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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三更合一

第26章 第26章 三更合一

“我怎麽知道。”

秦沉:這話說得好不負責啊!

“不過, 就算你告訴他,世子也指定不會信,尤其是我那位嫡母, 想孫子想瘋魔了,怕是還會以為鎮國公府在嫉妒秦家要有金孫了。”秦沉學着靖安伯夫人的口吻, 陰陽怪氣地一說, 惹得顧知灼噗哧輕笑,他又兩眼放光地說道,“要不,你算一卦?”

算算誰是孩子他爹。

他兩眼放光。

嗯。那個什麽,他絕沒有看熱鬧的意思,實在是他有些沒有搞明白, 明明嫡母和世子待他們這些庶出就跟路邊的垃圾一樣,怎麽如今為了個還沒出生的庶子就稀罕的要死要活的。

到頭來,孩子還不是秦溯的,這也太刺激了!光想想, 秦沉就覺得自己的小心肝在砰砰亂跳。

顧知灼白了他一眼, 就知道他不靠譜!

算一卦倒是不難,就是手上沒有算籌或者羅盤。

而且,算出來又怎麽樣, 巴巴地跑去提醒?呵,這未免也太便宜秦家了。

顧知灼的目中閃着冷厲的光,腦海裏浮現起的是阿蠻被河水泡得腫脹腐爛的小臉。而那一天, 秦家滿府挂上了紅綢, 下人們一個個全都喜氣洋洋,争相報喜說孫姨娘生下了一個兒子,靖安伯夫人笑逐顏開, 阖府大賞。

她陪姑母帶着阿蠻還沒進門,就被靖安伯夫人派人堵着了,指着鼻子罵阿蠻晦氣,不許她的屍骨進府,還一臉刻薄地讓姑母随便卷個草席把人扔了,免得沖撞了她寶貝金孫的喜氣。

那個時候秦溯是怎麽說的:“阿缭,你也體諒一下我,孩子剛剛出生,最是易受驚吓的時候,阿蠻已經沒了,他以後是咱們唯一的孩子了,你也得為他想想,別任性了好不好……”

顧知灼死死捏住了平安簽,指尖隐隐泛白。

要說,當然得等到孩子生下來,秦家最是風光得意的時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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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沉: “來了。”

顧知灼把心裏洶湧的思緒壓了回去,不動聲色地擡眼一看,發現謝璟不知什麽時候從三清殿出來了,正向她走來。

秦沉一口氣把要說的話說完:“公子的意思是,今天許是沒機會單獨見面,我過兩天休沐去百濟堂,會把公子的脈案帶過去,你有空時再去拿。”

哎。

秦沉想想就懊惱,誰能想到,皇帝會跟來!

顧知灼搖了搖手指,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用。”

嗯?

“能見着。”

她說完,又朗聲道:“多謝秦公子。”拿上平安簽就走了。

古柏附近有不少香客,他們虔誠地把平安簽往高的樹梢上挂。

顧知灼慢悠悠地繞到了古柏的背面,這裏離後頭的池塘也就三五步,沒什麽人。她挑了一根不高不低的樹枝,還不等把平安簽挂上,謝璟就走到了她身後,含笑道:“顧大姑娘,不如挂得再高些,我幫你。”

顧知灼反手把平安簽抓在手裏,偏頭朝他看去。謝璟眉眼含笑,俊美如玉,往那兒一站,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模樣,也就額角的傷疤有些礙眼,他抹了些脂粉,又垂下了劉海,多少遮掩掉了一些。

“三公子。”

顧知灼欠了欠身,沒有理會他出來的手,這似有若無的笑意落在謝璟的眼裏,只覺得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舒坦。

謝璟不自在地輕咳了兩聲,又殷勤地說道:“顧大姑娘,太清觀有三絕,竹林,字碑林,太清巨鐘。竹林今日去不得了,觀主說觀中有位老道在竹林參悟,我帶你去字碑林走走,如何?”

“三公子。”顧知灼連眼神都沒多給一個,“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您少在這兒跟我裝模作樣,沒什麽意思。反正也沒有別人。”

她捏着平安簽慢慢把上頭的褶皺撫平,笑吟吟地說道:“咱們來談談正經事,如何?”

