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故人 “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第19章 故人 “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顧知洵出生在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
父母經商, 他是家中獨子,在三十多歲之前他一直過着按部就班的人生,上學、結婚、生子, 一步步都是按照計劃度過,正如他與世無争的溫和性格,他并不如其他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有野心和抱負。
他本以為自己接下來就是繼承家裏的公司,過完這平淡卻充實的人生,但事與願違,老天似乎把所有挫折都集中在了他三十歲以後。
先是家中事業被急速更替的時代沖擊,最終導致落敗, 公司宣布破産, 遣散了所有員工, 顧家人住了半輩子的房子、名下其他財産統統變賣,背負上比普通人家多了數十倍的巨債。
一夜之間, 他們從光鮮亮麗的豪門,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顧知洵一直認為自己還算成熟, 但真的失去家族給的附加光環後, 他才發現自己何其渺小, 連一顆塵埃都不如。
顧知洵享受過家族帶給自己的一切好處,在此刻就要背負起所有責任,三十歲的他就這麽帶着難以言說的巨大壓力, 拼盡一切重新開始,那一年, 他迅速成長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快。
即使是那麽難的時候,顧知洵都沒有想過放棄, 因為他有深愛的老婆,還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再苦再累他也心甘情願,他要為自己愛的人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
只不過,那時的他不知道,人在逆境的時候,連這種期望都是奢侈的。
在顧知洵三十五歲那年,他的愛人離開了他和孩子,再也沒有回來。
前五年的時間裏,顧知洵勉強在業界重新站穩腳跟,曾經經營顧氏積累下的人脈與經驗不是沒用的,加上他足夠拼命,總算能暫時喘上一口氣,雖然離徹底還完債務東山再起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他很有信心。
可顧知洵有信心,他的愛人卻已經對他失望透頂。
她叫林荞,和他是青梅竹馬,兩人大學畢業後結婚,二十七歲生下一個兒子,取名星然,他們結婚多年感情一直非常穩定,恩愛如初,顧知洵從未想過失去林荞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他以為他們會相伴到老。
正如顧知洵猜不到顧家會破産,林家走向落敗,他也猜不到林荞的離開,一個平靜的午後,她帶走了家中僅剩的金銀首飾現金,以及被提前轉移走的少部分存款離家出走,留下十歲大的兒子一人在家,直到顧知洵忙完一天的工作,精疲力竭回到家時,才發現她不在了。
一開始顧知洵當然不相信林荞會為了錢離開,可一年過去,兩年過去,三年,四年……時間匆匆,顧星然從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長成了如今的少年模樣,她也依舊沒有回來過。
那個時候的顧知洵才意識到,林荞是真的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她真的從他的世界消失不見,而他用盡千方百計也無法尋找到她的蹤影。
慢慢地,愛終于變了質,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顧知洵一生都随遇而安,從來沒有讨厭過恨過任何一個人,而林荞,是他第一個恨的人。
具體是為什麽,顧知洵說不出所以然來,或許是因為他沒了最深的依靠,兒子沒了呵護他的媽媽,看着他長大的林阿姨沒了寵愛的女兒,總而言之,那段時間對于顧知洵來說,連天都是黑暗的。
曾經家裏破産都沒能打垮他,林荞的離開卻差點讓他再也堅持不下去,最後讓他支撐下去的,是他兒子還稚嫩的臉龐。
從那個時候開始,顧知洵有了野心,他發誓一定要東山再起,重振家族,讓兒子和父母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短短不到十年,顧知洵還清了家中債務,重新創辦公司,并立即嶄露頭角,他重新給父母和自己買了房子,資産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顧知洵目前手下的産業不止露出的這些,還有許多因身份隐藏起來的。
無數人都在緊緊盯着他,想找機會壓倒曾經那個名震一方的顧家,讓他翻不了身,所以顧知洵不暴露真實的資産,依舊保持着普通的生活,只作為幕後股東,靜靜等待着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這一切都是顧知洵在暗中進行,連顧星然都不知道,所以兒子才會越來越不理解他的忙碌,只要再過至多兩年,顧氏的名聲必将震響商業,所有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地方發展。
在忙碌的生活中,顧知洵甚至都以為自己開始淡忘林荞,能壓抑住對她的一切情感。
直到,這一刻,在兒子的學校門口,他看到了她。
那是林荞,又不是林荞。
這句話的意思是,現在和顧星然談笑風生的那個人,不是現在的林荞,而是少女時期的林荞,就像是時間迅速倒退,他回到了過去。
顧知洵或許會認錯任何一個人,但林荞除外,他們一起經歷過孩童時期,青春時期,校服到婚紗,生活在一起直到三十五歲。
只一眼,顧知洵就确定那是林荞本人。
但,他又怎麽可能看到年輕的她呢?
