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柔柔弱弱的嚣張
第8章 第 8 章 8柔柔弱弱的嚣張
瑪茹一陣呆滞,嘴唇抖動半晌,說不出話來,死死盯着穆凝姝。只見這新晉寵妃雙臂展開,朝後搭在銀霜身上,姿态随意,風姿綽約。
方才在王帳時的那份端正溫婉,消失無蹤。
從裏到外,透着股柔柔弱弱的嚣張。
是了,嚣張。
配上她那副纖細柔軟的身軀,越發看得人火大。
活脫脫一以色侍人的心機妖女,人前故作柔弱,人後驕縱跋扈。
嚣張本尊穆凝姝倒是不知,自己在瑪茹眼中還能有如此氣概。在赫連煊面前,她時刻注意端起公主禮儀,私底下總得放松放松,坐姿随意。
一句話将瑪茹罵到自閉,也遠在她意料之外。
在吵架這件事上,她并非好手。
只是瑪茹三句不離爬床,讓她忽來靈感,人越标榜什麽,越在意什麽,因而順着瑪茹的話,還施彼身。
根據瑪茹的破防反應來看,公主表妹至今還未成功搞定單于表哥。
想到此層,穆凝姝略微心虛。
她也沒搞定。
不過,不礙事。
吵架的要點在于氣勢,赫連煊同她睡在同一個帳中,到底怎麽睡的,瑪茹總不可能趴床底觀察。
她原想友好遷就下瑪茹,可這姑娘不領情,還一味謾罵,她不如利用現下的機會,狐假虎威,出口惡氣。
日後若是失寵,時不再來。
瑪茹回過神來,惱羞成怒:“你有什麽可輕狂的。像你這種女人,後宮千八百,表哥一時興起拿你當玩物,你還真是把自己當個人物——”
還沒罵完,一陣馬蹄聲傳來。
穆凝姝尋聲眺望,黑心單于騎着他的黑馬,正在趕來的路上。
瑪茹瞬間收起劍拔弩張的怒容,改換上甜美笑容。
赫連煊眼神從穆凝姝身上掃過,轉向瑪茹道:“舅母找你,你跑出來也不跟他們說聲?”
瑪茹笑着解釋:“帳中呆着無聊,我出來遛遛馬,恰巧碰到凝姝阏氏。相談甚歡,是吧阏氏?”
穆凝姝禮貌假笑:“嗯。怎麽不算呢。”
兩人很默契,不将事情撕破到赫連煊面前。
天底下的男子都只想享受齊人之福,卻不愛看女人拈酸吃醋扯頭花,麻煩他們。赫連煊身為帝王,日理萬機,更不會有耐心和閑心管她們間的雞毛蒜皮。
瑪茹同他一起長大,必定對他性子十分了解,裝乖裝得絲滑,經驗老道。
至于那勞什子“爬床”,穆凝姝才不會傻到主動提及。
這種話,胡亂氣氣瑪茹還行,舞到正主面前,自取其辱。
她起身朝赫連煊行禮,未及多言,瑪茹湊近隔在二人中間,跟赫連煊說話。
瑪茹所用的語言,她一句都聽不懂。
敕加語是草原民族通用語言,瑪茹現在說的,應該是某種獨屬于自己小族的方言。
穆凝姝淡定坐回銀霜身旁,瞧着有趣。
瑪茹故意為之,這意思很明确:我們是一家,你別來沾。
小時候,穆凝姝生活在鄉野間,偏僻窮村。她家鄰居娶了個外來娘子。聽人說,這位娘子是外地鄉紳家的女兒,因家中獲罪,輾轉流落至此。
彼時她尚且年幼,不懂何謂“獲罪”和“流落”。但她仍能感覺到,那位娘子的人生,很寂寞,很可憐。
娘子聽不懂他們家鄉的話,常出差錯,做活兒也不麻利。夫家山野村夫,沒耐心好好說話,對娘子非打即罵,穆凝姝在家時,時常聽到娘子的哭聲。
偶爾碰到娘子出門,她想去安慰娘子幾句,娘子卻聽不懂她的話,只會沖她笑笑,和善而羞澀,摸摸她的小腦袋,表示友好。
村裏大人都說,女孩子長大了要出嫁,要去別的男人家裏過日子。
她想,若是如此,她一定不要遠嫁。
遠嫁外地,連話都聽不懂。受委屈時想跟人說說,都求告無門。
她還暗中思忖過,同村河對面那戶人家就挺好,門口柴火堆得高高的,估計是很勤快殷實的一家人,他家好幾個兒子,總有一個能娶她吧。
誰知後來,她嫁得比誰都遠。
穆凝姝望向赫連煊——身姿颀長的異族君王抱臂倚着黑馬,褐發紅衣,俊美無俦。
深深昭示,世事難料。
她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位夫君來。