謝璟收斂住了笑意。

他五官溫潤,面容帶笑的時候,會顯得斯文儒雅。可一旦不笑了,整個人明顯就冷硬了許多。

他警惕地問道:“你想談什麽?”

顧知灼不緊不慢地說道:“談你我的婚約。”

謝璟呵呵冷笑,若說是從前,他肯定以為顧知灼會舍不得三皇子妃的尊榮,然而現在,他早沒了這個底氣。

他在太廟待了十天,就算回京後,父皇待他也不如從前親昵,周圍全是些捧高踩低的玩意兒,這輩子從來沒有受過的冷遇這些日子裏全受了。

所以,哪怕他再不樂意這樁親事,如今也不敢再惹父皇不快。

他手搖着折扇,笑容謙謙如君子,說道:“我仔細想過,你我的婚約其實也還不錯,咱們倆自小相識,說起來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前都是我的不是。”

說完,他向顧知灼深深地作了揖。

“還望灼妹妹不要介懷。”

顧知灼:“……”

明知是裝的,還是讓她惡心地打了個激靈。

反胃了怎麽辦!

顧知灼擡眼,對上了他一副你能拿我怎麽樣的眼神。

謝璟收攏折扇,輕輕地敲擊着手心,好整以暇。他們二人的婚約是父皇的意思,她不想要,那就她自己來想辦法,想再把他擋在前頭,沒門!

顧知灼粲然一笑,她看着趴在池塘大圓石上曬背的烏龜,不疾不徐地說道:“您說,我要是現在從這裏跳下去會怎麽樣?”

謝璟愣了一下。

她略略湊過去一些,笑得一臉無辜:“我要是說,是您推的,又會怎麽樣?”

謝璟臉孔陡然一白,脫口而出道:“你卑鄙!”

顧知灼撩起耳畔碎發,溫柔大方道:“多謝誇獎。”

謝璟下意識地去看金吾衛的方向,就發現,他們倆現在的位置,正好被這棵千年古柏擋住大半,她那兩個丫鬟又不遠不近的在那兒一站,除非金吾衛往上再走上幾階,不然,肯定看不到。也就是說,他連個證人都沒有。

但凡她現在跳下去,哪怕是父皇都會認定是他推的。

畢竟他剛做過類似的事,父皇肯定會以為他又是為了珂兒,要致顧知灼于死地。

這簡直長滿嘴都說不清。

他是嫡子沒錯,可父皇也遠不止他一個兒子。

他的目光有些飄忽,啪得展開折扇用力扇了幾下。

顧知灼彎了彎嘴角,恰到好處地又來了一句:“對了,我好像看到二公子和四公子今天也來了,您說,他們會信您,還是信我?”

謝璟的整個人涼飕飕的。

這根本就不是他們會信誰的問題,他二皇兄和四皇弟巴不得落井下石,說得不好聽,他們就算站在這裏,親眼看着顧知灼往下跳,也會言之鑿鑿作證說是他推的!

呵,就他們倆,只怕不但會在父皇面前挑撥,絕對還會煽動禦使彈劾一波,鬧到朝堂上。

顧知灼往池塘的方向邁了一步,幽幽道,“哎,您要是再犯,怕是不止去太廟了。”

僅僅就這一步,謝璟驚得差點跳起來:“你站住!”有一瞬間,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喊上一聲,把金吾衛引過來,她就不敢再這麽明目張膽了。

顧知灼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的身體往後傾了傾,肆無忌憚的樣子分明是在說:您要是敢喊,我就敢跳,看誰快。

無賴!

他在心裏暗罵,煩躁地把腳下的一顆小石子踹進了池塘。

“要是我能做主,根本就不會和你定親!”

“你哪裏比得上珂兒。”

這話說出來沒給顧知灼留半分顏面,謝璟緊盯着她,試圖從她的臉上看到難堪和羞愧,或者惱羞成怒,然而都沒有,她嘴角噙着一抹篤定的淺笑,嬌美的臉龐一片泰然自若。

“三公子,您也別妄自菲薄。”顧知灼輕飄飄地揭開他的僞裝,“您若真想退親,又怎麽可能辦不到。不過嘛,就是多少會讓皇上不喜,讓朝臣不滿,憑白給您兄弟可趁之機,多不劃算啊。相比之下,讓我毀容,絕對更為簡單方便,到時候,我羞于容貌不正自請下堂,您再裝模作樣的勸慰幾句,還能全了您有情有義的名聲。”

