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啐!孽緣!
第1章 第 1 章 啐!孽緣!
“哭哭哭!哭有什麽用!”
降香看着跪在地上低聲哭泣的銀翹訓斥道:“今日瓊花宴,又恰逢太後壽辰,姑娘為了這次的獻福舞,準備了那般長時間,如今全被你弄砸了!”
“姑娘,對不起!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奴婢也沒想到會突然蹿出一只貓,這才吓得摔倒,扯壞了衣物......”
見江瀾音倚着矮桌揉額不語,銀翹滿面淚光,連連磕頭道:“都是奴婢的錯!請姑娘您責罰奴婢吧!”
“現在責罰你又有什麽用!那舞衣是上等的絲雲錦所制,每年不過就産出那十匹......”
“行了。”
江瀾音慢慢移開揉按在額鬓處的手,微微斜目睨了一旁惱火的降香,随後轉眸看向跪在地面的銀翹,撣了撣衣袖,起身扶起她道:“一件衣物罷了,銀翹也不是故意的。”
“可是姑娘,那衣物的布料實在是太過難得!這會怕是難以找到布料縫補好!”
江瀾音攬了一下臂彎處有些往下飄墜的披帛,輕輕揉了揉最近練舞有些酸痛的肩頸,慢慢往內室走去。
見江瀾音沒什麽反應,降香趕緊跟上前急道:“今日太後壽辰,這本是獻福舞,如今衣物破裂,這難免有些......有些......”
“有些什麽?”
江瀾音脫下外罩的袖衫,一旁還在輕泣的銀翹明白她這是準備沐浴,趕緊擦幹淨自己的手,上前服侍道:“姑娘,讓奴婢來吧。”
江瀾音回頭看了眼依舊紅腫着眼低着頭的銀翹,想了想還是松開手,讓銀翹伺候她更衣。
見江瀾音沒有說什麽,銀翹不禁松了一口氣。她細細抽泣了一聲,低垂着眼尾,神色愧疚的小心伺候起衣衫半褪的江瀾音。
“姑娘,有些什麽,奴婢也說不出口,您當是知道的!”
聽到降香的話,江瀾音輕哼一聲道:“不過是些虛頭寓意。”
“可是姑娘!”
“不過你說得也有些道理。”江瀾音回頭看向降香道,“總是有人信這些的,而且......”
江瀾音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微微皺眉道:“有些東西确實說不清道不明,虛虛無無難以想通。”
怔愣了片刻,江瀾音移開手指了指桌案上的箱盒道:“衣物已送去織羽坊,能不能縫補好,全看天定,急也沒用......去取瓶香露來。”
降香趕緊從一旁的箱盒裏取出一瓶香露,開封的那一瞬,清冷梅香絲絲氤氲而來。
瓶口傾斜,香露緩緩滑過瓶頸,正要滴入浴桶之際,蔥白的指尖突然點住了瓶口,将豆青瓷瓶推離了開來。
“姑娘?”
江瀾音收回手,褪下最後一層紗衣,緩緩沉下身子,浸入到霧氣缭繞的浴桶之中。
“換一瓶。”
“啊?”降香怔了一瞬,又笑着往前遞了遞瓶子道,“姑娘,這是您平日裏最喜的梅香露,而且......今日傅相也在!”
降香擡眸看向靠在浴桶邊緣的江瀾音,微微前傾,在她耳側輕聲提醒道:“這個時節,此香最是應景。傅相本就愛梅,想必也會多喜一分這香味兒。”
“銀翹,去取那瓶桂花露來。”
江瀾音回頭瞥向身側的降香,見她驚訝的瞳眸失神輕轉,江瀾音正往自己頸側撥水的手一頓,垂眸輕聲呵斥道:“降香,傅相的愛好,與我等何幹?若是旁人聽去,明年開春香山寺外的杏花林,咱們怕是沒得機會出門去賞了。”
玉臂輕輕撩動,水面漣漪四散,與之消散的,是水面倒影中,降香逐漸松開的眉頭。
降香看了看屏風外,太後新添來的幾個侍女,趕緊拎起裙擺伏地請罪道:“奴婢失言,請姑娘責罰!”
銀翹捧着盛着桂花露的香瓶回來,悄悄擡頭望了眼江瀾音。
只見她一向低垂溫柔的眉眼間,此刻輕蹙出淺痕,那雙總是溫溫柔柔的雙眸垂望着水面,在一對長睫的遮掩下,隐隐帶着些摸不明的厭煩。
“往後慎言。”
江瀾音搭在肩頭的手指,揮動示意道:“你們都先出去吧,不必在此立侍。”
“奴婢還是留下伺候姑娘沐浴......”
