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早些時候,皇帝在小書房看宮廷畫師周延新獻上的畫作《秋日賞菊開軒閑卧圖》。但見圖畫畫工精湛、筆法妙麗,将那種閑逸悠然表現得淋漓盡致,空白處,用潇灑飄逸的行書題寫着:無事到心中,鏡閑神亦空——正是當日小皇子周歲宴上芸娘所作。詩畫相得益彰,各有妙趣,皇帝看得頻頻點頭,神色十分滿意,偏偏問身旁大太監道:“王福全,你看此詩畫如何?”
王太監笑着湊過去,“皇上,咱家不懂這個,可皇上覺着好了,那自然是極好的。先不說周先生乃天下皆知的大家,便是作這詩句的秋小娘子,也是皇上贊不絕口的,皇上都說好,那還有差的?”
皇帝笑哼,“你倒是會說話。不過這秋小娘子的詩句,卻是素來深得朕心不假。”
王太監眼睛低垂轉了轉,“皇上喜歡,那自然是秋小娘子的福氣。只是,皇上既然喜歡秋小娘子的詩,何不召入宮中伺奉皇上?”
皇帝眼神若有似無地瞟他一眼,笑道:“到底太年少了。”
卻是沒有說死的意思,王太監小心揣測着意思,應諾道:“現在是小了些,可過些年,宮中該選秀了,年紀不是正相當?”
皇帝拿着畫冊似乎想了想,随即漫不經心笑了笑,“再說吧。”
……
……
伺奉在側的小太監中,有與周成安相熟的,把話聽了去,周成安一次酒後又說與了玉娘——
至于是酒後失言還是刻意為之,就不得而知了。
今番玉娘受責,是芸娘出手相救,玉娘思前想後,決定還是告訴芸娘,若是她有心入宮,自然感激她提前告之,理所當然的,日後定然也會多方照拂自己;若是無意,她總歸也是買了個好——
只是看着芸娘一副呆如木雞的表情,玉娘便曉得她心意了。
不入宮是對的,她出身卑微,毫無家世,入宮若不得寵愛,恐怕生不如死,若得寵愛,不訾被人架火上烤,宮中那害人的手段何其多,她又沒個支撐,只恐怕寸步難行、朝不保夕,性命堪憂;在外間,以她的名聲才貌,終歸能尋個好人家安樂富貴一生——
顧人及己,思及自己凄苦可憐的身世,今後還不知道怎樣,玉娘內心不由一陣黯然,随即收起,執着芸娘的手輕聲叮囑:若你沒那份心思,還需早作準備,尚有時間,尚有回旋餘地。
芸娘失魂落魄,茫然的看着她:準備?怎麽準備?難道真要她提前嫁入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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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她內心尖叫着,極端不情願。
雖說早晚要嫁人,可是這份不情願竟然是如此的激烈,以至于想到這種可能,就好像有刀子尖銳地刺入她的心——
按理說,餘家,對她們這樣的人家來說已經是極好的人家了,說起來,還是他們家高攀了。只是……
只是什麽,她卻不願意多想,也沒那份心神去想。
她只覺得腦袋被什麽東西碾壓着似的發出轟隆隆的鳴叫聲,所有的思緒都在轟鳴中化為烏有,竟然理不出丁點頭緒。
她做夢也沒想過皇帝會看上她。
她在皇帝跟前“張揚”,不過是活命手段的一種:宮中人多,是非也多,不知道什麽時候、哪裏就得罪了人,若是她在皇帝跟前能說上一句半句,別人就算想害她,也得顧忌一下皇帝的情分,只能怪自己千算萬算,卻漏算了皇帝是個男人,喜歡所謂的才女——
芸娘感到眩暈。
若是能離開侯府,她侯府也不想多呆,何況宮裏這種吃人不吐骨的地方?
想來她爹爹早早給她定下婚事,也有擔心發生這種事的情由在裏面,只是,天下都是皇帝的,何況她?唐明皇還能搶了自己兒媳呢,何況她只是訂了親,若是皇帝非要她進宮,誰敢說一聲不?
好在,就像皇帝說的,她年紀還小,在她“長大”前,一定有辦法擺脫這種命運的。她握着手,竭力的鎮靜自己,她一定可以的!
想到這裏,她冷靜了些,剛要謝過玉娘,就聽到外間傳來腳步聲,小青急匆匆的帶着大夫來看病了,芸娘便住了口,給玉娘擺上了屏風,只婉轉的告訴對方玉娘受了些外傷,那大夫專是給內院婦人看病的,也知道內院一些懲治手段,不動聲色聽着,給玉娘把了脈,開了幾劑安神凝氣養生的藥,另給了一些治療外傷的藥膏,拿了賞錢,便匆匆離去,絲毫沒多問。
芸娘吩咐了小青去熬藥,又寬慰玉娘一番,便告辭離去,回到房裏,周薇還沒回來,她心神不寧,無論如何也不能穩下心神來,只感覺有什麽濃霧似的籠罩了全身、整間房,極不舒服。
就這樣呆呆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周薇的大丫鬟紫鵑過來禀報:小姐回府了,帶了興寧伯府的嚴小姐回來,說與秋娘子你有舊交情,讓你趕緊過去呢。
芸娘愣了一下,點頭,“我換個衫子便去。”去內間換了間藕荷色交領的衫子,出得去,卻見紫鵑還等着自己,細問才知道,原來周薇去兵部侍郎小姐的宴會認識的這位嚴小姐,兩人十分投契,後來不知道怎麽說到了她,竟然有一段情由,周薇高興之餘,便把這嚴小姐請了回來,芸娘覺得奇怪,她伴着周薇走動,是認識不少夫人小姐,這興寧伯小姐卻是沒印象——
到了花廳,見得一位穿着素白桃心領、衣裙畫着荷花圖案,打扮雅致的面生小姐,那小姐個兒不高,瓜子臉、長柳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一種溫婉又堅定的氣質,見得芸娘走進來,立馬站了起來,臉上帶了一股淺淺的笑容,越發顯得溫文娴雅,讓人歡喜。
周薇歡喜的迎了上來,“我的好姐兒,猜猜這是誰?”