顧知洵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就像是丢了魂一樣,身體僵硬地拿着一瓶打開的水,腳旁還有一地的藥片,他是情緒極其平穩的人,距離上一次這麽失态,還是他發現林荞不在的時候。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顧知洵停車的位置在角落,人行道上的那兩個人聊得正歡,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直到從他面前經過了都沒朝這看一眼,很快就只剩下了兩個背影。
顧知洵每下呼吸都很重,胸膛內劇烈的跳動像是快要炸開,眼皮顫了又顫,大腦充血的感覺讓他有些缺氧,眼前發暈,像是在夢境中一樣。
但那剛才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的偏頭痛,現在竟然奇跡般地停止了,不知是因為腎上腺素飙升,還是他其他感官的刺激已經蓋過了那裏。
直到廣播中的音樂又換成下一首,顧知洵才勉強回過神來,瞳孔重新聚焦,他機械地把礦泉水蓋子擰上,又低頭開始撿藥片,一片,兩片,三片……
把掉落在外的東西全都清理幹淨,顧知洵上了車,他兩條腿有些發軟,心跳也未緩和,但都攔不住他的動作,系上安全帶,發動車,踩油門,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車子迅速上路。
人走路的速度終究是比不過車的,顧知洵開出一段路後,重新看到了顧星然和林荞,他呼吸變重,眸色深沉,險些壓不住神色中的震驚之意。
将車在路邊停下,顧知洵迅速下車鎖車,然後快步走向前面的兩個人。
他西裝的下擺有些褶皺,是剛才擠壓出來的,平常只要是坐下他都會依照禮儀解開扣子,使正合身的西裝松開,這麽多年無一遺忘的時候,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但此刻顧知洵從上車到下車都沒想起來這件事,步伐甚至快到要跑起來,全然不顧形象。
那種從未有過的急切,跟他平常鎮定的模樣大相徑庭。
“顧星然。”
在到達兩人背後的時候,顧知洵喚出前面其中一個人的名字,他叫的是顧星然,眼睛卻緊緊鎖在林荞身上,一秒都沒有移開,西裝下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着,像在壓抑着什麽一樣。
至于被喊到名字的顧星然,身體瞬間繃成一條直線,頭上的毛都快炸起來了。
那背影就跟被雷劈中了一樣,石化在原地一動不動。
此時此刻,顧星然整個人都宕機了,腦子裏只有一句話——
卧槽!他爸怎麽在這?!
顧星然根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爸,那人平常有多忙他再清楚不過了,明明開完家長會後争分奪秒地去工作才是他爸的作風啊!!
他像是機器人一樣咯吱咯吱地轉過身,在看到顧知洵的臉時驀然清醒,用光速站在了林荞前面,擋住了她即将轉過來的正臉。
顧星然心跳如雷,他急切地壓低聲音對林荞道:“快!快把口罩戴上!這人是我爸,你千萬不能讓他看到你的臉!”