江瀾音微濕的鬓發下,總是微微彎翹的眼尾沒了笑意,降香話語一凝,低首告退道:“既然如此,奴婢便去織羽坊看看,繡娘們是否想出了補救之法。”
“嗯。”
江瀾音倚着桶壁背對着降香,降香疑慮地看向她仰伸放松的白皙頸脖,盯了片刻又未看出什麽異常,躬着身帶着室內的幾個婢女,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見降香她們都退離了內室,在一旁捧着香瓶的銀翹不知所措地瞄向了桶中的江瀾音。
輕袅的霧氣洇濕了江瀾音散落在鬓邊的碎發,得了水汽的沾染,本就柔順黑亮的長發更顯光澤,襯得那玉雕似的面容,更加光亮明豔。
江瀾音的美,總是讓人難移目光,但是最近的江瀾音,卻總讓她不敢多看。
見江瀾音擡眼看向自己,銀翹驚慌地提了一口氣低下了頭。
安靜的室內依稀聽到一聲輕笑,銀翹疑惑地動了動耳尖,就聽到兩聲沉悶的篤篤聲。
尋聲望去,只見江瀾音換了個懶散舒适的姿勢,倚着木桶邊緣,單手撐着自己的臉頰,屈指敲了兩下木桶笑道:“愣什麽,再不送過來,我都要出去了。”
銀翹眨眼愣了一瞬,意識到江瀾音說得是她手中的桂花露,趕緊捧着香瓶送上前去。
見銀翹輕抿着唇,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江瀾音突然就想起她濕着衣衫,站在面前遞來一枝杏花的單純模樣。
明明前年春時才見過漫山杏花,但是銀翹護在懷裏帶回的那枝,就是格外好看。
為什麽?
江瀾音放空目光微微出神,那時候她被傅棠囚在院中有三月之久了吧?
“呀!”
突然一聲低呼扯回了江瀾音的神思,還沒等她判斷明情況,濃郁的甜膩花香填了滿鼻!
“唔......”
江瀾音擡手掩了掩自己的鼻息,緩過這一陣濃烈的甜香後,望向了攥緊香瓶,目瞪口呆站在一旁的銀翹。
“姑娘對不起!奴婢失手傾翻了整瓶香露!”
銀翹跪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嬌小的身子蜷于地面輕聲道:“往日這香露,到了冬季總是凝固難傾,不料今日竟是這般順滑......奴婢粗笨,請姑娘責罰!”
江瀾音看着埋首告罪的銀翹,腦海裏已是補全了她那張有些圓潤面頰上的生動表情。
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在之後的三年裏也是空長年歲,性子倒是沒有絲毫變化。
毛手毛腳,卻也最是忠誠至善。
也不知道那日她若沒有出門尋人,被人抛屍荒郊,在度過雙十年歲的生辰後,是不是會多些沉穩,然後尋個老實兒郎,單純快樂地度完餘生。
“姑......姑娘?”
久久沒有聽到江瀾音的懲處,銀翹忍不住擡頭偷偷打量起她的神情,沒想到看到的卻是升騰霧氣後,一雙蘊着水光的愁郁杏眸。
銀翹微瞪雙眼,面上滿是無措。
她家姑娘最近也不知是怎麽了,自打前幾日風寒高熱了一夜後,整個人就變得有些不對勁。
好像不似過去那般溫淑,看人看物好像都帶着些審視。但又好像格外的溫淑,少了許多倔脾氣,特別是在“情”這一字上......
銀翹聞着滿屋的甜膩桂花香,抽了抽鼻翼瞥向若有所思的江瀾音,心裏暗暗嘀咕道——
終于是聽進了太後的話,面對傅相,好像也沒那麽癡傻了。
主仆倆人各自想着心事,半晌後江瀾音用掌心揉了揉眼睑,拭去眼周濕意道:“有些熏人......罷了,只是日後穩重些,莫要在旁人前有了失。”
“是,奴婢謹遵姑娘教誨。”
“行了,你也出去吧,我一個人歇會兒。”
悉索動靜後,屋門輕輕掩合。
順着木門偷溜進來的寒風,穿透屏風上細密的絲縫,拂得江瀾音裸露在外的雪白肩頸一陣寒麻。
水聲響動,江瀾音團抱着自己的膝頭往桶內蜷了幾分,熱水沖刷上脖頸,好一陣後,發涼的身體才緩過這陣寒意。
她最是怕冷,可傅棠偏選在相府梅園裏為她慶生。
更過分的是,還任由她摔落在雪地裏咽了氣,最後連刨她墳都選在了最冷的大寒之日,将她本就已經寒涼的屍骨丢在了冰天雪地裏。
呼吸凝滞,江瀾音屏着氣将自己半沉在熱水中。
良久後,水面波動,雪白的腮幫處濕痕光亮。
江瀾音用力擦去了臉上的淚痕,紅睜着眼重重呼出了一口氣。
傅棠非良人,既然佛憐人悲,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她定要珍惜,才不再去做那賤情胚!
