這麽說,臣都要以為您有喜歡的人啦。”
太子說是,“我就是有喜歡的人了,不過這會兒還不能娶,我就遠遠兒看着她折騰,等她非我不嫁的時候,我就把她弄過來,狠狠的收拾她,讓她給我生孩子!”
看看這咬牙切齒的模樣,說到最後像在談論十世冤家。這果然是愛嗎?那誰叫他愛上,也怪倒黴的。
不過星河仍舊點頭,“那也成,可您瞅準了一個,讓她生那麽多,會出人命的。臣的拙見是,不妨先收兩個在房裏,您将來是要當皇上的人,皇帝三宮六院,不差那兩個位分。您可以不喜歡她們,就讓她們給太子妃分憂,替您生孩子,這樣不也挺好嗎?”
太子開始覺得自己看不透她了,“你也認為世上所有男人都該三妻四妾嗎?你在外廷當官,我以為你的眼界應該更高才是。”
星河認真考慮了他的問題,“臣當然不認為男人應該三妻四妾,憑什麽一把茶壺配四個杯子,按我的意思,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才好!可大勢所趨,沒法兒變,這個風氣維持了幾千年,誰也不會聽我的。男人不願意優待減免,女人不願意背妒婦的名兒,怎麽處?況且就算天下男人都只娶一個媳婦,皇上也不能,皇家子嗣最要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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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愈發陰冷地盯緊她,有些咄咄逼人,“将來你也給你男人找小妾,和幾個女人輪着伺候他?”
“那不能。”她一口回絕,“別人可以三妻四妾,他不能。不光不能,連想都不許想。”
明白了,他終究還是在“別人”的範疇裏,所以她盡心盡力為他的房中空虛操心,替他四處搜羅合适的人選,以便讓他勤勉地生孩子。
他悵然說:“宿星河,你将來不會後悔嗎?”
兩個人琢磨的不是同一件事,星河還停留在不許她男人納妾上,篤定地說:“我為什麽要後悔?就算我生不出孩子來,也不許他納妾,要不這男人我就不要了,這還不成嗎?”
太子想再和她理論,發現這個榆木腦袋不到捅破窗戶紙那天,是開不了竅了。該說點兒什麽呢?他沖她指了指,“不許你再瞎胡鬧,免得将來太子妃恨你,到時候連我也救不了你。”
可是星河聽完了有點想發笑,嫁進帝王家,難道還想椒房獨寵嗎?就算太子願意,将來朝臣們願意?試圖聯姻的周邊諸國願意?她嘆了口氣,太子爺這上頭果然還是死腦筋。她看着他落寞地轉身進內寝,邊上又沒人随侍,只得跟了進去。對那位只聞其人的太子妃感覺很好奇,便一面侍奉他安置,一面追着喊他:“主子爺,主子爺……”
太子裹着被子戒備地看她,“幹什麽?”
她放下了半邊帳幔,觍臉問:“您喜歡的那個姑娘,我認識嗎?”
太子簡直不想搭理她,“和你有關系嗎?”
她讪讪笑了笑,“早點兒知道人選,我好早點兒攀關系。”
太子神情冷冽,拉下臉來有種天威難犯的距離感,儲君就是儲君,再熟悉,他還是高坐雲端上的人。星河讨了個沒趣,嘴裏嘟嘟囔囔的,把兩邊帳幔都放下來,塞進了墊褥底下。
床上的太子茫然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很想問一問,她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的事。不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嗎,他這兒天天把手泡在水裏,那月亮還是離他要多遠有多遠。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有意欲擒故縱,要說她也是個聰明人,難道是自覺配不上他,才刻意疏遠他?抑或是篡權之心不死,沒準還想着将來等她當權,讓他當面首——她不是惦記着一個杯子配四把茶壺嗎。
傷心、傷情……太子看着帳頂,看得眼睛發酸。帳外靜悄悄的,想必她已經走了。戳在眼窩子裏生氣,走了心頭又發空……
對阖的帳門忽然動了下,太子心頭一驚,定眼看着那淨面布料輕輕顫動,然後分開小小的窟窿,一個腦袋探了進來。
“到底是誰,您告訴我吧。”
太子氣不打一處來,“就不告訴你!”