與顧星然的驚恐不同,林荞除了在知道身後的人是顧知洵後,有一丢丢的小緊張以外,倒沒有別的感覺,畢竟在前兩天穿來前,她還和顧知洵天天見面,一起背着書包去上學呢。
在她心裏,與這位竹馬只是間隔了一小會沒見而已,對二十五年并沒有太大的感觸,所以她轉過身後不僅沒按照顧星然的話戴上口罩,反而還踮起腳從好大兒背後朝外偷看,帶着好奇的目光打量顧知洵。
從她知道未來老公是顧知洵以後,他現在的模樣就是她最好奇的事情。
在林荞的印象裏,顧知洵又高又白,是爽朗幹淨的溫潤少年,頭發三七分,眼睛是好看的內雙,鼻梁高高的很适合戴眼鏡,不過他視力很好用不上眼鏡,他的嘴唇不薄不厚,是粉嫩嫩的顏色,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牙齒潔白整齊。
所以在看到二十五年後的顧知洵時,林荞不可避免地愣住了。
在見到媽媽和妹妹的時候,林荞就知道這幾十年可以讓人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她也知道顧知洵外貌一定變了很多,但知道和真的用眼睛見到完全不是一碼事,最起碼現在,林荞受到了沖擊。
那個仿佛昨天還在跟她一起上下學,成天捧着個籃球的少年,怎麽就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那麽成熟的大人了呢?
顧知洵好像比年輕時更高了些,甚至高過顧星然,他的身形依舊挺拔,只不過肩膀更加寬厚,不再是身板單薄清瘦的少年,而是常年健身,骨骼外覆蓋着緊實肌肉的成年男人。
他穿着筆挺修身的西裝,擦拭幹淨的皮鞋,額前的頭發撩起,用發膠打理到了後側,露出了深邃的眉眼。
那雙眼睛跟記憶中的很像,是內斂的內雙,眸子很黑,她以前經常能在那裏面看見自己,而現在,她只能看到一團黑霧,沒有了年少時的輕松晴朗,只有被現實生活磋磨過的沉悶與靜默。
甚至連他又高又直的鼻梁上,也架上了一副金絲眼鏡,不知是他隐藏的好,還是因為隔着一層薄薄的鏡片,她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就像是數學試卷最後的那道大題,她有時絞盡腦汁都無法解出。
十八歲的顧知洵林荞一眼就能看透,她很容易就能察覺到他的喜怒哀樂,然後與他一起開心,一起難過。
而四十多歲的顧知洵,成了林荞無論如何也看不懂的人。
“爸,你…你怎麽沒去公司?”
顧星然結結巴巴的聲音打斷了林荞的思緒,她的眼睛沒從顧知洵身上移開,想聽聽他會怎麽說,也想聽聽他的聲音是不是跟電話裏的一樣。
“我來接你回家。”
他的聲音很低沉,非常有磁性,音質像是古老的大提琴,比電話裏失真的聲音聽起來還要好聽。
只不過……林荞一蹙眉,這個聲音她好像在哪聽過,而且不是很久之前,就是前幾十分鐘內發生的事。
忽然,林荞雙眼睜大,她不可思議的捂住嘴,險些驚訝的要跳起來,下意識插了句話。
“你你你,你是剛才便利店的那個大叔!剛才我聽到你說話的聲音了!”
顧知洵睫毛微不可見地一晃,然後直直盯着她道:“嗯,是我。”
這是兩人重遇後第一句對話。
沒有想象中的驚世駭俗,沒有想象中的驚心動魄,不像是穿越時空遇見的兩個故人,倒像是熟人在街上偶遇唠家常。
本來林荞還有點緊張,這下頓時放松了下來,就跟那天跟他打電話似的,打之前還一個勁地深呼吸,結果跟他一對話,林荞反而變得心情輕松,東唠一句西唠一句地還忍不住偷笑。
林荞眉眼頓時靈動起來,嘴角一勾,眼睛一放大,眉頭也向上揚了揚,整個一眉飛色舞的狀态,她朝右邁出一步,走出顧星然的身後,擡起胳膊朝着顧知洵熱情地晃了晃小手。
“你好你好,我們終于見面了,我這幾天就一直想見你呢,你可算是回來了!”