就外貌來說,即使她從小到大的審美都來自中原,也不得不承認,大單于着實迷人,赫連天雄長相遠不如他,推測是赫連煊媽媽貌美驚人。
從事業來說……摒棄道德綱常不談,也很成功。
至于家境殷實這塊,跟權貴談錢,純屬小家子氣。整個赫連部數他最有錢。
缺點當然也有。
譬如此刻,他旁邊,瑪茹一副小女兒姿态,仰臉同他說話,眼眸中的愛慕滿得快要溢出來。
天高地闊,男俊女嬌,美如畫卷。
像瑪茹這般愛慕赫連煊的女子,數不勝數,競争激烈。
但這等缺點不在她考慮範圍內。她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清晰,在其位,謀其政,享受一天是一天。
穆凝姝收回眼神,低頭逗弄銀霜。
她剛出塞那會兒,一句話敕加話都聽不懂,還不是走到了如今。瑪茹故意拿方言孤立她,幼稚手段,不痛不癢。
“瑪茹要去騎馬。公主要同去嗎?”
分神之際,赫連煊不知何時來到她身旁,手裏牽着絕影。
她擡眼一看,瑪茹跟随在他身後,臉上五官像挂着五個冰坨子。
穆凝姝道:“不了。”又解釋道:“……我不太會騎馬,就不去了。”
她解釋得挺委婉。實則,不是不太會,是完全不會。
馬奴雖然天天跟馬在一起,但馬是屬于主子的貴重財産,馬奴不經允許不能騎乘。草原版“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
瑪茹聽了這話,臉色恢複活潑,語氣輕快:“既是如此,表哥跟我去吧,讓凝姝阏氏在此多休息會兒。我們好久沒痛快策馬。啊,記得小時候那會兒,還是表哥親自教我騎馬的,今天你我可以盡興比一場,看看我這徒弟有沒有長進。”
在小表妹的殷切期盼中,赫連煊點頭應允。
“瑪茹,你看,誰來了?”他忽然朝瑪茹身後指下。
“啊?誰找——”瑪茹聞聲,剛回頭,背後一陣馬鳴蹄疾。
待她轉回身,旁邊兩人不翼而飛。
定睛一看,黑馬背上,鮮紅衣袂紛飛,已在半裏開外。
* * * * * *
穆凝姝被赫連煊牢牢圈在胸前,身後瑪茹大喊“表哥”。絕影奔如疾風,少女的嗔怒聲很快泯滅于風中。
剛才,赫連煊動作太快。騰身上馬,擄人飛奔,一氣呵成。
全程動作結束,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待她從天旋地轉中回過神,已是當前狀态。
穆凝姝在中原時,常聽人講起關于胡人的恐怖故事,其中一項便是擄人。
神出鬼沒,奔去無蹤。
那時候她總覺得,故事過分誇大敵人實力,滅自己志氣。
今日,百聞不如一見。
穆凝姝心情複雜道:“你們這個……動作挺迅猛。”
她不太好直接說出“擄掠”一詞。
赫連煊語氣平淡,帶着點兒笑意和不屑:“你管這個叫迅猛?孤抓羊時,比這個快得多。”
抓羊是游牧民族喜歡玩的游戲。地上放塊羊皮,難度高點兒便用活羊,人騎在馬上,折腰擄走,拼的就是個快準狠。
強身健體,老少鹹宜,實乃強盜養成之必備。
穆凝姝之前看過抓羊比賽。但親自充當一次羊,感受遠比觀看深刻。
她胡亂想着,又聽身後之人點評道:“要不是怕弄傷你,孤還能更快。”
他想起方才擄她時的手感,“你也太輕了,細細長長一條,還不如羊重。”
穆凝姝不滿此點評,替自己美言:“哪有拿人跟羊比的。我們中原公主,就崇尚纖柔之美。”
話音剛落,她忽覺腰上一緊。
赫連煊單手持缰繩,另一手在她腰上圈了圈,“還是胖些好。你這樣的,風大些都能吹跑。”
她看上去本就瘦長,此刻貼身摟住,沒了冬日厚重衣物遮擋,纖細得令他心驚。
他手上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懷中靠住,“坐穩當,放綿軟些。你直愣愣杵着,腰背會扛不住颠簸。”
她聽他話,卸力放軟倚在他懷中,果然輕松許多。
身後的血肉之軀,好似一堵極可靠的暖牆。
放松下來後,她才想起瑪茹,問道:“你就這麽跑了,瑪茹怎麽辦?你不是專程來找她嗎?”