“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

謝璟把折扇捏得更緊了,指節隐隐泛着青色。

顧知灼目視三清殿的方向,一個身形有些瘦小的道人正步履閑适地邁上臺階。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道人突然轉頭看了過來,一雙眼睛精光四射,視線仿佛可以穿透層層疊疊的樹蔭。顧知灼朝他微微一笑,就轉過頭來,別有所指道:“公子和清平真人很熟吧。”

這句話一出,謝璟心口狂跳,佯裝若無其事地說道:“不熟。”

“若不熟,您又何必把謝老爺哄來太清觀。”她用手指撥弄着平安簽的紅繩,把話給挑明了,“您請出清平真人,目的只有一個,在謝老爺面前道破珂表姐就是那位街頭巷尾在談論的‘天命福女’,讓謝老爺出面,從女觀召回珂表姐。”

謝璟咽了咽口水,不禁有些心虛,眼神飄忽。

去歲,他和珂兒外出踏青,偶遇了清平真人,清平真人一眼就斷出珂兒有“天命福女”的命格,當時他并不信,覺得這是個投機取巧的江湖術士,可清平真人一連給他算了三卦,卦卦都靈驗了!

這一年來,他們也時有往來。

這回從太廟回宮,謝璟得知母後叫鎮國公府把珂兒送去女觀。

女觀日子清苦,珂兒打小養尊處優,怎麽過得下去?!一想到她在女觀裏備受焦熬,他就恨不能以身相代。母後不肯松口,他思來想去,也就只有求了清平真人幫忙。

他艱難地問了一句:“你怎麽知道?”

“算出來的。”顧知灼雙手環抱于胸,回答得半點不由心。

謝璟惱羞成怒,他一振袖,索性不去看她。

顧知灼笑眯眯地做了個掐指的動作:“我還算出來,您等會兒會讓清平真人告訴謝老爺,是你我的婚約讓您百般不順,甚至有性命之憂,比如現在失足落個水差點淹死什麽的。”

“你!”

還什麽算出來的,她根本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要他做什麽。

卑鄙!

顧知灼慢慢地挪過去一步,兩人距離很近,風吹動着發絲,她道:“這樁婚約,您怨,我也厭,早點了了,對您,對我,都好。不是嗎?”

顧知灼眉眼含笑,像只無害的小白兔,但要謝璟來說,她簡直是一條吐着舌信的毒蛇。

謝璟外強中幹地說道:“你就不怕我都告訴父皇?”

顧知灼一副無所謂的态度:“您要是不在意和珂表姐有緣無份,大可以去說。”

這不是威脅,而是事實。

這一點,顧知灼知道,謝璟更知道。

謝璟死死地盯着她,忽然他猛不丁一伸手,向她的面紗扯去,顧知灼偏了偏頭,他的手落了個空。

顧知灼笑而不語,謝璟就挺沒趣的。

他确實懷疑過,她的臉上根本沒傷,可就算現在證實了又如何,這都過去大半個月了,誰又能說她欺了君?

再為了這個吵吵嚷嚷,只會顯得自己很蠢。蠢過一回就夠,回回都做蠢事,父皇要多眼瞎才會立自己為儲。

曬背的烏龜跳進了水裏,四肢劃拉着游開了,顧知灼鳳眸一挑:“這池塘,我跳,你怕是得再遭一番口誅筆伐,能不能翻身就難說了。”

“若您跳,不但心願可償,還可重獲君心。”

“您說是嗎?”

顧知灼福了福身,腳步輕快地從他身邊走過,挂好了平安簽。

謝璟緊抿薄唇,沉默地站在原地,有些煩亂,也有糾結。

顧以燦剿匪大捷,連這幫流匪的老巢都挖了出來,不止如此,更是牽拉出了一樁窩案,翼州信都衛指揮使勾結了流匪走私販賣軍饷,信都衛,長陽衛等三四個衛所都卷入其中。

父皇雖然沒有明說,但剛剛一進三清殿,父皇就把他打發出來,讓他陪顧大姑娘走走,光這樣,他自然明白,如今父皇對鎮國公府的态度。

說好聽是安撫。

說得不好聽點,就是捧着,高高地捧着。

所以,他現在是真不敢得罪了顧知灼。

顧知灼卑鄙無恥,但凡沒有讓她高興,她肯定會随便弄傷一點,跑去父皇面前告他一狀。

君父,君父,先君才是父。

他不能如君所願,就會被父厭棄。

哎。

謝璟依然站在那個池塘邊。

“若您跳,不但心願可償,還能重獲君心。”