“何必這麽見外呢。”她眨巴了兩下眼睛,“您告訴我,我替您看着她,不讓她嫁人。”
太子根本不上她的當,“你放心,她嫁不了人,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的。”
“那她到底是誰?”
“和你不相幹。”
“您就告訴我吧。”
“告訴你做什麽?萬一你妒極生怨,暗害她怎麽辦?”
星河目瞪口呆,“在您眼裏我是這樣的人嗎?”
太子哂笑一聲,拒絕作答。
她尤不死心,“那她到底是誰?”
是誰……是誰……告訴我吧……嗡嗡吵個沒完。他這才領教到了女人啰嗦起來到底有多可怕。真想把她拽進來為所欲為,讓她知道二胡不是白拉的。可是再看看那只伶仃半挂的腦袋,忽然什麽興致都沒了。趕不走,吓不跑,太子的挫折感變得空前大。最後氣得沒法兒了,自己拽起被子蒙住了頭,這下好了,她總不至于把腦袋伸進他被窩裏來吧。
然而他似乎過于樂觀了,一只手扒拉扒拉,開始拽他的被角,他氣得大叫:“我沒穿褲子!”
世界終于清靜了,被卧重新塞好,帳幔重新放下,書案上那盞油蠟被噗地一聲吹滅,內寝陷入了昏昏的夜色裏。他這才把腦袋探出來,靜靜聽着,聽見她在廊下和德全說話,德全問:“大人今兒不在裏間伺候?”
她嗯了聲,“主子肚子疼,今兒不方便。我在配殿值房上夜,有什麽事兒上配殿找我。”
德全信以為真了,“主子爺身上不舒服嗎?我傳太醫來瞧瞧脈象吧。”
她說沒什麽,“一霎兒就過去了,想是着了涼吧。”
一來一往抹黑他,把太子爺氣得眼冒金星。
那廂星河安然走進配殿,這殿是女官專用的,原本只有她一個,現在來了位新侍中,雖然有不便,但也熱鬧了。
說上夜,其實并不是真的上夜,不過住在配殿,比命婦院近,便于明早早起侍奉太子起身。茵陳已經洗漱完準備就寝了,見她來了很高興,忙着給她打水捧巾栉。星河見她這樣只是笑,“上官侍中不必勞煩,咱們內廷品級一樣的,您這麽着我可領受不起。”
茵陳團團的臉上挂着甜笑,“我樂意,手腳勤快點兒,您就喜歡我。”伺候完了洗漱,又忙找來自己帶進宮的玉容膏,“這個您試試,我娘托人從關外弄進來的。據說擦了這個,就是西北風裏站上三天三夜,肉皮兒也不壞。”一面說一面把臉湊到燈下,“瞧我的,瞧見功效沒有?回頭用得好,我讓我娘再捎幾盒進來,送給您使。”
這樣的盛情真是叫人受寵若驚,女孩子通常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星河雖然極少上妝,但膏子也還是要用的。茵陳把白玉盒蓋揭開,她偏身看,裏頭膏體像蠟一樣凝集着,泛出淡淡的胭脂色。接過來嗅了嗅,有輕淺的茉莉香,蘸了一點在手心融開,上臉一擦,又細又滑,觸感确實上佳。
兩個女孩兒湊在一起談論膏子,還有什麽養發的偏方兒,唧唧哝哝的,很是投緣。茵陳對星河的好感真是沒有半點保留,“我就是喜歡您,往後我也要像您似的”。鬧到最後問明白了,她是覺得她在控戎司當錦衣使,名號令人聞風喪膽,十分滿足小女孩兒對亦正亦邪的大人物的向往。
星河說:“我在控戎司是副職,最要緊的差事還在東宮。”
茵陳和她一頭躺着,年少的孩子,支着腦袋,一臉憨态可掬,“您在宮裏指派內務,我瞧着也十分神氣。”
神氣源于熟練,星河教她各式各樣的宮廷規矩。比方太子爺的服色,四季應當怎麽區分,甚至那頂朝冠,也有“春以薰貂,冬以元狐”的說法。
門外漢的女侍中聽得一頭霧水,捂着臉讨饒:“我得拿筆記下來才行,您說的我一眨眼全忘了。”
她進宮來,原本就不是為了服侍人的。星河并不苛求她,反正過去的幾年東宮運作很正常,誰也不指望一個半大孩子進來統領衆人,改變東宮的現狀。
茵陳倚着她,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妹妹。星河很喜歡她的性情,一個人是不是心機深沉,能從談吐間品味得出來。裝的就是裝的,粉飾過頭難免虛假。真性情呢,心直口快,不懂得拐彎,也許叫人難以适應,但比起滴水不漏的圓滑,要可喜可愛得多。
星河替她攏了攏披散的發,“來了這幾天,我也不得空照應你,你一直住在配殿裏?”