赫連煊莫名其妙,“找她?沒有的事。你說你要去馬場,孤才過去,恰好她也在。”
穆凝姝疑惑,“哦。那您找我什麽事?宴會應該還沒結束。”
早退專程來找她,定是有正事吩咐她做。
難道是想談談收瑪茹表妹的事,讓她幫忙打點下禮品,規劃下流程?她是姜國公主,貴族出身的人,都會做這些。
赫連煊被她問得一時無語。
找她什麽事?
她在那裏,他自然而然想走過去。現在她這般發問,好像他必須給出個正經理由似的。
赫連煊語氣不怎麽高興,“宴會而已,孤是君主,又不是陪客的,想走就走。”
穆凝姝搞不懂,前一秒還和藹可親的單于大人,為何忽然變得冷冰冰。
她歸結為,當皇帝的,就是這麽陰晴不定。但柔聲乖巧道:“這是自然。單于來找我,是我的榮幸。”
赫連煊這才又轉和緩些,道:“瑪茹是舅舅和舅母唯一的孩子,從小寵到大,有些任性。剛才你們當真相談甚歡?孤不太信。她慣愛欺負人。孤從前說過她,她才收斂點。”
穆凝姝略一思索,靈活道:“談不上特別歡。就……還行吧。”
剛才和瑪茹的罵戰,內容太粗俗,她着實不好意思開口。
況且,即使赫連煊這麽說,他畢竟跟瑪茹有血緣紐帶和青梅竹馬情分。他知曉瑪茹愛欺負人,管教過後,瑪茹還是老樣子,只不過由明轉暗罷了。自家人之間,犯了大事往往自罰三杯,遑論這種打嘴皮子仗的小事。
打個目前還不太恰當的比方,夫妻間吵架,外人去勸和離,回頭人家床頭打架床尾和,外人就成了說壞話的碎嘴子,裏外不是人。
說不定哪天,瑪茹就嫁給赫連煊了。
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人,去說青梅表妹的不是,不自量力。且就結果來看,瑪茹沒占到便宜,反被她氣得破防。她告狀,回頭瑪茹哭訴一場,她讨不着好。
赫連煊道:“行。這個表妹,時常驕縱得讓孤心煩。難得有空閑出來跑馬,不說她了。”
穆凝姝默默在心裏做筆記劃重點:
嬌滴滴,可以。
驕縱,不可以。
知曉二者間的分寸,很重要。
絕影跑得極快,路旁樹木枯枝後退只餘殘影。
天地廣闊,千裏雪原一望無際。
人仿佛化作了曠野上的一陣風,自由,自在。
* * * * * *
馬蹄停在一片白桦林旁,人跡罕至,積雪豐厚。
赫連煊下馬,讓她留在上面,拉住缰繩。
他要教她騎馬。
絕影體型比普通馬匹高大許多。
他在她身後時,還沒覺得有什麽特殊,現在他一走,她頓感心慌,“不、不用了吧。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赫連煊道:“學個騎馬罷了,要什麽心理準備。”
穆凝姝繼續掙紮,“烏琪會,我可以讓她教我,不麻煩單于大駕。”
赫連煊改說中原話:“你們中原有句諺語,自古名師出高徒。無名之輩,教不好你。”烏琪是誰?沒聽說過。
和親後,穆凝姝鮮少有機會聽到中原漢語。乍然聽到鄉音,一時竟有些沒反應過來。
赫連煊漢語說得極好,不帶任何敕加人口音,只是語速稍慢。平日裏他說敕加語時,聲線低沉,改說漢語時卻清越朗聲,頗具少年感。
但她此刻沒心情分神欣賞。