水波流動,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謝璟能清楚地看到散落在湖裏的鵝卵石和銅錢,三五只大小不一的水龜在水中來回游動,格外惬意。

水不深。

這是謝璟的第一個念頭。

他又看了一眼秦溯的方向,有如閑庭信步一樣,走到了秦溯視野能看到的地方。

不知不覺已過正午,陽光也有些烈了,謝璟向着小允子招了招手,小允子拿了水來,他喝完後,說了幾句話,又打發了小允子走開。

清平真人也曾勸過他——

破而後立!

謝璟下了決定,他裝作要轉身回去,然後腳下故意往圓石上踩,這一踩一滑,當下就重心不穩地跌進了池塘裏。

撲通!

瞬息間,他被冰冷的池水吞沒。

“救……”還不等開口求救,就咕咚咕咚地咽了好幾口池塘水。

有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想,該不會這水其實很深,顧知灼故意哄他,想讓他溺死?!

明知這念頭十分的荒唐,他還是慌了,這一慌就撲騰的更加厲害,整個人沉沉浮浮,踩不到底。秦溯本就在時不時地留意這裏,不為別的,金吾衛伴駕,總不能讓皇子出了什麽事。

誰想,還真出事了。

秦溯臉色大變,揚聲高喊起來:“殿……公子!”

“快來人,公子落水了!”

“來人啊!”

他一邊高喊,一邊沖了過去,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

這池塘确實不深,秦溯也會泗水,然而這會兒謝璟早就亂了手腳,死抓着秦溯不放,拉扯得他也灌了好幾口水,好不容易把謝璟拖上了岸,秦溯差點精疲力盡。

謝璟扒拉開嘴角的水草,一口一口地吐着池塘水,嗆得直咳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溯只得打起精神,向匆匆趕過來的小道童要了一間廂房,又想起還沒有禀報,趕緊打發了人去。站在三清殿前的秦沉就看着一片亂糟糟的,金吾衛還有小允子都在往殿裏跑,于是也趁亂跟着進去了。

皇帝已經從主殿逛到偏殿。

不久前,有一個香客跪在山門前求醫,觀主就先告退了,只留了清平真人伴駕。

小允子到得比金吾衛快一步,慌慌張張地說道:“皇……老爺!三公子落水了!”

什麽?!

皇帝正在和太清真人說話,聞言面色一變,連忙問:“怎麽回事?”

小允子答道:“三公子失足掉下了池塘,人已經救上來了,秦、秦護衛帶着去了廂房。”

皇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這麽個小池塘也能說掉就掉下去?他兒子不會這麽傻吧。

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皇帝,秦沉無聲無息地回到謝應忱身邊。

皇帝忽而問了一句:“顧大姑娘呢?”

小允子不太明白為什麽會問到顧大姑娘,還是一五一十地說道:“顧大姑娘和三公子說了一會兒話後就走了。三公子後來一直是一個人,當時周圍也沒有其他香客。”

二皇子和四皇子聽得面面相觑,好端端的,怎麽會落水了。

二皇子試探性地說道:“父親,要不先去瞧瞧三弟?”

對!

皇帝點了點頭,向清平真人道:“勞煩真人與我一同去看看。”

“是。”

清平真人生得削瘦,臉頰深凹,皮膚略有些暗沉,唇上兩撇黑須翹起,說話的時候,一翹一翹的,第一眼看着,就像江湖術士。

“帶路。”

皇帝一聲令下,小允子連連應是。

就算帶路,他一個閹人也得落後皇帝半步,他躬身候在一邊,等清平真人走過的時候,他飛快地扯了一下他的道袍。

清平垂眸看去,小允子趕忙彎了彎食指示意三皇子是自己跳的,他也不知道清平能不能看得懂,又焦急地用口型說了個“卦”,連說好幾次。謝應忱的目光盡覽四周,自然不會錯過。

清平思忖片刻,開口叫住了皇帝:“謝老爺。”

皇帝腳步微頓,他見清平略有躊躇,就打發了兩個兒子先去瞧瞧謝璟,又示意其他人不要跟得太緊,于是除了李得順,所有人都遠遠地墜在後頭。

皇帝道:“真人,你說。”

“謝老爺。 ”清平真人也不拐彎抹角,掐指道,“三公子是不是近日頗有不順?”