顧知洵依舊穩穩地站在那,眸子深沉,臉上看不出有什麽情緒,頓了幾秒才回答林荞的問題。
“工作忙完就回來了,正好給星然開家長會。”
“是嘛?可是你遲到了耶。”
“飛機延誤,耽誤了些時間,以後我會盡量趕上。”
“這樣啊,好吧,也是情有可原,那我就替顧星然原諒你了。”
……
兩人這一來一回,讓夾在中間的顧星然滿臉茫然,額,這特麽是什麽發展?怎麽和他想象中的一點都不一樣?他們怎麽還聊起來了呢!
很快顧星然就一拍腦門想到答案,對啊,多虧他冰雪聰明讓林荞戴上了口罩,只要他爸不看到那張臉,肯定不會對她态度很差,這點顧星然有信心,他爸人品還是不錯的。
這麽想着,顧星然邊松口氣邊回頭,太好了,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把他爸給糊弄——嘶!!!卧槽!!林荞她口罩呢?!!
顧星然倒吸一口涼氣後差點吐血,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林荞竟然沒帶口罩!她直接把跟她媽那張極為相似的臉暴露在外面,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別人她是私生女嗎?!
顧星然又氣又怕,他甚至都不敢回頭看他爸的表情了,完了完了,這一定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林荞要完犢子了,他也要完犢子了,他們兩個今晚該不會一起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吧!
驚慌失措過後,顧星然咬緊牙關勉強找回鎮定,算了!事已至此他只能拼了,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林荞是他收留的,也是他決定幫助的,不關她的事,他爸有什麽事沖他來就好了!
顧星然轉身,望着他爸“壓抑着怒氣”的臉,往前一步拍了下胸膛:“這件事我來跟你解釋,你別怪她,全都是我做的——”
“星然,讓我和她單獨聊聊好嗎?”
顧知洵連餘光都沒往顧星然身上放,打斷了那即将喋喋不休的解釋,林荞聽到顧知洵的話後抿唇笑了起來,還給他豎了個大拇指,那俏皮的模樣與顧知洵記憶中的完全重合。
他再次确定,面前就是林荞本人。
顧星然當然想拒絕,只不過拒絕的話沒說出口又被人攔住,這一次不是顧知洵,而是林荞。
“顧星然,你就放心的去吧,我會好好跟他解釋的,有些事你說不清,還得我本人才行。”
顧星然擰緊眉,到底是沒再說出反駁的話,林荞說的不是沒道理,她自己承認身世,和他這個第三人轉述還是不一樣的,如果她能聲情并茂說得可憐點,他爸會心軟也說不定。
這麽想着,顧星然最後回頭看了一眼他爸,然後深吸一口氣,大步轉身離開,走到十幾米之外背對着他們靠在顆樹上,還從兜裏掏出耳機舉過頭頂晃了晃,那意思是你們盡情說,我保證不偷聽。
林荞咯咯一笑,把目光從顧星然身上收回,轉頭看顧知洵:“你兒子真可愛。”
當然,這也是她兒子,她委婉地繞了個圈誇自己。
“我也這麽認為。”
顧知洵的回答依舊不鹹不淡,每個字都很穩,一點都沒飄着的感覺,林荞一撇嘴,哼,還真是長成了無聊的大人呢。
她沒再接話,他也沒再繼續,兩人之間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地面上黃色的枯葉被吹動,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在地面上流動,他們站在其中,被單獨分割成了一個小世界,背着書包的學生偶爾路過,歡聲笑語傳來,也打不破籠罩着他們的那股奇怪氛圍。
林荞正大光明地打量顧知洵,見他欲言又止,頓時明白了他想問什麽。
“你一定好奇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吧?”
