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離別
年關近了,宮裏下了學,皇帝開恩,準林佑安回府過年,林佑安帶了幾個宮人和張書恒急匆匆回府了。
鎮南王府裏,祈雲正忙得不可開交,她從不知道過一個年這麽麻煩,以往在北平府,她只要翹起手腳就行了,衛王妃自會料理妥當一切,哪裏要她操半毫心?可是在望京,什麽都要她處理,光是什麽賬單、禮單、支出就看得她頭暈眼花,看見弟弟回府,眼睛真是瞬間比她林震威送的寶劍的光芒還要鋒利尖銳,林佑安氣還沒喘均,就被抓了個現壯丁。
林祈雲鄭重的把手放在林佑安肩膀上說道:“弟弟,府裏就交給你了。”
林佑安被她嚴肅的語氣唬住了,還來不及問出:你去哪裏/幹什麽?林祈雲就哇啦哇啦的……
走了……了……了。
或者确切的說:逃……了……了。
林佑安在連續幾天、每天只能睡二三個時辰、做夢都是什麽賬單、禮單、賬本、采購之後,深深的覺得:他姐姐真是太狡猾、太無恥了。
林祈雲去了軍營裏,比起那些煩人的賬單禮單這樣那樣的瑣事,還是操練更合她意。
随她從府裏出來的親随都很同情林佑安世子,都暗自嘀咕:看來郡主以後的郡馬得找個會操持家務的了,不然那些個油滑狡詐的管事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鎮南王府忙,勇毅侯府也不輕松。
周成安夫人過世,府裏沒正經女主人,是由幾位侍妾和管事分而治之的,周成安認為周薇也該是學習如何管理一個家的時候了,下令讓負責的人向周薇彙報,周薇雖然從前也跟随嬷嬷管事學習過,可一真刀真槍上陣,難免手慌腳亂,一邊揉眼睛癟嘴哭苦,一邊堅持努力不懈——
芸娘,很理所當然的被抓了壯丁,跟鎮南王府的張書恒一個命途。兩主從熬了兩、三天,黑眼圈都出來了,碩大一個,看着好驚人。
周薇哀怨的感嘆:當一個主婦真不容易啊!
芸娘深深地贊同:是啊!
繼續埋頭奮戰。
這是周薇第一次接手勇毅侯府的家務事,下面不知道多少眼睛明裏暗裏的盯着,又不知道她插手觸動了多少人的利益,第一戰要是打不漂亮,以後日子就難了,那些人可以刁鑽、刁難、落你面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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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薇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堅持努力,可是,看到堆滿了半間小書房的冊子,她就有一種想暈倒的沖動,那些“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圈圈叉叉讓人瞳孔都重影了——
周薇跟芸娘商量:要不,請安陽郡主幫忙吧
認識久了,周薇也對祈雲沒了畏懼之心,經歷了林曼妮退婚事件,反而覺得祈雲無所不能,就差沒飛天遁地了,是以一陷囫囵,想到搬救兵的對象首先是她,芸娘總覺得有怪異的地方,可也是昏了腦,一時沒想到鎮南王府除了準備過年,還要準備林曼妮提前的婚事,祈雲怎麽可能空閑?結果……
呵呵,郡主去軍營操練了,聽說林佑安世子恨不得拆了自己用,他還想着向她們搬救兵呢!
兩主從面面相觑,最後還是周薇悠然向往地感嘆:當郡主姐姐真是好啊!
可以随便使喚自己弟弟,還特理直氣壯!
芸娘深深贊同:是啊!
當郡主就是這麽任性自由。
随即又一個激靈:弟弟?
對啊,她也有個弟弟。
秋昊天功課一般,可是算術方面很厲害,聽她娘說,家裏現在大小賬目都歸他管,厚厚一疊賬本,他一會兒就完成了,三娘說:我忙一晚上也不一定能算清。
三娘自從開了包子鋪,晚上有時候也跟着他們姐弟學寫字,秋雲山空閑也會教她,算盤就是秋雲山教她打的,秋昊天旁觀覺着好玩,當時就跟着學了,現在是比秋雲山還要打得好,芸娘見過好好幾次,那手指舞起來,帕啦啪啦的,影子都快看不見了。三娘覺得功課學不好就學不好吧,反正也沒指望他考個秀才舉人,能有一門手藝,便是将來家裏不行,給人當個帳房先生也怕冷着餓着,很支持他學習,聽說學堂的先生有時候算不明白的賬目都讓他幫忙算呢!