不順!确實相當不順。皇帝點了點頭,嘆道:“上月撞到了臉,傷口還未好,如今這又是……”

仔細想想,璟兒這一個月受的苦,都能抵得上過去十八年的了。

清平捋了捋兩撮胡須。

修道之人,入世是修行的必經之路,他也不例外。

就是吧,他是來入世修行,又不是來入世渡劫的,當然不能委屈了自己,總得盡量過點好日子。他一眼就看出三皇子謝璟有潛龍之像,這倒也罷了,最重要的是,那位與他命格相連的姑娘當真是貴不可言,生來就受天道庇祐。

清平算過,這二位将會是天命所歸。他幫三皇子幾個無傷大雅的小忙也算是順應天意,對着幹才是逆天而為呢。

而且,現在和三皇子搞好關系,指不定日後還能混個國師當當。

所以,就算三皇子在他閉關時,假借他的名,把天命福女的卦象傳揚的到處都是,他也不計較。

許是因為他的不計較,一出關,三皇子就求上了門。當時是說,求他想辦法把他的心上人從女觀裏搭救出來。這也不是個大事,況且,以那位姑娘的福運,就算自己什麽都不幹,她用不了一個月就能化解這個困局。

對他來說,這就和送人情似的。

可三皇子也沒說,他要跳池塘啊。

怎麽想的?

卦?對了。三皇子上回來的時候,為了不合心意的婚事和他訴了很久的苦。自己給他算過一卦,卦象好像是“破而後立”。

這麽說來,三皇子是臨時改了主意,想要趁機斷了這樁婚約?

清平思量着該怎麽糊弄,臉上反倒越加高深莫測:“貧道在閉關時,曾蔔過一卦,卦象中出現了天命福女的吉兆。”

他意有所指的說完了這句,又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皇帝擡步就走,的确,他今天是為了這傳言來的,不過,他也還沒來得及問,璟兒就出事了。這會兒,反倒是清平主動說了,莫非這所謂的天命福女還能和璟兒扯上關系?

他道:“真人請直言。”

“是。”清平就接着道 ,“卦象顯示,此女能承天道之福運,興江山之社稷。”

皇帝不快地緊皺眉頭,什麽叫作承江山興盛,呵,大啓還能出位女帝不成?這種話說出來,簡直大逆不道。要不是清平這一年來,在京中頗有盛名,皇帝立馬就得翻臉罵一聲“妖道”。

清平能在京城的權貴中間,混得如魚得水,自然懂得其中的忌諱。

誰讓三皇子也不跟他商量一下,說跳就跳了,哎,當時他說破而後立的時候,三皇子還言之鑿鑿,”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什麽的,這位三皇子還真是善變。

想歸想,清平坦蕩一笑:“謝老爺,這一卦非同小可,貧道也不敢草率,就又多閉關了幾天,重新解了卦,這一次,解出的是一個‘旺’字。”

“旺?”皇帝把這個字默念了一遍。

清平的小胡子翹起,說道:“也就是民間說的,旺夫的旺。”

“不止旺夫,還旺天下。”

“謝老爺,您方才問貧道,您帶來的幾人中,誰有潛龍之象,貧道可以坦言,是三公子。但如今來看,也僅僅只是潛龍。”

太/祖皇帝起義之初,就遇到過一位老道,老道納頭就拜,直言太/祖是帝星。也是這位老道,在先帝帶謝應忱去祭天的時候,一言斷定,謝應忱有潛龍之象。回來後,先帝就冊封了太孫,還将此事當作天兆。

先帝不忌諱,皇帝事事效仿先帝,當然也不會忌諱,更何況,現在清平說的,有潛龍之象的是他的親兒子,他還是挺高興的,心想:真該讓朝中那幾個冥頑不靈,整天捧着謝應忱的匹夫們也一塊兒來聽聽,誰是潛龍!

清平察言觀色,笑了笑,問了一句:“謝老爺,何為天命?”

