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京
七月過半,盛夏酷暑。
正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官道上往來的客商百姓不多,只偶有一兩輛馬車經過,度并不快,能聽見馬兒哼哧哼哧的喘氣聲。
謝筝走得搖搖晃晃的,本該出一身大汗,但似乎是中暍了,不僅不出汗,還悶得慌。
這般下去,還沒入京畿,就已經要倒在半途上了吧?
謝筝迷迷糊糊想着。
前頭不遠是一處茶攤,去讨一碗茶水吧……
她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了,也不知道店家肯不肯施舍。
謝筝努力擡手揉了揉臉,視線好不容易才聚起來,落在自個兒的手上。
那是一雙與乞兒差不多的手了,劃了好些口子,髒兮兮的,指甲縫裏全是泥土。
豈止是手,她現在全身從頭到下,又有哪兒不似乞兒?
又贓又破,穿着不合季節的少年兒郎衣衫,腳上的鞋子開了口,走路越艱難。
正經做生意的店家,指不定會把她轟走。
謝筝用力咬着幹裂的下唇,痛感讓她一瞬間清醒了些,她告訴自己,斷不能倒在路途,就算是爬,也要爬進京城裏去,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的,她僥幸活下來,就不能把命廢在了這裏!
離茶攤還有幾十步路,要是店家不肯,就給他跪下吧,只求一碗水。
她連乞兒都能當,還不能給不相識的人下跪嗎?
謝筝提着一口氣往前走。
Advertisement
茶攤外停了兩輛馬車,謝筝腳下軟,一不小心撞在了車廂上,嘭的一聲,痛得她一屁股就癱坐在了地上。
“哪個不長眼的!”一個婆子粗着嗓子從茶攤裏出來,見了謝筝,她眉頭緊鎖,啐道,“哪裏來的叫花子,年紀倒小,算了,我們主子心善人,不與你計較,你快走開!”
謝筝掙紮着想站起來,卻半點使不上勁兒。
绡紗簾窗掀開了一個角,露出半張臉兒,車裏人帶着帷帽,謝筝擡眸看去,偏偏迷糊得看不真切,只覺得那只挑着簾窗的手素白素白的。
“我不是故意……”見車裏的人在望着她,謝筝出聲解釋,嗓音幹澀,啞得厲害。
話沒有說完,卻見那人驚呼一聲,一把掀了帷帽,顧不上備腳踏,直接從車上跳下來。
腳下踉跄兩步,她半跪在謝筝跟前,絲毫不理會婆子的大呼小叫,青蔥般的手指捏住了謝筝的下颚,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比在車裏看得更加真切。
五年不見,容貌已然變化,耳垂上有泥污,細看能現打過耳洞,這就是個姑娘。
而這雙鳳眼,與印象中格外相似。
“阿筝?”聲音顫着,幾乎是用勁了全力,才試探着問出了口,“可是阿筝?”
熟悉的稱呼讓謝筝怔住了,她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人的容顏慢慢和記憶中的一人重疊。
眼淚倏然落下,幾乎是本能的,謝筝喚道:“救我!蕭姐姐救我!”
許是突然有了依托,屏着的氣洩了,謝筝一頭紮在了蕭娴懷裏,暈過去了。
再醒來時,屋裏點着昏黃的蠟燭,外頭已經黑了。
謝筝猛得坐起來,視線迅掃了一周。
這是一間廂房,除了桌椅榻子,顯得有些空蕩,斜角上挂了竹簾,從外頭傳進來低低的說話聲,而她正是躺在了榻子上。
沒有精致的擺設裝飾,簡潔不似居家院落,大抵是在驿站之中了。
再低頭一看,她換上了一身輕紗襖裙,雙手擦拭過了,露出原本白皙的膚色,傷口塗了藥膏,微微清涼,烏披在腦後,亦是梳洗打理幹淨。
有那麽一瞬,謝筝有點兒分不清今夕何夕,仿佛她依舊是父母健在的官家閨中女子一般。
“蕭姐姐?”謝筝擡聲喚道。
聽見動靜,外間的蕭娴快步進來,在榻子邊坐下,柔聲道:“醒了?醫婆來瞧過了,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樣了?不對,我經過鎮江的時候,城裏都說你死了……還有你父母……我去府衙瞧過,我……”
蕭娴有點兒急,越說越不知道從哪裏問起。
謝筝聽聞蕭娴去鎮江府衙看過,心裏突突跳,鼻子一酸,眼淚又落下來。
她與蕭娴閨中親密,但仔細算起來,自從謝筝五年前随着父親外放離京,就沒有再見過蕭娴了。
這些時日突遭巨變,又颠沛流離,謝筝對蕭娴沒有半點兒生疏,反倒是親切和依賴。
她抱着蕭娴大哭。
蕭娴見她哭了,也忍不住掉眼淚,兩人依着哭了一場,才讓丫鬟打水進來。
淺朱放下水盆,絞了帕子替兩人收綴,嘴上道:“筝姑娘您不知道,我們姑娘途經鎮江,聽聞噩耗,險些就背過氣去了……”
蕭娴沖淺朱搖了搖頭,止住了她的話,又與謝筝道:“祖母身子骨不大好,我是随父親回京探望她老人家的,原想着路過鎮江就去看你,哪裏知道……”
謝筝聞言,問道:“伯父也在?”
蕭娴颔:“父親就在隔壁廂房。”
于情于理,謝筝都要過去問了安,剛站起來,眼前又是一片白光,跌回到榻子上。
蕭娴連連搖頭:“你看我,一急起來什麽都忘了,醫婆說你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了,我給你備了粥。”
謝筝擠出個笑容來,她豈止是沒有好好吃東西,她根本是沒吃上什麽東西,沒有銀子銅板,前兩日,饑腸辘辘的,偷了個烙餅被追了整條街,餅沒吃成,還差點挨了打。
可那些苦楚,與突然家破人亡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淺禾提了食盒來,謝筝餓得久了,不敢多吃,稍稍填了肚子,便讓淺禾幫着梳頭,随蕭娴去見她的父親蕭柏。
蕭柏過了而立之年,氣質沉穩,目光炯炯,他背手而立,待謝筝行禮後,開門見山道:“阿筝,整個鎮江城都說你死了,跟謝慕錦還有你娘一起死在府衙裏,而你偏偏還活着,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謝筝長睫顫顫,深吸了一口氣。
鎮江城裏的傳言,她一清二楚。
差不多半個月前的七夕夜裏,她的父親鎮江知府謝慕錦和妻子顧氏死在了府衙後院,一把火燒得面目皆非,一起燒死的還有一位少年、一位姑娘,衙門裏說,那是謝筝與她的情郎。
真真是荒唐又可笑!更叫人毛骨悚然!
謝筝明明還活着,她還活着,卻成了死人,害了父母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