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安利數理化
然而這位魁首送上了一封文采橫溢,引經據典的彈章,卻并未如願。
倒不是因為淩彥的人緣特別好,功勞特別大。雖然這也是實情,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臨時又有坑需要淩彥跳,還是個除了他別人都不行的坑:
禮部派出的使節在廣州港口與西班牙的船員商人們接上頭,然而具體到談生意,購買火炮和火炮的制造方法,還需要一個西班牙語更好的翻譯使節。
論西班牙語,沒人比得上淩彥了。滿翰林院的官員都對他親手翻譯西班牙書籍記憶猶新,如今把他彈劾倒了,誰去買火炮呢?
于是乎,淩彥經歷了人生第一場彈劾,卻毫發無傷,甚至還升了官,調任廣州。
弟淩彥如晤:
弟一月發出的信和書兄業已收到,奈何北地戰事緊張,青壯多充軍,難以找出信使,只好随奏折送出,再請京中友人代為轉達,拖延至此,望弟勿以為怪。
邊關吃緊,戰事慘烈,沖鋒必有傷亡。兄依弟前言告徐将軍,命傷兵以烈酒擦洗,較往日傷愈多出二成,然而戰争終究是無底洞,再如何挽回也是杯水車薪。馬革裹屍不懼,然許多年齡正好的男兒失去臂膀腿腳,生不如死,令人不禁堕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舊日相識,今音信寥寥,料世事無常。
兄來北地半年,亦親上戰場數次,僥幸生還,愈發懂得白聖人何來紙上得來終覺淺一句。即便是萬死,亦要赴之,此所謂家國大義四字字字千斤。昔日曾戲言歸去代弟譯書,如今視之,人生大幸,不過如此。
……
兄還要代邊關數十萬将士感激弟贈千裏眼之恩,每每即時查敵,徐将軍多有稱道之處。
詩雲: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士卒多不識字,少有通算術者。弟所寄書籍大有用處,如今已有千人可誦讀,弟倘若知曉,想必歡喜。
廣州濕熱,望弟多加珍重,勿為雜事所擾。
書不盡意,餘客後敘。
愚兄澄明于陣中
兄澄明臺鑒:
南下數月,回信耽擱良久,澄明兄見諒。
兄信中提及家國大義,弟亦謹記心中,片刻不敢忘。略有盡力之處,不過點滴,無需挂懷。兄冒死投筆從戎,弟豈敢辜負兄長一片赤誠?
昔日京中相對,多有戲谑,未想兄牢記于心。望兄以己為重,他日朝堂相會,再話往事。
廣州諸事順遂,不日可歸。月前收信,言師弟殿前奏對已入翰林院,算學後繼有人。弟不必擔憂愧對先師祖上。唯當日翰林院供奉,兄長所助甚多,弟無以為報。
……
又,觀兄字裏行間多有思鄉之意,随信附白雲山觀梅圖,聊解相思。
得見君子,空谷足音。
弟淩彥字
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淩彥手裏的墨條在硯臺裏攪動波瀾,滑下最後一條弧線。他終于拿起筆,潤了潤幹涸的筆尖,懸起的手腕卻久久沒有落下。
戰争持續了将近一年多。最初的半年,就如同墨清的心中所寫,格外慘烈。蠻族壯士體型壯碩,一股子蠻力,且各個勇武非凡。盡管殺敵無數,邊軍傷亡也十分慘重。局面一時僵持。
在過了半年之後,這場戰争迎來了轉機:遠在廣州的淩彥終于從西班牙商人手中買到了第一批佛朗機炮,試放後,當即令船舶載炮北上。随後淩彥還未抵達京城,便報來大捷的消息。
大捷之後便是反攻。
這一年間,淩彥與墨清的書信沒有斷過,淩彥不時會寄出新出的書籍和特産,墨清也會回以自己題寫的詩句畫像。從墨清的書信中,淩彥看到了蒼涼的大漠,看到了金戈齊鳴,殘陽如血的戰場。
淩彥沒想到自己回京後,前來迎接的第一人竟是吳遠。
入翰林院不久,吳遠便自請前往經算館教書,閑時著書立說,修史作詩,倒也自在。這些都是淩彥聽旁人說起的,他想着這個師弟總算成才,倒也不辜負先師吳樹之。
沒想到吳遠也悄無聲息地變得通達體貼,終于原諒了這個師兄。
初初見面,吳遠還局促腼腆,依稀有從前模樣,漸漸放輕松,與淩彥說起舊事:“當日那汪生輕狂,被陛下下旨申斥後仍不加悔改,去年十月竟是犯了事,被人檢舉,如今功名都丢了。”
“那是誰?”淩彥還真不記得昔日故交中有姓汪的。
“他曾經彈劾過師兄啊。”吳遠愕然。
淩彥這才恍悟,這便是那個心高氣傲的魁首了。然而他從未将那人放在心上,更沒有憤怒後的解氣,不過一笑置之。
淩彥回朝中,他立下大功,自然要嘉獎。具體論功行賞可能要等到大軍班師回朝,然而禮部拟旨的官員與淩彥私交不錯,私下暗示,也問他願不願意去禮部。