他往下說道:“順天而行則生,逆天而行則悖。”(注)

“恕貧道直言,潛龍在淵,能一躍而上者,方能化作金龍。如若不然,和水蛇又有何區別。”

皇帝聞言不禁動容。

過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所以說,璟兒命定的應當是那位天命福女,如今卻因為身上這樁不合适的婚約,有違了天命,才會讓他百般不順,削弱他的福祉。

想通這一點後,皇帝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清平心知肚明,自己說了這麽多,皇帝其實只信了五六分,這也沒辦法,三皇子跳得太快了,根本沒給他足夠糊弄,不對,是取信皇帝的機會。

他琢磨着應該再說些什麽時,皇帝突然開口了,問道:“真人可曾見過顧大姑娘。”

見過。清平含笑颔首。

“她的命格如何? ”

倒黴透了,天煞孤星的命。清平忍不住在心裏說着,只不過這是一年前見到她時候,他剛剛在進三清殿前,也曾到了她一眼,不知怎麽的,似乎出現了一線生機。

這種命格,理該注定孤苦一世,誰親近她誰倒黴的,怎麽會出現生機呢?

指定是自己學藝不精。

清平心裏吐槽着,搖了搖頭。

本來是想含糊過去的,見皇帝并不想含糊,只能說道:“天煞孤星。”

不止如此——

“和她親近之人,命格都會被她影響,用句俗話說,會變得倒黴,越是親近,越是如此。”

說到一半,清平忽然注意到皇帝停下了腳步,他擡眼看了過去,這一眼就看到皇帝正盯着墜在後頭的那位公子忱,眼神有點陰側側的。

過了一會兒,皇帝像是發現了自己有些失态,他輕咳了兩聲,招手把謝應忱叫了過來,說道:“你難得出來一趟,不用一直陪着我了,自己去逛逛,這太清觀的景致相當不錯。”

仿佛剛剛看他,只是為了叫他說話。

“是。”謝應忱含笑道,“侄兒聽聞太清觀的字碑林堪稱一絕。 ”

“去吧,別吹了冷風。”皇帝體貼地打發了他。

謝應忱退到一旁,恭送皇帝離開後,就出了三清殿。

陽光落在身上,感受着迎面而來的風,謝應忱頓覺松快了不少。

一個小道童主動迎了上來,說道:“謝公子,這邊請。”

謝應忱點頭:“勞煩了。”

小道童帶着他們穿過小徑,漸漸的,香客越來越少,沒走多久就到了一大片墨綠色的竹林,遠遠的,可以隐約看到竹林裏有一座圓亭靠水而立。

這裏不是字碑林,而是竹林。

小道童不往前走了,拱手道:“謝公子,顧大姑娘就在前頭的觀水亭,竹林今日不會有外人進來,您盡管放心。”

謝應忱道了謝。太清觀的觀主是他父親的知交,當年他病重,也是觀主拼盡一生醫術把他從鬼門關裏拉回來的。

秦沉跟在他後頭,往圓亭的方向走去,小小聲地說道:“老懷,顧大姑娘說,今天肯定能見着,又讓她說中了。”

謝應忱這趟出來,只帶了秦沉和懷景之二人。

懷景之的年歲比秦沉稍長些,容貌平平,不止是平平,是丢到人群裏,一錯眼都會找不見的那種。

懷景之不答反問:“你在外頭時看到了什麽?”

秦沉就把三皇子腳滑掉下池塘的整個過程說了,沒加一點揣測。

懷景之平靜地說道:“不是腳滑,是他自己跳的。”

啊?

秦沉不懂,但大為震憾,顧大姑娘的口才就這麽好,三言兩語哄了三皇子跳池塘?

他豎起拇指:“顧大姑娘,神了。”

懷景之倒是不這麽想,他琢磨道:“公子,可要查查顧大姑娘是不是拿捏了三公子的把柄……”

他在說,結果自家公子壓根沒在聽。

懷景之順着他的目光去看,小圓亭就在前頭不遠,從這個距離可以清晰地看到顧大姑娘正在圓亭裏烹着茶,悠然自得,淡淡的白煙萦繞四周。

公子是在看顧大姑娘?