茵陳嗯了聲,“我想住命婦院,離您近一點兒,可大總管說了,命婦院是主子內眷的處所,我連主子的床都爬不上去,不能住那兒。”
太監就是這樣,看人下菜碟,興許覺得女侍中年紀太小,有點擠兌她的意思。星河道:“大總管的意思是你不能住內命婦院,東宮還有外命婦院呢。明兒我吩咐下去,你搬到那裏去,總在這配殿裏住着不成話,這裏是女官輪值的寝所,不能拿來當他坦①用的。”
茵陳小小的腦袋越發往她肩上靠了靠,“謝謝星河姐姐,還是您疼我。”
星河笑起來,自己沒有姊妹,這是頭一回有人敢這麽對她撒嬌。這種感覺是溫柔的,透着和暖,兩個人在冬夜裏依偎着,格外親厚似的。
一夜踏實,太子寝宮沒有傳喚,但冬至當日有各項大典,太子反而起得要比平常早。
四更的時候天寒地凍,正是破曉前最黑的一段時間。星河起身時茵陳還睡着,宮人進來伺候,她示意放輕聲,別吵着她,自己穿戴好,蹑手蹑腳出了值房。
羊角燈挑着,照亮檐外的地面。夜裏霜下得那麽厚,地上竟都白了,鞋履踩上去,能聽見腳下沙沙破冰的聲響。她從殿宇東首的漢白玉臺階上去,穿過掖門進了東寝,太子爺已經起身了,尚衣的太監跪在地上,正伺候他穿戴。
今天是大節令,祭天祭地祭祖宗,大約要忙到中晌才能全部完成。太子的禮服很隆重,玄衣纁裳,九章九毓,略遜于皇帝。外面的衮服還沒穿戴好,上身的素紗中單配上绛紅下衣,立在整面牆的金碧山水畫下,看上去有種濃烈但純質的味道。
他見星河進來,冷淡的眼風一掃,叫人無法把他和昨晚躲在被窩裏的人聯系起來。臉上的表情那麽矜重,微擡着下巴,展開兩臂,看黃銅鏡中的太監小心翼翼為他披上衮服,扣上玉帶。
“今天有外命婦參賀皇太後儀制,你帶上上官侍中,兩個人也好有個伴。等我回來,再一同上奉先殿祭拜母後……香品都預備好了?”