望之生厭,惹不起,她還躲得起!
想起傅棠求娶她時說得那番陳情話,江瀾音忍不住又紅了眼眶,喉間一陣惡心。
桌案上漏刻的浮箭往上浮動了一格,江瀾音看了眼時辰,慢慢從水中站起了身。
距離瓊花宴還有兩個時辰。
披上衣衫,江瀾音拿起案臺上的木梳整理濕發,看到一旁擺放齊整的搭配舞衣的飾品,她不禁有些怔神。
前世傅棠曾言,瓊花宴上一舞,驚鴻落影,平湖生波。
她倒是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想要得到傅棠的青睐,竟是陰差陽錯因為這一支獻福舞而輕松博得。
不僅如此,也正是因為這支獻福舞,她才更加落定想要嫁于傅棠的心。
畢竟破損的舞衣,也是得了傅棠相助,才得以順利縫補。而傅棠也因此惹得傅老夫人請出了家法,足足卧床半月有餘,方才痊愈。
後來這件事,還一直為他人傳道,直言他們二人是情意天定。
江瀾音看着鏡中的自己,不禁揚唇苦笑。
情意天定?
可傅棠根本不曾愛過她。
他中意的,一直都是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青梅——秦舒荷。
瓊花宴前,他助她補全舞衣,也非關心她。他不過是在意,秦舒荷曾經跳過的那支獻福舞能否順利演出。
他所謂的那道讓“平湖生波”的“驚鴻落影”也不是她,他只是在她的身上找別人的影子罷了。
所以後來他重新尋得了秦舒荷,作為傅夫人的她,便成了他一生衷情的污點,更不成想,最後竟是那般容不得她!
越想越寒涼,江瀾音覺得前世的自己,活得就是一場笑話!
呼吸急促顫抖,一陣心悸後,院外傳來了降香歡喜地呼喊:“姑娘!衣服縫補好了!”
江瀾音握緊了木梳猛然回頭,降香捧着縫補好的舞衣,眉梢帶喜地奔到她的身側展示道:“您看,這衣服補得是不是比原樣還要好?您看這上面的‘福’字多應景......”
耳畔嗡鳴的江瀾音,早已聽不清降香的碎碎說念,只低頭看着新補上的布料處,那熟悉的遒勁字樣,胸腔內一陣惡心。
“姑娘?姑娘!您怎麽了?”
見江瀾音臉色不對,降香有些擔憂地扶住她。
“沒事......剛泡完澡,有些頭暈。”
降香輕輕嗅了一下,這才察覺滿屋的甜膩桂花香。
“這桂花露的味道怎的這般香濃?”
江瀾音輕輕擺脫降香的攙扶,撐着桌緣擺手道:“沒什麽,桂花露不小心倒得多了些......”
江瀾音的話語一頓,盯着呈放花露的木盒,目光怔愣。
不知何時,木盒的旁邊,燃了一只小小的香爐。
難怪往日在寒涼之時便會凝固難傾的香露,今日這般容易傾倒。
降香順着江瀾音的目光望去,輕呀一聲低首道:“是奴婢大意了,忘記提醒銀翹。”
“提醒?”
降香瞥了眼江瀾音,勾起唇角似有邀功道:“今日瓊花宴,奴婢猜測姑娘獻舞前,定是要沐浴用香的。”
“奴婢擔心如今這時節,天氣寒涼,會讓香露凝固,所以今晨特意置了香爐于一旁,便于姑娘沐浴時使用。”
江瀾音注視着香爐看了許久,撐在桌邊的手指不斷收緊,倏然回頭,不可置信地盯向了降香!
降香一向碎嘴多舌,前世的她能與傅棠順成夫妻,沒少承她這張多話之嘴的“福”。
所以這一世,她因厭惡傅棠,連帶着對一直順她意,想要撮合她與傅棠的降香,也多了幾分反感。
她本心中有愧,覺得降香不曾有什麽錯,卻遭了自己無理的排斥。
如今細細一想,降香為了撮合她與傅棠,竟是藏了這麽多心思!
而且,明明直至今日午時,衆人才确定傅棠會出席瓊花宴,降香為何早晨便做起了準備,篤定她今日會沐浴用香?
江瀾音轉頭看向木盒旁,那瓶今日被她嫌棄一旁的梅香露,目光一沉陷入了沉思。
她一直以為,她與傅棠,是天意弄人。
如今看來,這份孽緣,似乎也不全是天意,還有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