芸娘福了福,“此必然是伯府的嚴小姐了。”
嚴明月笑盈盈的還了一禮,“自從多年前尚書府花宴一別,秋小娘子可還好?”
芸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覺着有點眼熟,原來竟然是多年前尚書府惜花宴上馬婉茹刁難她、唯一站出來替她說話的那位小姐,連忙一福,“謝謝嚴小姐,一切安好。花宴上周小姐的好意,從未拜謝,今番得見,卻又歡喜得不知說什麽好,小姐就受民女一拜吧。”說着盈盈下擺,嚴明月連忙扶住她不然拜,只焦急道:“這是作什麽?當日尚書府上相見,我便歡喜秋小娘子,只想着忒的有才,我如何才能跟她做朋友啊,後來外祖母過世,我回老家守孝竟是無緣了,方回京沒幾日,便滿耳秋小娘子才名,真心焦似的,恨不得立馬相見,只是沒有人能引見,只能忍耐着,此翻在兵部尚書府遇着周小姐,便不顧失禮地跟着回來,你不要怪我丢人才好,哪得受你禮,羞煞我也。”
芸娘忙稱不敢,周薇也笑道,“瞧瞧這嘴巴,明明是我歡喜姐姐求着你回來,卻成了你巴巴趕來,只是,我的好姐兒面子倒比我大了,只怪我沒那才氣,不能讓姐姐歡喜愛慕,以後定然得多看幾本書多學習才是。”
說得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又過了幾天,嚴明月請周薇和芸娘過府做客,乘着周薇跟其他小姐下棋,悄悄拉了芸娘至一安靜處,問:“姐姐父親可是在京城府尹曹大人手下當幕僚名秋雲山?”
兩人多翻接觸,俱十分喜歡對方,私下便以姐妹相稱了。
芸娘心下打了個兀,忙道,“正是。”
嚴明月壓低了聲音,“我聽聞曹大人為秋伯父求了京畿一主簿之職務,可是上面……”嚴明月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卻安排了秋伯父去安平縣當縣令。”
芸娘又是一愣。
“姐姐大概不知道安平縣的情況,我聽父親說,那裏偏遠荒蕪,窮山惡水,是荒蠻異族聚集的地方,言語難通,風俗彪悍,最是難纏,又因山勢險峻,多出綠林,太_祖那會兒,便是連運去慰勞将士的薪銀、物質也敢搶,很是可怕,又臨近邊境,若有外族犯境,首沖其中,京裏便是連最低微的文吏也不願去那裏的,聽說那裏早沒縣令,皆因無人願去,去了也千方百計逃回來。”她瞧着她臉色,又道:“我父親因我與侯府小姐交好,又知愛慕姐姐你,故而多留意了些,聽說——是給事中黃大人提的議,只說見過秋伯父,是個有才幹的,定然能治理好那片地方。黃大人,據說與韋貴妃家頗有些轉彎抹角的關系。”
嚴明月說得很婉轉,若是沒有玉娘預先的提醒,芸娘可能還有些糊塗,現在哪還有不明白的:既然周成安能得知皇帝有意讓她入宮,韋貴妃手伸得那麽長,如何能不得知?她這是變着法子整她。宮中若非大規模民間選秀——皇帝素以仁著稱,料想不會做如此興師動衆、勞民傷財的事,那便只有從有品級的官員家中挑選一途了,可她父親不過一介平民,若皇帝真有意讓她入宮,總得有個名頭,這讓他父親當官便是第一步,這雖然是私下裏的手腳,卻等于過了明面,皇帝便是知道,也不能、不好說什麽,皇帝總不能平白無故的給個肥缺,落人口實惹朝官謾罵吧?這可有可無的縣令職位便變得理所當然了:衆所周知,越是貧窮的地方越是容易出政績,若是弄好了,皆大歡喜;若是弄不好,一個名頭壓下來,韋貴妃潛在的敵人消滅得輕易而舉、不傷一兵一卒,再不濟,至少也能先把她弄出京城、別在皇帝跟前晃;若皇帝無心,也不過一個無關緊要、人人避之不及的官職而已,于韋貴妃毫不礙事——
反正,不管哪個層面,都尋不出韋貴妃一絲錯,簡直就是萬全之策。
只是,卻不知道興寧伯府緣何要通過嚴明月的口告之,他們不需要像玉娘那樣買人情。難道,也在她身上押了寶?賭她将來會入宮受寵?
芸娘一時頭腦昏亂,臉上卻笑着,一副感激的樣子,“我的好妹妹,如此恩情我該如何回報?此事我定然會告之父親,讓他仔細思慮。”
嚴明月握着她的手,“我的好姐姐,你說的哪裏話。你我一見如故,說得什麽客氣話?我只望你我都好好的,家裏也好好的。”
芸娘勉強笑着:“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