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如大夢初醒,再墜冰淵
第38章 如大夢初醒,再墜冰淵
繃帶落下, 露出與左眼同樣明亮的眸子,南扶光的眼圓,相比起鹿桑這樣的絕世大美人更少了一些攻擊性,生生望來, 幹淨透徹, 仿若永遠盛着一汪甘甜山泉。
宴幾安心動微動, 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動容,幾乎想要俯身将面前之人擁入懷中——
然而他沒有,只是垂落于身側的手十分克制、不着痕跡地輕微動了動。
他于南扶光身側落座,低聲與她述說前日在大日礦山并非袖手旁觀, 讓她且安心等待, 他自然說到做到。
“今日相見, 我自然要帶日日離開此處,三界六道, 衆生複雜, 以後切記不可再胡亂負氣離開宗門。”
南扶光見他說到了重點, 有點兒奇怪她收到紅花自己邁開兩條腿走出來怎麽在宴幾安的嘴巴裏就成了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暫且按下疑慮,搖搖頭,南扶光道:“師父,我此次前來并不是急于脫離大日礦山困境,實在是有事要與你說, 煩請你今日知曉後立刻前往彌月山,告知仙盟——”
宴幾安用眼神阻止了她繼續往下說。
轉頭看向鹿桑, 後者只依一個眼神得令, 蹦蹦跳跳地出了廂房,再回來時,身後帶着個衣衫褴褛、鼻青臉腫還缺牙的中年男子。
伴随着他靠近, 原本充數宴幾安身上冷香的廂房立刻被幾年不沐浴才有的馊臭味取代。
南扶光見其第一眼眉頭便擰巴到了一處,不知宴幾安如何與這等粗痞之人結識還帶來她面前,正欲詢問,那人“嘿嘿”笑着搓手,岣嵝着身軀,沖着宴幾安與南扶光的方向小雞啄米似的鞠躬,問安。
他一開口說話,看那一口爛牙夾雜酒氣撲鼻而來,南扶光眉蹙得更緊,潔癖犯病,正想呵斥這人滾出去,便聽見身後,雲上仙尊平靜道:“日日,把你身上帶着的那紅花給他罷。”
南扶光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半晌反應過來後,以幾乎要把自己腦袋擰斷的方式轉過頭,瞪大了眼難以置信且驚悚地看着宴幾安,那副模樣,簡直像是第一天認識他。
“嘿嘿,是啊,仙子姐姐!那、那紅花就賞給小的吧,小的之前都聽這位仙家說了,得了紅花的人,可以進大日礦山尋得一份活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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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裂開嘴,綠豆似的眼珠子不斷在眼眶滾動,微微前傾身體,看着真的是特別向往能夠得到那紅花。
他激動的說話都颠三倒四。
“先前聽黑山早市人說過這事兒,我還當只是傳說哩,現在看來居然不假!小的今年老大不小,原本有家宅良田。兒女雙全,奈何前些年突然有了些小小的愛好,又時不運我……哎呀,那可真是叫人難受!我也不想這樣的呀,我那幺幺兒那麽小,交給隔壁村王頭我不心痛嗎,心痛得很!但便總也是覺得就差那一顆骰子的事兒,早晚要翻本接回我幺幺兒?稀裏糊塗便着了莊家的道哩!這不,一不小心便到了要變賣田地的地步,還欠了無數債務,那些人天天讓我沒有活路,還要折斷我的胳膊與腿,小的實在是遁地無路,實在是慘的哩!”