芸娘馬上把主意跟周薇說了,周薇一聽,那還等什麽?快快把人拉來啊。
因為秋昊天是外男,不能入內院,便在外院待的地方給他騰了一間房,吩咐了兩個丫鬟奴才好生侍候。
他一來,周薇跟芸娘立馬輕松了不少,周薇眼感動地握着芸娘的手“我的好姐姐我的好姐姐”的叫個不停。
秋昊天用了三天時間清理大小賬冊,侍候他的丫鬟回來禀告:秋小公子可厲害了,賬目看一眼就不用看了,那手快像鬼影子一樣,看都看不到了。我盯了一會兒,眼睛都花了——她一邊說一邊飛快的揮舞着手學給周薇她們看,随即自己說“鬼影子”不妥,又不安的停下來,發覺芸娘病表情平常,并沒有惱怒責備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說。
衆人都好奇不已,周薇身旁的丫鬟便借着送點心啦、送衣服啦、送暖爐啦,各種借口去圍觀了一趟,回來都咂舌:我的娘親啊,大管事也沒這麽厲害!
昊天把賬目一一清算好,把所有的錯處、漏處、可疑之處整理成冊,交給芸娘,芸娘和周薇她們再對花了幾天時間對賬、清查,總算把以為過完年也無法算完的賬目搞定了,又狠狠發落、責罰一批辦事不力、貪污、虧空的管事、帳房,這才算真正輕松起來。
周薇知道林佑安那邊還沒有忙完,征求了芸娘意見,便得意洋洋的給林佑安寫信:吾有頂好帳房,君需借用否?
林佑安見信,回了一封:解我大困,定當厚謝。
秋昊天就去了鎮南王府,林佑安見了他,一愣,随即又想到既然秋小娘子聰慧非凡,她弟弟如何就就不能是算術高手、能手了?先閑談一番,敘說了一番幼時情誼,咳咳,謝謝,麻煩開始幫忙——
五天後,林佑安也安生了。
他握着秋昊天的手,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當每天都是盤香眼的時候,就知道兩目清明是多麽可貴,無賬一身輕啊!
“昊天,你好好學,長大了來幫我,我讓你當最大的帳房先生。”他這樣說,然後又補充問了句:“你願意嗎?”
小昊天還沒想到将來那麽遙遠的事,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挺喜歡算賬的,那種感覺比讀書有成就感多了,“如果我爹娘同意我就願意。”他說。
“好。那你要好好學,到時候我跟你爹娘讨人。”
“嗯。”
那時候,正是年二十八,習俗“年二十八,洗邋遢”當天。
林佑安派人去給軍營裏的祈雲傳信:一切安妥,姐姐可回府矣。
那諷刺憤恨意味真是……
祈雲接到信就笑起來:哈哈,這個傻弟弟又來了。
給林佑安回了口信:備好酒食,到軍營來。
林佑安接到口信就疑惑了:這備好酒食,是備多少?算了,宜多不宜少。于是讓管事去城中最好的幾間大酒樓、大食肆,把所有能定到的食物送去軍營,自己策馬出城。
祈雲在訓練,她那些親兵,個個年紀不大,俱精壯彪悍,便是女子,也是英姿飒爽,帥氣利落,操練起來動作劃一,有板有眼,林佑安看得兩眼發光,直恨不得自己置身其中:他姐姐果然好厲害!