見她在馬上動作笨拙,他嗓音中帶出點笑意:“你身為阏氏,卻連馬都不會騎,豈非讓人嘲笑孤教妻無方。”
穆凝姝注意到赫連煊話中錯處。
看來他的漢語水平并不好。
成語裏只有“教子無方”,哪裏來的“教妻無方”?而且,嚴格按照中原話語來說,她是他的“妾”,不是“妻”。二者之間,天差地別。
沒文化,瞎說話。
但此時,她一顆心全在控制絕影上,沒心思跟他普及中原文化知識。
今天不知赫連煊撞了什麽邪,先要教她用刀,現在又是騎馬。
她說自己學東西快,是嘴硬撐面子。其實,她每每學習新東西,全靠下苦笨工夫,慢吞吞地磨。
方才在王帳,赫連煊教她切肉,她不慎把手劃開個口子。最終,以他看不下去,親自代勞切完為結局。
現在又要教她騎馬。
她真怕他教着教着,失去耐心後,一腳将她從馬上踹飛。
絕影這麽高,跌下去百分百骨折。
阏氏選秀那會兒,她就發現赫連煊耐心不多。這段時間在他帳中伺候,她都安靜少言,保持乖巧,盡力降低存在感。
然而,赫連煊不容拒絕,說教就教。
出乎她意料,他教起人并不急躁,反倒很有一套。又因他拿漢語指導,她聽起來順暢,竟學得格外輕松。
不出半個時辰,她就能騎着絕影慢走,穩穩當當。
赫連煊倚着白桦樹幹,姿勢悠哉,道:“你用腿輕踢馬腹,試着跑起來。”
見她猶豫,他走到馬旁,又道:“怕什麽,孤在這裏,摔不着你。”
穆凝姝試着慢跑起來,進步飛速。
從前她一直羨慕騎馬飛奔的人,那種自由灑脫,她只能靠想象獲得。
她眼神望向赫連煊。
他是個很好的老師。
若當年,他也是這樣悉心教導瑪茹,難怪小表妹會對這位大表哥神魂颠倒。十個女孩子裏,恐怕有九個扛不住。
她揚起下巴,學着赫連煊慣有的英氣模樣,穩穩跑圈。
練習許久後,她想下馬歇會兒。踩着馬镫下馬時,竟直愣愣往地上栽去,腿軟如豆腐。
失算,騎馬太久,腿麻到失去知覺。
預想中的疼痛和冰冷卻并未來臨。
她身子一輕,穩穩落在他雙臂間。
“都說過,有孤在,摔不到你。”
朔北冬季寒冷,白桦林潔白如玉,他卻好似渾然不怕冷,只穿着單薄紅袍,熱意源源不斷透到她身上。
穆凝姝心中剛融出一絲感動來,卻見他唇角挑起點揶揄笑意:
“公主又投懷送抱……登徒子。”
她怦怦怦的小心髒停跳,頓時變回冷酷毒婦。
慣會颠倒是非的漂亮鬼,迷惑性太強。
上天賜赫連煊這麽副好容貌,助纣為虐。
* * * * * *
回到赫連部時,落日西沉,天空茫茫昏黃。
劄木爾一看到二人,急切上前,找赫連煊禀報軍政大事。
穆凝姝獨自回到單于王帳中,找了紙筆,将今日赫連煊講解的馬術要點一一記下。
他說,草原春夏之交時,野花盛開。還說,秋季的白桦林最漂亮,金黃璀璨。
到時候,他帶她去遠處跑馬。
待寫完筆記,天已大黑,侍女們送來沐浴用的熱水。
穆凝姝不習慣沐浴時旁邊有人,屏退所有侍女後,除去衣裳,步入浴桶中。騎馬出了一身汗,困倦疲乏,打算好好泡個熱水澡。
才剛浸到水中,她驟然劇痛,慘叫出聲。
恰逢赫連煊處理完政事回來,聽到帳中動靜,立即沖進去。
穆凝姝泡在浴桶中,未着寸縷,同突然出現的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