這人滿嘴胡話,臭氣熏天,掩蓋自己沉迷賭坊爛成臭泥,賣子賣女……
又話鋒一轉,一聲聲述說着自己向往大日礦山,入了礦山他便可以擺脫追債之人,又能尋得一個營生活計,哪怕是再也出不來,他也心甘情願。
——宴幾安是用心,給她找了個再合适不過的替罪羊來。
他說他想辦法。
當真也是想了。
眼下面前這人,便是雲上仙尊想出的辦法。
若是南扶光對大日礦山還像前幾日那樣一知半解,不知其真實吃人面貌,光将其視作普通的、尋常凡人要被關一輩子在其內打苦工的苦行地,眼下恐怕也要覺得此等人替她入了礦山,也不算過分。
可惜了。
她曾親眼目睹,仿若修羅惡鬼自地獄爬出的場景——
那大日礦山,便是世間最卑劣、窮兇極惡之人去,也應當是把其視作比下地獄更可怕的懲罰。
冷汗順着額際往下滑落,她雙目空洞,在宴幾安平靜的注視下,在賭鬼殷切的盼望中,腦袋“嗡嗡”滿臉麻木地搖搖頭,站起來,又搖搖頭,她斬釘截鐵道:“不行。”
宴幾安無聲蹙眉。
南扶光轉向他,微微低下頭,望入那雙隐約浮現不悅的雙眼,堅定重複道:“不行,我不同意。”
“日日,莫任性。”宴幾安道,“為師知道你平日雖看似不着調,實則心地善良,不忍他人替你受罪,可你看這人——”
他望向賭鬼,後者連連點頭稱“是”,大喊:“我活該!我活該!我薛平貴這輩子就當在大日礦山挖礦還債、孤老終生!仙子姐姐,神仙姐姐,您就行行好吧!那些收債的當真上天入地要我的命呀!”
他“噗通”一聲跪下了,“哐哐”磕頭,大喊讓南扶光給他一條活路。
此時,原本站在一旁的鹿桑也上前,嗓音柔軟地勸說道:“師姐,你且再想想罷?此人賤妻賣子,品行卑劣,實在不用同情……你別太善良。”
“善良什麽!”南扶光躲過那人撲她的腳,震驚地吼,“我不善良!”
鹿桑文言,瞥了眼痛哭流涕的痞子男人,對此等下等卑劣生物眼中有厭惡一閃而過,更是用好言相勸的語氣:“依我瞧着,便讓他領着紅花,替你去大日礦山關上一輩子,也好過他再游蕩凡間,害人害己。”
一屋子四個人,三個人圍着她,祈求,勸說,或者無聲用目光試圖逼迫她就犯,南扶光站在其中,一時間只覺得孤立無援,手腳冰冷,張了張口,想要大喊事情根本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麽簡單。
那大日礦山根本就是個——
話到了嘴邊,她轉過頭,對視上宴幾安的一瞬仿若墜入暗沉不見底的深淵,忽然她靈臺一片清明,猛地打了個激靈。
冷汗從挂凝再她額角,浸濕後背,她幾乎是抑制不住微抖,顫聲問:“大日礦山裏的事,師父都知道?”
宴幾安停頓片刻,淡道:“看你指什麽。”
南扶光恨極了他這副永遠泰然自若的模樣,當即握拳,想要摔門離開——然而沒等她邁出一步,那廂房門“轟”地一聲在她面前重重關上!
南扶光身體一僵,扭頭,宴幾安掀了掀眼皮子:“日日,把花給他。”
嗓音中充數着不容拒絕。
南扶光面色蒼白,死死咬着下唇,飛快搖頭。
此時,鹿桑見氣氛僵持,便大着膽子上前拉扯南扶光,勸她先消消氣。
“這時候總想着違背師父可不行,師姐,師父知道你不會輕易答應,花了些心思才尋來着罪可當誅之人,可謂費心……你莫要使小性子,在這等關鍵大是大非上與他作對,傷他的心……”
南扶光當下幾乎就要崩潰,觸電般猛地甩開鹿桑的手,沖她怒吼:“使什麽小性子!你知道什麽?!你什麽也不知道!大日礦山絕非平凡之地,其內修士監管者枉顧律法,殘殺凡人礦工,喝人血,食人肉!鹿桑,你也是凡人出生,是否能共情凡人手無寸鐵之絕望?除修士迫害之外,還有黑裂空礦石也非開采而來,在那礦洞內鎖着一頭不知道什麽來歷的上古兇獸——”
“日日!”
宴幾安猛然拔高聲音試圖打斷她。
南扶光停不下來。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真的完全停不下來,指甲掐進了掌心也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這些日子的壓抑與恐懼在一瞬間徹底的爆發!
“兇獸不知其來歷,幹雲蔽日之高,有翼有鱗,見其獨目者無不陷入恐懼與瘋狂,自毀自裁!”
“——南扶光!住口!”
雲上仙尊一聲暴斥!