謝應忱的步履輕快,待走到圓亭前,顧知灼擡起頭來,沖着他燦爛一笑。

“謝公子,您來啦。”

笑容點亮了她姣美的面龐,在陽光中光華絢目,讓人心旌搖曳,不能自恃。

謝應忱看呆了一瞬,眉眼越加柔和:“顧大姑娘。辛苦了。”

“不辛苦的。”

顧知灼說得理所當然。

觀主讓小道童把她領來這兒,她也就飲飲茶,賞賞景,再就和瓊芳晴眉說說話,有什麽辛苦的。

瞧着這一壺茶剛剛煮沸,公子就到了。

運氣真好!

她更高興了:“您坐。”

謝應忱除下大氅,撩袍坐了下來。

顧知灼親手給他斟了茶,遞到了他手邊。

這茶湯的氣味十分特別,顧知灼說道:“是藥茶,您嘗嘗。”

謝應忱端起來喝了一口,茶湯的溫度正正好好,入口也沒有很重的藥味,聞着苦澀喝起來反倒有些甘甜。

“好喝嗎?”

“好喝!”

顧知灼眉眼彎彎,滿足了。

謝應忱沒幾口就喝完了,茶湯入肚暖暖的,許久未有的暖意浸透四肢。他惬意地放下茶碗,由着顧知灼又給他倒了一杯,介紹道:“秦沉你認得,這是懷景之。”

喲,老熟人了呀!

顧知灼挑了挑眉梢,朝懷景之看去,坦然地任由他打量。

上一世,她對懷景之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一個慣愛裝模作樣的老狐貍。

看似斯文儒雅,有如謙謙君子,遇到生人說話時還會害羞,實則就會使點陰謀詭計,心黑手辣的緊。

公子去世前,把所有的家當都給了自己,又把手下的人交托給了懷景之。

公子在生命的最後,為他們所有人都鋪好了餘生的坦途。

但是他們倆都不太聽話,公子一落葬,他們倆就一拍即和——

血海深仇未報,餘生豈會安穩?

她回了京城,隐在暗中,攪弄朝堂風雨。

懷景之則去了北疆,招兵買馬。

不過,她死在了他前頭,也不知道這個人最後怎麽樣了。

懷景之腼腆地笑了笑:“顧大姑娘,謝三公子剛剛落了水。”說完,他牢牢注視着顧知灼的眼睛。

顧知灼一臉無辜:“我讓他跳的。”

她雀躍地對着謝應忱說道:“我跟他說,要麽他跳,要麽我跳。要是我跳了,他就完蛋了,再長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他沒得選擇,只能自己跳。”

謝璟與其說是被她說動了,倒不如說,他是被逼得不得不這麽做。

謝璟想利用天命福女,把季南珂從女觀裏帶出來。

而她同樣也想利用他們兩人,毫發無傷地攪黃這樁婚約。

他要讓皇帝确信,這婚約會害死他寶貝兒子。今天可以威脅謝璟跳個池塘,後天她也能慫恿謝璟鑽個火圈……

做了一次,謝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最重要的是,在謝璟落了水,還不知道情況如何的前提下,皇帝肯定不會帶公子一同過去的,那他們就有機會見面了!

“我很厲害吧?!”

她的鳳眼亮晶晶的,睫毛撲扇撲扇,仿佛在說:快來誇我。

謝應忱的嘴角噙着愉悅的笑:“你真厲害!”

他的臉上滿是欣賞,或者說,他喜歡的她做事方式,不會摻雜着太多的情緒沖動,更不會由情緒來左右她的判斷。

冷靜又果斷,毫不拖泥帶水。

“所以,”顧知灼俏臉一板,“你為什麽不聽話!”

望聞問切。

一看他的臉色,顧知灼就知道這段日子他的病養得很不好。

謝應忱一點也不犟嘴,立馬委屈地說道:“我錯了。”

顧知灼噗哧輕笑,眉眼一下子絢麗了起來,她手一伸,理所當然地朝謝應忱道:“把手給我。”

謝應忱撩開了寬大的衣袖,露出了瘦可見骨的手腕。

顧知灼搭着脈搏的手指穩若磐石,她診脈診得很仔細,眼簾低垂,不發一言。

秦沉用手肘撞了撞懷景之,小小聲問道:“你到底看出什麽來沒?”