與跟顧星然見面時不同,林荞沒說自己是誰,顧知洵也沒問她是誰,兩人心照不宣的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林荞不是故意跳過的,而是壓根就沒想過要解釋。
顧知洵表情一滞,幾秒後才很輕地點了下頭,林荞雙手交叉在胸前,神秘的一眯眼:“嘿嘿,諒你也猜不到,我是穿越來的!”
再然後,她就把自己是怎麽在跟他一起上學的路上穿越,怎麽找到了顧星然,又怎麽跟顧星然認親跟好大兒回家等等一一交代了一邊,事無巨細,好不容易遇到能說得上話的人,她自然要好好說上一通了。
本來林荞以為顧知洵聽完多少會驚訝,再不濟臉色也會變上一變,哪想到她話都說完了,顧知洵還是一開始那個表情,全程用同個神色聽完,甚至連中途舉手提問都沒有。
林荞原本還興高采烈的,跟熟人聊穿越這事多有意思啊,結果沒想到熱臉貼上冷屁股,人家根本不帶有反應的,連她說完也只是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全聽到了。
啊!無聊無聊無聊!!
林荞嘴巴又開始有撅起挂油壺的趨勢,她不爽的輕哼一聲,幹脆也板起臉裝起了冷酷。
但林荞那小情緒哪能躲得過顧知洵的眼,二十五年前與林荞相處,他總會想女生的心思真難猜,弄不好就會惹她生氣,而現在,顧知洵跟林荞不再是同齡人,他比她年長了二十五歲,是能當她父親的存在,林荞眼中閃過任何小心思,他都能一眼看透。
顧知洵會不覺得穿越這事神奇嗎?當然不會。
他從未聽說過這種事,簡直像是天方夜譚,比外星人的存在還要讓人難以相信,可他更不會把情緒輕易顯露,尤其是在剛失态過後,要是接連控制不住自己兩次,顧知洵就白在吃人的商界混這麽多年了。
對于顧知洵來說,不用親子鑒定,林荞只要站在這,跟他說上幾句話,看見那一颦一笑,一舉一動,他就能确定眼前的是不是林荞本人。
“所以,那天給我打電話,今天來給星然開家長會的人都是你。”顧知洵用的是肯定句。
林荞驚呼:“哇,你怎麽知道!我剛要跟你說呢!不錯呀顧知洵,你腦袋還是跟以前一樣好使。”
她說的随意,卻讓顧知洵空攥了一下手,那些被他壓在心底的酸澀有卷土重來的趨勢,明明曾經的那些往事,在歲月的沖刷下都變得模糊不清,可林荞只用一句話,就能讓他變成灰白的記憶重新鮮活起來。
不,應該說她只是站在這裏,就已經讓他的眼前閃過無數畫面,高中,大學,工作,結婚……無一例外。
顧知洵垂下眸子,掩蓋住眼底翻滾的情緒,這八年來,他每分每秒都想徹底忘記眼前的這個人,也深深的恨着她,即使清楚面前是無辜的林荞,還沒有對不起過他的林荞,但顧知洵仍然做不到跟她正常相處。
他只要看見她,就想起那些令他刻骨銘心的痛和恨。
顧知洵是個商人,他永遠不會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如果将林荞一直放在身邊,那就是用鈍刀割他的肉,連呼吸都要帶着血腥氣。
沉默了許久,顧知洵重新擡眼,神色晦暗。
“林荞,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他會給她幫助,但僅此一次,身份住處金錢,他都可以給她,但要求是她要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不可能将她留在身邊。
以前他們是朋友,是戀人,是夫妻。
現在他們只有一個關系,仇人。
顧知洵在想什麽,林荞不可能看出來,在她眼裏他的表情從見了面就沒變過,做題還有參考答案可以看,但卻沒人教她顧知洵每個眼神都是什麽意思。
男人啊,真是比男孩難懂太多喽。
林荞雙手背在身後,故作深沉地繞着顧知洵轉了一圈,将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觀看了一遍,等回到正面,她看到他一點都不好奇的模樣,又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然後疊在胸前的手變成掐腰,嚴肅地清了清嗓子。
“咳咳,還真有一件事。”
顧知洵知道她要開始提條件了,輕啓薄唇:“嗯,你說。”
“那就是——”林荞板着臉拖了好長一會尾音,上下掃視了他幾眼,眼神狡黠,最後還是沒忍住,惡作劇還沒開始,就撲哧一聲呲着小白牙笑了起來。
“顧知洵!你真的老了好多好多呦!”
