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未讀消息
第0009章 :未讀消息
怎麽說?
難道告訴認識僅一個月的心理醫生,告訴他‘我好像殺了一個人’,這樣嗎?
郁楚沒膽子說,任何不在他信任名單裏的人,他都不敢說。
“我頭疼…有點累了,裴老師,今天就到這裏吧…”郁楚用袖子把眼淚粗糙抹掉一些,吸溜一口氣,摸手機給哥哥打電話。
他太緊張了,一時忘了要掩飾自己是瞎子這件事,當聽到機械女聲大聲旁白時,郁楚動作整個僵住。
空氣中死一般的寂靜,郁楚也意識到,完了…
他一下站起來,卻撞翻了圓桌,上面的花瓶水杯杯墊應聲落地,悶悶砸在地毯上。
花瓶裏的水溢出來,浸潤地毯,他踩到了,水聲啧啧。
郁楚失了方向,無措地抓着空氣,一直說對不起。
當周遭的一切失去控制時,無邊的漆黑很容易就能将郁楚吞沒。
他在說對不起,完全不知道方向對不對,很有可能正在和空氣說對不起。
裴錦緒接住他漫無目的的手,像剛才一樣堅定握着,同樣溫和的語氣說沒事了,不要緊張。
可這顯然沒什麽用,有事的,對郁楚來說事情大了。
秘密被撞破,他羞恥得想立刻藏起來,一輩子都不再見裴錦緒。
羞恥感會使人有強烈的低價值感,郁楚現在就是。羞恥感幾乎使人感受不到作為人的完整性,郁楚現在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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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敗露破壞了他作為人的完整性,他只想要藏起來。
郁言松接到電話第一時間從公司趕來,二話不說抱着弟弟下樓趕往醫院。
上一次出現這種失控的情況還是郁楚從醫院醒來,發現自己的世界黑了。
昏睡一天,晚上十點半郁楚醒,左手被人握着,是他哥。郁言松怕弟弟醒來,身邊沒人會怕。
郁楚的手指動了動,“哥?”
“你要再睡會兒,吃的飯就叫夜宵了。”郁言松聲音輕輕的,和郁楚的音量差不多保持一致,“頭疼不疼了?”
郁楚搖頭,“我想回家。”他敏銳地嗅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他不喜歡,于是坐起來,牽着他哥的手,“回家。”
郁言松讓他坐着別動,幫忙穿好鞋才扶他下來。
一路什麽都沒問,倒是郁楚犯錯似的低着頭,對腰上的安全帶又捏又掐,“哥,我今天把裴老師的桌子撞翻了。”
“一張桌子而已,哥賠。”
“花瓶,熏香,還有水杯都掉了。”
“沒關系,這不是什麽大事,哥幫你解釋過,也表示了歉意。”
郁楚問:“那他是不是看出我是瞎子了?”郁楚知道答案的,他剛才的狀态已經很明顯了,沒有一個正常人會這麽摸瞎亂撞,他說:“我以後都不想去裴老師那裏了。”
“不去就不去嘛,心理醫生多得是。”郁言松順勢問:“你告訴哥,發生了什麽?”
郁楚沉默幾秒,兀自在心中衡量一番,搖頭說沒有。
事實證明,即便在信任名單裏的人,要想對他們說‘我殺了一個人’也是非常困難的。
“別多想,不想去咱們就不去,我們是消費者,別有那種難為情的心理,理直氣壯一點昂。”郁言松騰出握方向盤的一只手,揉一揉弟弟顱頂壓亂翹的發,“天塌了哥頂着,這世上沒有什麽是需要你害怕的,懂嗎?”