懷景之沒理他。

秦沉悄咪咪地往他的身邊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老懷。”

懷景之:“別吵。”

兩個字說得沒有一點波動,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讓本來就普通的臉更顯寡淡。

顧大姑娘冒死相救,但對公子又不帶任何利益所求,懷景之一開始是覺得她十有八九看上了自家公子,心有戀慕。見面了才發現,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太純粹了,太坦然了。

與其實說戀慕,倒不如說是,尊敬、信任、仰慕,甚至是依賴,唯獨沒有少女懷春的羞澀。反倒是公子,這溫柔的仿佛快要滴出水來的眼神,分明是動了心。

顧知灼收回了手,若有所思。

懷景之就說道:“顧大姑娘,公子近日時感體寒,又虛汗不止。”

顧知灼嘴角微抿,不開心地說道:“這是吃了相沖的東西。”

懷景之的眸光閃了閃,驚訝道:“相沖!?”嗓音也跟着略略有些擡高。

顧知灼瞥了他一眼,滿眼的嫌棄,仿佛在說:別裝了,你會不知道?

懷景之:“……”

顧大姑娘在京裏頭的名聲并不好,光他聽說過的,就有蠻橫驕奢,不悌不孝,蠢笨無知什麽的,這些話也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的,今日一見,不說別的,她絕不蠢笨,甚至一眼就斷定了自己在試探。

有意思!懷景之還要再繼續,結果自家公子就先倒戈了。

“是。”

這一個字,說得溫言細語。

見懷景之一副吃憋的樣子,秦沉差點笑出來,趕緊偏過頭,擡袖幹咳了幾聲。

顧知灼朝着懷景之一攤手:“脈案和太醫開的方子給我。”

懷景之從袖袋裏拿出了一張謄抄過的脈案和方子,還有一個小小的瓷瓶,裏頭是一些藥汁。

只有薄薄的一張紙,謄抄時字寫得很小,一眼密密麻麻。

要看完得花上一點時間。

謝應忱慢慢地剝着面前的一盤松子,不急不躁。他的手指纖長,骨節分明,手上的皮膚很白,是一種有些病态的白。

一盤松子剝完,顧知灼也看完了,随手把絹紙湊到紅泥火爐的火苗上。

小火爐還在燒着水,伴随着咕咚咕咚的水沸聲,那張薄薄的絹紙沒一會兒就只剩下了一蓬黑灰。

顧知灼說道:“無傷大雅的太平方。”

脈案沒什麽大的纰漏,也就母胎孱弱,沉疴宿疾。方子無功無過,是比較出色的養生方。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那位表面功夫一向做得相當的漂亮,這種明晃晃的放在別人眼前的東西,出不了岔子。

她把藥汁倒在了掌心中聞了聞,拿過瓊芳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說道:“這藥和公子體質相沖,有害無利。”

她在謝應忱面前素來有話直說,現在也不例外。

她說道:”謝公子,您舊病沉疴,固本培元應以溫熱相輔……”

“這方子用的是扁鵲救生湯的驗方,确能補血養肝,補火助陽。但是,方子裏把附子減量,卻加大了白芍,對常人倒也罷了,但對公子您來說,陰陽不調,只會讓你寒症加更,您肯定能感覺到的。”

顧知灼說着,看向秦沉捧在手上的大氅。

“再繼續下去,您的咳疾會更重,氣道攣急。”

先是肺癰,往後身體漸弱,五髒衰敗,直到神仙難救。

就和上一世的結局一樣。

顧知灼把石桌拍得啪啪響:“宮裏是不能待了!”

人在宮中,公子他只是一只囚鳥,一舉一動,一飲一食全在別人的眼皮底下。

從懷景之的态度一看就知道,公子應當早發現了藥有不妥,還不得不吃。

謝應忱狹長的眸子裏含着笑意:“姑娘說得對。”

他坦蕩地說了自己的打算:“有沒有藥,能讓我突然得一場重病。”

顧知灼眼簾微垂,睫毛在眼睑留下了淺淺的倒影。

公子若是突發重疾,皇帝肯定不願意他死在宮裏,以免日後燭光斧影。

可是,宮裏這麽多太醫,這重病絕不可能是裝的,而是要真的病。

他身體孱弱,哪怕一個小小的傷風對他來說,都極有可能致命,根本經不住這樣的瞎折騰。

“我不同意。”

她緊抿着嘴,氣呼呼的,雙手叉腰道。

四周的翠竹在風中竹葉沙沙。

謝應忱坐得可端正了,他把剝好的那盤子松子遞給了她。

“顧大姑娘,我只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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