然而此時為時已晚,雲天宗大師姐轉過頭,用被淚水沾得亮得魄人的雙眸掠他一眼,毫無血色面容之上,沾染着徹底的絕望。
意識到宴幾安恐怕早已知曉一切,心中有什麽東西正在徹底的潰敗、崩塌……襲上心頭的恐懼讓她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心髒“砰砰”狂跳,她怒吼着數過大日礦山的一樁樁所見所聞,眼瞧着鹿桑由勸解變得困惑最終變得仿若難以置信,再看那賭鬼……
早就吓得癱軟在地。
“仙、仙家!這可與您先前描述的絕佳賭債聖地不一樣啊!”
南扶光顧不上他人如何,拂手欲離去,然而就在她發現自己打不開那扇緊閉的門時,吶喊出口的絕望怒罵變成了一聲尖銳的狐鳴。
廂房中,除卻宴幾安,剩下的人——包括南扶光自己,都一下子震驚地停下了所有的情緒。
難以置信地緩緩瞪圓了眼,南扶光看着自己抓住門栓的雙手手背迅速覆蓋上野獸的皮毛,皮膚有拉扯的灼燒……
礦袍變得松弛,領口自她肩上滑落。
視線伴随着體型變化飛快下落,南扶光重重摔落在地!
當門外響起腳步聲,外面的人不請自來,一手輕松推開那扇南扶光怎麽開也開不動的廂房大門,落在門邊那一堆黃色的礦袍中,一只赤色、四足與尾巴尖有一點踏雪之白的小狐貍鑽出來,尖叫着撲向他的懷裏!
殺豬匠被那小狐貍撲了個正着,差點兒沒站穩,一低頭正巧小狐貍眼淚汪汪往他懷裏慌不擇路的鑽——
蹭了他一胸口的眼淚或者鼻涕不說,尖尖的耳朵掃過他的鼻尖。
殺豬匠打了個噴嚏,一只手扶着門,一只手夾着那試圖拼命撲騰的小狐貍,站住了,垂眸掃視而來,見廂房內一片混亂,眸光微斂,忽而勾唇輕哼一笑。
“我便知此行定不會如她心意。”
屈指彈了彈拼命用腿蹬他的小狐貍濕潤的鼻尖,換來幾聲瘋狂的抗議尖叫,它龇起森白的牙伸腦袋想咬他。
殺豬匠不急不慢躲開攻擊,神态散漫“啧”了聲。
此時,不遠處,終于響起雲上仙尊聲音,語氣比方才冷硬數倍,他冷漠道:“又是你。”
面攤之後,這大概是雲上仙尊與殺豬匠會面。
殺豬匠擡眸掃過前者,尋常凡人見雲上仙尊無不崇拜或者敬畏,然這些都在其身上無蹤跡可尋,他只是“嗯”了聲,擡手摸了摸鼻尖。
他微笑着問:“來都來了,仙君大人,還是把這兇悍的狐貍交還我罷?”
說是詢問,不過通知。
宴幾安當下也要拒絕,然而話至唇邊,他有些驚訝的發現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并非被了不起的高階術噤言,而是他的意志本能地懸停,想要同意他。
略微詫異,他不明所以,再望向殺豬匠多了一份探究……
然而無論宴幾安如何觀察,眼前之人,如假包換不過一介平平無奇的凡人。
他拂袖,執起手邊半涼茗茶至唇邊,輕抿,良久,平靜道:“日日行事實在沖動,你跟随她身邊數日,縱見聞粗劣,不能識文嚼字,也該試着努力勸解一二。”
殺豬匠不言。
倒是趴在殺豬匠懷中的小狐貍耳朵動了動,豎起來,仿若不敢相信現下這等變故下,雲上仙尊還要訓話——
如果這還不足以讓它感到詫異至如墜冰淵。
宴幾安放下茶盞終于遙遙望了過來,面對完完全全化作獸類望過來的徒弟,他并不出手做任何舉動……
也不驚訝,更不慌張。
他嗓音堪稱溫柔,像她小時候無數次調皮搗蛋後他無奈地給收拾爛攤子一樣的語氣。
“日日,你實在不該說這樣許多。時間轉換器還在嗎?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