淩彥卻婉拒了這些賞賜,只上書提了一條:選試加考算學。
如今算學是大勢所趨,幾次立功後淩彥不說名揚天下,至少在京中小有名聲,但凡有見識的人家都鼓勵子弟前去經算館讀書。更多的學生學會了夷文,翻譯書局印刷的科普書賣到脫銷。所以皇帝思索後,便痛快地應承下來。
選試加考算學,欲入仕,必先通算學。從此天下讀書人盡學數理化。而淩彥的任務,似乎也到了尾聲。
這個任務拖了将近兩年,按說終于完成,淩彥的內心是應該狂喜的。然而……他沒想到墨清筆下的人生大幸,當真沒有了實現的可能。
筆尖的墨越凝越濃,終于滴下,在潔白的紙留下墨點,淩彥悚然一驚,卻還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淩老師,你可是越來越優柔寡斷啦。】系統的聲音響起時,淩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然而系統的聲音溫柔到不可思議。
淩彥沒有反駁,他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兼之心軟,天然成不了那等殺伐果決的任務。平時生活工作中妨礙不大,淩彥也有意識地避免欠人情,但是來了這世界,這個毛病卻越來越明顯了。
【再不舍得,也是要離開的。】系統繼續說道。【小王子總是要離開他的狐貍的。】
淩彥手裏的毛筆又抖了抖,他嘆了一聲。
“淩先生,大軍回京了!”
這一次,淩彥的毛筆終于掉了,在紙上翻滾,留下深深淺淺的墨印
【我還有多長時間?】他低頭撿起毛筆,放在筆擱上。
【完成任務後請盡快脫離原身,否則不僅影響評分,還影響原身靈魂回歸後的重新融合。】
聽說會影響這具身體的主人,淩彥暗暗加快了動作。
淩彥最後也只給墨清寫了一張便條,連同一張紙、自己辭官歸隐的奏折放在一起,交代了自己将雲游四海的下落,請他不必尋找,如有緣再會。算是為吳橋回歸鋪好路。他相信以墨清與他的默契,輕而易舉就能識出他與吳橋的不同。
那張紙上則寫滿了他從系統那裏、西班牙商人那裏軟磨硬泡打聽來的秘方,有橡膠樹的描述和種法、橡膠硫化處理步驟,有奎寧的描述用法,還有高壓鍋之類的發明雛形、原理。都是他覺得墨清可能會用上的,或是能獻上作為功勞的。
他也只能姑且這樣回報墨清的人情了。也算是他能為這個世界做出的最後一點貢獻。
最後淩彥整理出自己這些年來翻譯的著作,分門別類,連同自己所做的事,和心得體會。以供吳橋未來參考學習。他給自己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包括這些書籍紙張,幾身衣服和銀兩,叫了一輛馬車。
“請從……東城門走。”
大軍班師回朝,必從東城門入京。
邊軍身着銀色盔甲。銀光如流水湧入城門。墨清就在這流水之中,駿馬之上,異常顯眼的一身紅袍。他舉手投足之間透着殺伐果決,笑容卻一如既往的自信從容。
淩彥看了許久,直到所有的士卒都進城了。他在心中默默地說了一聲:再見。
“往南邊走,随便走吧,越遠越好。”淩彥交代車夫。
【淩老師,您不會是動心了吧?】系統問道。
“哪能呢。”淩彥坦誠地回答,“只是痛失一位知己,無論如何都是有些失落的。”
淩彥從不懷疑自己是直的這一點,他堅信自己不會輕易混淆友情與愛情。且以淩彥來說,已經過了掏心掏肺交朋友的年齡。
只是墨清此人本就十分難得,哪怕沒有可以的深=交,做朋友,做知己,都讓人舒服得,自然得恰到好處。所以淩彥覺得,自己的這份傷感也算是真情流露。
【那您做好準備了嗎?】系統并不急于催促,反倒是淩彥催促他:【好了,趕緊吧,別害了吳橋。】
系統恢複了禮貌性的語氣:【宿主您好,您的任務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論理綜知識在百家争鳴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可能性已完成,将即刻脫離本世界。】
淩彥坐直了身體看着馬車的帷布,系統的聲音遠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之中。
淩彥最後的意識在心中吶喊:【麻煩這次別讓我再頭疼或者渴死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