星河應個是,太子每年祭拜先皇後,用的線香都是東宮特制的。重陽時節就預備好,一連晾上一個月,然後封藏。冬至時香氣濃郁到極致,香體壓得實,毫無虛耗,通常一支高香能燃十二個時辰。
太子抿着唇,臉上神色黯然,星河知道他想念恭皇後,這個時候的太子總顯得有些脆弱。
她趨步上前,接過小太監手裏的蔽膝,跪地替他系上。捧冠的宮人小心翼翼将白珠冕旒呈上來,他遷就她人矮,屈尊半蹲下,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倒也讓人感覺慰心。
都穿戴好了,她退後兩步上下打量,人終究到了這個位置,和身份相匹配的東西都用上,方顯出他的威儀。這種威儀是日月比齊的出生賦予他的尊貴,是生來融合在骨子裏的,水火難以侵蝕的榮耀。
她笑了笑,“北宮的朝賀用不了多少時候,等完了,臣上龍首渠的玉帶橋那兒等您。”
所謂的龍首渠,當初是引河水入皇城的兩條人工渠之一,東有龍首渠,西有清明渠。渠水豐沛,源源流入北宮海子,是宮城裏唯一的活水。
太子思量一下,複看她一眼,唇角欲仰,馬上又平複回去,清了清嗓門道:“總要午時前後才得回宮,瞧準了時候再去,天冷,沒的着了涼。”
星河響亮一句“好嘞”,接過玉具劍,店裏跑堂似的,歡實道:“爺您慢走,得空再來。”
太子又瞥她一眼,到底還是笑了,“賊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個正經人。”
星河受他調侃也不氣惱,說不清為什麽想叫他笑一笑。或者看他面色沉沉,就覺得他肩上背負的東西太深重,即便将來自己和宿家會讓他産生諸多困擾,這個時候驚濤未至,能笑還是盡量多笑吧!
太子正了冠服,登上肩輿出宮了。星河送完了駕,回到值房叫醒茵陳,讓她換上官服,回頭好去北宮參賀。
皇太後住興慶宮,因為不是皇帝親生母親的緣故,其實也就是享着太後的尊號,無聲無息地安度晚年。當然每逢歲朝②、冬至這樣的重要節令,得搬出來讓大家磕個頭,以彰顯皇帝尊養母後的孝行。這種朝賀儀式是所有內外命婦都得參加的,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可減免,響晴的天氣,那大家就冒着西北風,在宮門前的天街上三跪九叩吧。
唯一的好處是能見着母親,這點還是叫星河期待的。本來茵陳提不起精神,聽見她這麽一說,忙跳起來梳妝。蘸了頭油抿發,從鏡中看星河,“朝賀完了皇太後,還得敬賀別人嗎?”
星河說:“本該還有皇後,但本朝後位懸空八年了,所以這項略過。”
茵陳哦了聲:“左昭儀不是代後嗎?不去參拜她?”
星河含糊一笑,沒言聲,只是讓她爽利些兒,好上配殿裏吃過節的盤兒菜去。
主子不在,宮務暫且扔下,大家先熱熱鬧鬧過節。典膳廚裏半夜就預備上了早晨的膳食,饽饽啊、碧梗粥啊、各色拼盤小菜,還有精美的點心。東宮上下二十幾號人,拿五張八仙桌首尾相拼,湊成了一張巨大的膳臺。大家落座,聽掌事的訓話,星河也沒什麽可說的,說今年大夥兒辛苦了,來年還得這麽兢兢業業。茵陳是新來的,什麽都不懂,光知道讓大夥兒吃好喝好。輪着德全張嘴的時候,大夥兒紛紛拿起筷子開始分菜,他站在那裏憋屈了半天,“猴兒崽子們,不拿我當人瞧。我這總管當的……”啪,在自己臉上輕輕抽了一下。
大家轟堂而笑,星河往他碗裏夾吉祥果,敷衍着讓他快吃,再晚可吃不上了。平時宮裏等級森嚴,也只有過節的那幾天,可以這麽沒上沒下地笑鬧。
天快亮了,隐隐聽見太和鐘悠長響起來,星河回身朝窗外看,東方露出紅光,這是祭天大典要開始了。她放下碗箸,衆人見了也一并擱筷子。幾個小宮女捧着清水和漱盂進來伺候她們淨口,收拾妥當,該上北宮去了。
茵陳沒見過那樣的大陣仗,就算知道她母親也在命婦堆兒裏,還是惶惶的模樣。星河看她愕着兩眼手足無措,只得探過去牽了她,前面太監開道,她引着她,邁過了通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