……
這會的天空似乎要比剛才在校門口時還要暗些,路燈已經陸續亮起,在頭頂上散發着暖黃色的光,與還未完全漆黑的天空融為一體。
顧知洵以為自己是很恨林荞的,恨到無論是見到哪個她,都能無情的說再見就再見,将自己恨意肆意釋放。
只是,在他用成年人的思維方式,等待着視為仇人的她提出各種利益方面的條件時。
十八歲的林荞卻是笑得燦爛,神采奕奕,雙眸中倒影着黑夜前最後的晚霞,亮晶晶發着光的叫他名字,俏皮的告訴他老了許多。
在這一瞬間,顧知洵心中剩下的所有話,所有恨,所有氣,都被堵在了喉嚨之下,撕扯着他的五髒六腑,怎麽也無法沖出。
他甚至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嘴裏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
林荞臉上閃過那些得瑟、得意又或者是暗爽的小表情,都是那麽的活力四射,青春煥發,與已經年過四十沉悶無趣的他完全不同,兩人中似乎有一道跨不過的鴻溝。
顧知洵一直知道林荞年輕時很愛笑,笑起來也很好看。
沒想到再見時,卻恍如隔世。
顧知洵有很多請林荞離開的理由,也有許多永遠不見她的辦法。
但此時此刻,那些千言萬語,千絲萬緒,都在這一段很長的靜默過後,盡數化作了一聲嘆息。
顧知洵的眸子掃過林荞的肩,那裏有一片金黃色的落葉,是剛才從樹上飄蕩下來的,他手指動了動,手臂似乎有千斤般沉重,承載着兩人之間年齡的重量。
到最後,顧知洵還是沒有做出任何動作,他攥緊手,壓下所有即将沖出胸口的情緒,盡可能冷靜地移開視線,看向顧星然的方向。
“走吧。”
林荞歪頭:“走去哪呀?”
顧知洵邁腿,踩碎了地上的枯葉,眸色漆黑,如夜晚的天空。
“回家。”
……
傍晚的街道上,男人和女孩走在鋪滿黃色樹葉的街道上,一個西裝革履步伐穩健,速度不徐不疾,一個馬尾辮運動鞋腳步輕快,雙手俏皮地背在身後,時不時還往前蹦着走一步。
徐徐的秋風中,隐約傳來他們的對話聲。
“你開車送我們嗎?”
“是的。”
“哇塞顧知洵,你都會開車了!我都還沒學出駕照來呢,哎,這二十五年你到底偷偷背着我做了多少事呀,哈哈哈你還記得趙二寶嗎,他還說要當第一個學出駕照的人呢,這回他的願望可落空了。”
“時間太久,有些記不太清了。”
“哎呦!這你都不記得了,就是那個鑽狗洞被狗咬屁股的小瘦子嘛!”
……
等顧星然被林荞拍了肩膀,一回頭看到的正是兩人并排站着的畫面。
他摘下耳機,緊張的看着顧知洵,心情沉重的問:“她都和你說了?”
顧星然臉色蒼白,呼吸亂了節拍,完了,這下徹底完了,他爸絕對是來跟他攤牌的,世界要末日了,林荞要被趕走,他的好日子也結束——
“嗯,說了,走吧,我送你們回家。”
顧星然:“……”
等等,什麽叫“嗯”?什麽叫“送你們回家”?
他沒聽錯吧,他爸不僅不趕走林荞,還要把她帶回家?
他擔心了這麽久的事就這麽輕易地解決了?就這??
卧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