這話郁楚之前聽過,他哥也是說到做到,給足他需要的安全感。
正因為如此,郁楚在想,哥哥是不是知道自己殺過人這件事,說不定這個爛攤子還是哥哥幫忙擺平的…
不是沒有可能。
郁言松現在已經是一家不小的傳媒公司老板了,掌握絕對的話語權。在郁楚眼裏,他哥強得如天如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那麽,或許,可能,壓下一樁命案,不是沒有可能。
“哥…”郁楚心情複雜,這些複雜由緊張、不安、害怕組成。他繃不住,哭着說:“哥,我是一個沒用的拖油瓶……”
“汽油還是柴油?”郁言松沉吟一聲,嚴謹道:“我的車燒汽油,95的,92的沒勁兒,還不耐燒。
“不是…”郁楚從默默流眼淚,到小聲哽咽。
他挺愛哭的,小的時候他哥吓唬他,強行忽略紫薇額頭上的包,說紫薇就是哭瞎的。這個例子告訴郁楚,愛哭的人容易瞎眼。
所以有段時間郁楚很堅強,真正做到了男兒有淚不輕彈。
但現在不用再在乎這些,他已經瞎了。
郁楚更加傷心:“不是這個油……”
“豬油還是花生油?”郁言松認真考慮後建議道:“橄榄油吧,哥最近在減脂。”
郁楚終于忍不住破涕為笑,笑了又覺得自己沒面子,于是別開臉面朝窗外,“不想和你說話。”
“明天要再來醫院一趟,樊醫生說給你拍個腦部CT。”郁言松說:“頭疼一定要和哥說,一點點感覺也說。”
郁楚悶悶應一聲,明天他不想出門的,後天,大後天都不想再出門。
但如果是看病相關的話,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所以拍完CT後,他迫切地想要回家把自己再藏起來,偌大的地球,仿佛只有‘家’一個是安穩的容身地,他也只需要這麽一個容身地。
這段時間他發呆放空的時間更多了,幾乎不碰手機,特別是在他聽到機械女聲,用着幾倍速,幾乎變形了的聲音播報,裴老師一條未讀消息,裴老師三條未讀消息,裴老師七條未讀消息……
他焦慮得将手機靜音,也就相當于,放棄了手機這個生活工具。
郁楚沒辦法解釋,解釋隐瞞眼盲的事實。這屬于明知故犯的欺騙,一開始就對心理醫生有所隐瞞,是大忌。
裴老師本人沒有錯,是一個完完全全無辜的人。
是郁楚沒有勇氣在意外暴露殘障後,還坦然地面對裴錦緒,所以理所當然成了縮頭烏龜。
他不看裴錦緒的任何消息,企圖就這麽糊弄過去。
這種視而不見的行為也叫做冷暴力,郁楚這幾年運用得得心應手。
冷暴力的沙漏将大部分需要斷舍離的關系漏掉了,剩下的少部分是他的精益求精。
但其實回頭看,除了父母,哥哥,他就只有甜甜和萬兩還在身邊。
郁楚半夜起來,把裴老師删了。
他得用手機生活,不能一直靜音。
外婆前段時間舊疾複發,狀況比以往嚴重,輕視不得,郁楚爸媽于是一直輪流在醫院照顧。
家裏沒什麽人,郁楚近期狀态又不佳,郁言松不放心他一個人待着,所以收拾收拾帶他一起去公司呼吸新鮮空氣。
郁楚并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可以稍微放松警惕,因為哥哥身邊的人大部分都認得他,也知道他眼睛的問題。
“喲,小帥哥來了?”郁言松的合夥人匡茜,郁楚喊他茜茜姐,踩着七厘米的細高跟過來了,端着加冰拿鐵,在郁楚旁邊坐下,“小帥哥怎麽蔫了?”
“沒有。”郁楚眨眨眼睛,又擡手揉了揉,“我哥在樓下看劇本。”
“我知道,特意上來看你一眼。”匡茜放下咖啡,“無不無聊,我帶你轉轉?”
“謝謝茜茜姐,我想坐着。”郁楚說:“我哥一會兒過來。”
“我帶你去看,你哥他們在讨論你之前寫着玩的劇本,你哥幫你潤色了一下,挺有意思的。”
郁楚也不感興趣,因為他已經忘了曾經寫過劇本的事。不願意看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他小學生文筆,回頭看會覺得尴尬,而且還有那麽多人一起看…
“你哥給你署名了,編劇:郁楚。”匡茜笑着說:“要真賣出了,你七公司三。”
“很多錢嗎?”