林佑安自然也知道林震威打算讓祈雲将來執掌軍權的意思,對此毫無異議,自己的姐姐有什麽不放心的?而且,他認為祈雲領兵肯定比自己厲害,有這麽厲害的姐姐,他樂都來不及。
年三十,林佑安兩姐弟在軍營裏跟軍士同過,共慶新年。
年初一,到宮裏給皇帝拜年,然後是各門各府的禮節性往來,到了年初十,才稍微空閑,緊跟着,又是安寧縣主林曼妮和德昌公子次子的婚禮,又是一番忙亂,再過不久,就到了林佑安先前跟周薇她們約定的“看花燈”的元宵了。
元宵是大節,宮裏有宮宴,還有賽燈,勇毅侯的美人花燈得了一等獎,太後歡喜之下,立馬賜了身旁侍候的兩個奴婢給周成安,讓她們好好侍候周成安,周成安只能無奈笑着謝恩了——
祈雲對芸娘就此事發表意見:此二人入了勇毅侯府,你要小心,不要靠近她們。
芸娘在侯府多年,自也知厲害,太皇太後此時賜貴妾,誰知道安的什麽心?當下點頭表示會意。
她們出宮時已快亥時,因是元宵,城裏不設宵禁,街上依舊繁榮熱鬧,她們在東城街市入口下了轎,在幾十兵丁将士的護衛下邊看邊行,興致勃勃。街上人潮洶湧,也虧得他們帶的将士兵丁多,不然肯定擠不進去,更別說興致勃勃沿途賞玩了。那造型各異的花燈映照得整條街道都是透亮的,讓人目不暇接,在水河邊,有人放河燈,一般是折疊成蓮花、小船的形狀,裏面可以題上願望,放一一盞,撈起一盞,河裏燈光流溢,像天上的星河似的,十分漂亮。
周薇提議去放河燈,大家一致贊同。
給了幾十文前換了每人一盞河燈,各自寫上了願景,然後放到河裏,河工用長長的撈杆給她們每人撈了一盞河燈,裏面俱寫了新年順利、平安萬吉諸如此類的好意頭說話,皆大歡喜。
祈雲問芸娘:你剛才許了什麽願望?
芸娘說哪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祈雲撅着嘴,一副“就是很想知道嘛”的表情看着芸娘,芸娘覺得好笑,嬌嗔的撇了她一眼:“不告訴你就是不告訴你。”
祈雲想纏她說,嘴巴才張,又頓住:因為她忽然覺得芸娘那副神色,實在太可愛了,說不出的嬌憨可人——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芸娘,你真漂亮。”她這樣說了一句,芸娘臉一紅,嗔她:“說什麽呢,胡說八道。”一跺腳,走開找跟其他人說話了。
祈雲搔了搔頭,明明說真的啊,為什麽不信?
第二天,三娘遣人來找芸娘,讓她回去一趟。
芸娘回到家,三娘問:你昨晚跟誰去看花燈了?
芸娘老實說了。三娘聽了點頭:還好……怪不得……
芸娘不解的看着她。
原來,餘府大房夫人,也就是芸娘訂親對象的母親昨晚也去湊燈市熱鬧了,結果無意中就看見了芸娘跟男裝打扮的祈雲站在河邊的情景——
餘夫人覺得芸娘實在太不檢點了,出門竟然不戴紗籠,竟然還跟男人拉拉扯扯,成何體統。餘老夫人一大早就把三娘叫過去責問了,三娘知道那必然是祈雲,當場就辯解了,但還是被餘老夫人狠狠的敲打了一番——
祈雲聽後默然不語,好久才開口,“娘,我知錯了,以後我會注意。”
三娘又支支吾吾,“餘老夫人說,早晚要成親的,想将婚事提前。”
芸娘大驚失色,幾乎反射性的脫口而出:“不要。”又覺得自己反應似乎大了些,低了頭、低了聲音,“娘,我還不想嫁人。”
三娘嘆口氣,“娘也不想,才多大年紀啊,老夫人還說什麽□□歲成親生孩子也有的,你年紀也不少了,算不得快了——娘看你就是個孩子,那舍得,餘府大門大戶,你嫁過去雖然不會卻衣少穿,可娘哪舍得這麽早就讓你嫁過去啊,好歹得過兩三年才說。”
芸娘松了一口氣,“娘,一定不能答應。我……”看見三娘詫異的、“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歡的人了”的目光,忙道,“芸娘還想在娘身邊多待幾年還不想嫁人——若是下次老夫人再威逼,你就用侯府小姐當擋箭牌,就說侯府定然要我陪伴到侯府小姐成婚的年紀,我是斷不可能這麽早嫁人的。”
三娘點頭,覺得這個借口好,又猶豫的開口,“餘家會這麽開口,我是明白的,無非是怕你接觸達官貴人多了,看不上他們家了或是發生些什麽事,想将你早點攏回家放心——芸娘,你老實告訴娘,你是不是……那個……”三娘也不好意思開口問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歡的人。
芸娘低着頭,“娘,你多疑了。芸娘只不過是不想這麽早成親,并沒有其他原因。女兒并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娘別多想其他。”
三娘嘆一口氣,“我知道你是個有分寸的……娘就問問,也沒多想……還好你爹爹也不在餘府教書了,被她敲打——随她敲打,不理她。”
芸娘這才笑着賴到母親懷裏撒嬌,“謝謝母親,倒教你吃苦了。”
三娘嗔她,“吃什麽苦?你這孩子……現在嬌貴了,被說幾句也算作吃苦,那以前算什麽?她說她的,我風過耳就是了,吃什麽苦。”
芸娘嬌笑,“娘最好了。”
三娘看着女兒這副嬌憨可愛的樣子,心裏嘆息:餘家真是……芸娘還是個小女孩……成什麽親。
堅定:一定要把女兒多留幾年,那時候心智更成熟了,嫁過去,也不擔心吃虧。
“對了,芸娘……娘有件事跟你說。”三娘忽然想起,芸娘離開三娘懷裏,疑惑的看着她——
“今天虎子他爹娘來找我,說虎子讀書不行,張屠戶夫婦商量過,想讓虎子去從軍搏個前程,聽說安陽郡主的親兵都是小孩子,從小訓練起的,想麻煩你跟安陽郡主問問問,還收不收人?”
芸娘想起虎子那高壯的模樣,點點頭,“我去問問。”畢竟虎子平時也挺照顧自己弟弟,張屠戶也時常幫忙家裏,能幫忙的,她還是很樂意的,至于成不成,那就不關她事情了。
祈雲聽說了,“行,你帶來我看看。”
張屠戶戰戰兢兢的帶了虎子來鎮南王府面試。
祈雲看着虎子高高壯壯,力大如牛,很滿意,但先對張屠戶先聲明:“人我可以收下,但我不會因為跟秋家、秋家大娘子有交情就對你兒子有所優待,當我親兵也是要考核的,他訓練後能通過,我自然一視同仁,該獎該罰,斷不偏頗,若不能,我頂多送些錢銀讓他回來或者當個普通的兵,或有生病損傷,我也俱不負責,該怎麽着就怎麽樣,你可願意。”
虎子跟幾個調皮鬼溜到城外軍營偷看過,那些兵士衣甲乙光鮮、兵器凜冽,可威風了,還不待張屠戶出生,先朗聲:我願意。
張屠戶叩首,“但随郡主安排。”
于是祈雲就讓人把虎子帶到兵營,先随她帶來的親兵做些簡單的訓練。
昊天聽說虎子去當兵了,又難過又羨慕,難過好朋友走了,羨慕好朋友以後也是威風凜凜的兵士,只可惜自己一副弱弱的身軀——随即又想到林佑安對自己說的話:對啊,他可以給世子當帳房。問三娘和秋雲山:爹、娘,我可以給世子當帳房嗎?世子說讓我好好學算術,以後給我當大帳房。
三娘覺得這也是出路啊,王府的大帳房,那可不簡單!說,“世子願意聘請你,那自然是極好的,你要好好學。”
昊天點頭,從此功課越發平平了,倒是算術突飛猛進了。
元宵過後,祈雲就要回北平府了。
祈雲戴了紗籠去送別,祈雲看着她那小心謹慎的樣子,戲語:“難不成掉眼淚還怕我看見?”
芸娘:……
祈雲笑完,忽然伸手不舍的抹了一把芸娘的臉,嘆氣,“今日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你珍重。”
她語氣那麽鄭重其事,生生把芸娘原先決意忍藏的眼淚逼了出來,祈雲看她淚眼婆娑,內心也十分傷感,伸手抱了一把肩膀,“別哭了,還會見面的。”又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收到父王密報,鞑子犯境,米糧可能會漲價,你家,備多些。”然後放開,深深看了一眼芸娘,在她還來不及擡眼,毅然轉身上馬,一夾馬腿,絕塵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