郁楚偶爾也會意識到,只做一名高級戀愛教練,不是每個月都能賺到養活自己的錢。
尤其是他目前只有一個咨詢者了,咨詢一次兩百,一個月四次,這個月最多最多八百。還不算請假。
匡茜:“看你運氣,幾十萬上百萬,甚至千萬,都有可能。”
大買賣啊……
那不可能。
郁楚很有自知之明。
“哥。你還沒告訴我,樊醫生怎麽說?”郁楚吃着不知誰給他的小面包,巧克力夾心的,巧克力的量很足,太甜了他有不愛吃,磨磨蹭蹭只吃了點面包皮。
別人的好意他也不好意思丢了,就這麽為難的,細嚼慢咽地品着。
郁言松過來,彎腰咬了一大海口,鼓着半邊腮幫道:“沒什麽大問題,樊醫生說你腦袋瓜越來越健康了。”
“那我想去醫院看外婆。”郁楚吃完剩下一點面包皮,“我可以自己打車去。”因為他哥看上去很忙。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當哥不知弟弟身體脆。”郁言松從兜裏掏了一把瓜子,焦糖味的,嗑了兩顆,“你是我祖宗,別慌,哥嗑完陪你去。”
太棒了。
郁楚剛好不敢自己一個人出門打車。
但如果,他知道哥哥的‘嗑完’是指嗑完一大袋的話,他或許會考慮硬着頭皮勇敢一點。
“郁總,修改完了,您看看。”有個年輕的男聲在說話。
哦,原來他哥嗑瓜子之意不在吃,而是等員工的修稿啊……
是工作…郁楚在心裏很快又原諒了郁言松的墨跡,更有耐心地等。
他靠在沙發上睡了一覺,醒來身上蓋着毯子,還是有點冷,郁言松拿了件外套催他穿上。
外邊在下雨了。
兄弟倆到醫院不巧,外婆在休息,不好打擾。冉梅花讓郁爸爸先去訂餐廳,一家人聚着吃了頓晚飯。
上來外婆醒了,一手牽哥哥,一手握弟弟,笑眯眯地詢問近況。
護士說有藥得拿,郁楚自告奮勇要去,郁言松默認自己也去,陪着在窗口前等的時候兜裏電話響了。
郁言松說了一聲去門口接,郁楚獨自在窗口邊等,外套是他哥哥的沖鋒衣,袖子太長,兩只手被迫藏在裏面。
護士拿完藥從窗口遞出來,“和之前一樣,那瓶罐裝黑色藥丸新加的,一天一粒,飯後半小時吃。”
“好,謝謝。”郁楚拎着塑料袋,聽到背後有正在靠近的腳步聲,他扭頭将藥袋子遞出去,“黑色藥丸一天只能——”
迎面吹來的風是裴錦緒味道的風。郁楚舉在半空的手僵在原地。不會錯的,他的嗅覺已經敏銳到能和狗鼻子媲美!
“一天一粒,飯後半小時吃。”裴錦緒配合地接住了藥袋子,“地上有水,你要當心腳下。”
“我…我哥呢?”郁楚問完,原地往左挪了四十五度,确保自己的臉不是正面對着裴錦緒的。
不過他覺得還不夠,又挪了四十五度,保持一百八十度背對着裴景緒,“我在等我哥……”
“他還在門口打電話。”
郁楚挪了一百八十度,重新轉回來,因為他突然想起,藥袋子還在裴老師手裏。
他伸手,抓着空氣摸了摸,“我要我的袋子。”
裴錦緒遞給他,“今天碰巧遇到了,我親口和你說吧,你的背包忘了那,在我那兒。”
啊…是有個背包,“不好意思,我忘了。”郁楚低着頭,盡量不和裴錦緒視線有碰撞,“最近……很忙,我會抽空去拿。”
“好,我等你。”
裴景緒是等郁言松電話結束,過來了才走的,兩人還說了幾句,郁楚處在緊張無措中,沒有聽清。
郁楚把裴老師删了,删的時候以為一輩子不再見的…
郁楚後來能和外婆單獨相處的時候,提起了這件事。他問裴老師怎麽樣?應該繼續在他那裏咨詢嗎?
裴老師會不會因為他看不見而當他是異類。
那種區別于普通人的異類。
外婆雖然不知道外孫口中的裴老師何方神聖,答案肯定是不會的。
“為什麽?”郁楚嘆氣,外婆不會懂的。
他耳朵很早之前就不幹淨了,被迫聽過許多褒貶不明的話語。
‘那個瞎子’、‘他是瞎子’、‘讓他先走,他是瞎子’、‘瞎了呀,真可憐’、‘瞎子就不要出來亂跑了’
瞎子瞎子瞎子瞎子……
郁楚不喜歡這兩個字。
“外婆,我很讨厭路過我的陌生人。”郁楚想了想,又說:“裴老師不讨厭。”
他不喊瞎子,喊名字。
喊……郁楚,當心。
【作者有話說】
郁楚小時候和幼稚園同學比哥。
郁楚:我哥哥敢一個人坐飛機!
同學:我哥哥敢吃屎!
郁楚超大聲:我哥哥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