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哥哥(2) 真奇怪啊,他好像忘記了一……
第62章 哥哥(2) 真奇怪啊,他好像忘記了一……
塔米斯仍能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那一天, 遍地的屍體,赫雷提克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扣住她的腳踝。他傷得極重,幾乎就要死掉, 但是一滴眼淚都沒流。
除開第一次見面, 在伊斯坦布爾的礦井, 在墨西哥的邊陲小城, 在哥譚海岸的教堂,赫雷提克給她留下的印象一直強大無比,冷酷無情。擋在他面前的, 他便除去,似乎沒有什麽能夠阻攔他為刺客聯盟效忠。
而此刻他卻顯得那麽脆弱, 仿佛一個易碎的瓷偶, 一觸即碎。塔米斯凝視着他垂下的頭和濕潤的眼角, 忽然驚覺過往的印象出了大錯。
真奇怪啊, 為什麽哭呢?她的現實身體,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任誰都能看出她仍活着。
……為什麽?
在困惑當中, 她忽然萌發出一種奇異的憂慮。
軟弱是致命的毒藥。
外公……刺客聯盟不會允許軟弱存在。
這樣下去, 赫雷提克會死的。
不過說來也奇怪, 黑瑪瑙他們顯然是刺客聯盟嫡系的成員,卻像是完全不知道她的事情, 她的死亡和背叛似乎只在少數人之間知曉。
以及……
小小姐是什麽奇怪的稱呼?
某位小姑娘對她在刺客聯盟中的地位和名聲一直存在深深誤解。年幼時, 很難感知到身份地位一類的概念, 唯一能夠影響他們對所處形勢知覺的東西, 是虛無缥缈的概念,愛。
但刺客聯盟從不理會這個空洞的詞。
曾在出任務時,塔米斯見過母親摟抱嬰兒哭泣的襁褓, 溫柔地哄其入睡。她站在路邊的陰影當中,望向長椅上坐着的女人的眼神堪稱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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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米安剛吃完她不想吃的甜筒,皺着眉拂去手上的碎屑。
“哥哥,你也是從那麽小一只長大的嗎?”她這樣問。
兄長的回應惱火又冷淡,她把視線從他不耐的臉上挪開,不再出聲。
達米安絲毫沒有察覺這普通一句詢問當中帶着的微妙憧憬。就像人類從空氣中穿過,鮮少理會陽光下浮動的塵埃。或許是因為他從小作為繼承人培養長大,對于人心掌控的學習皆是君主論、博弈論之流,所以難以察覺那些細微的感情。
……真的如此嗎?偶爾有微小的質疑在思緒中冒頭,如石子入水濺起些微水花,但最後還是歸于寂靜。
當時霓虹初上,若是從城市頂端向下俯瞰,每一盞燈都是一顆閃爍的星星,彙聚成恢宏的星河。人類在城市中行走,渺小如螞蟻,有人擁抱,有人相愛。他們不發光,黯淡如塵土,但是結晶出的城市閃亮,從地球的一端斷續綿延到另一端。
愛。
刺客聯盟從不理會這個空洞的詞,總是将其視為無價值的可忽略物,因為愛會讓他們變得軟弱。
但愛不是軟弱。
塔米斯仍記得一個女人,死在南伽帕爾巴特峰山腳下的寺廟。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了解“愛”這個詞,第一次知道其能讓人具有何等偉力。
彼時,達米安受令在那座寺院中修行,守着古老宗教傳統的密宗長老們一開始拒絕女眷入寺,即便是貴客也不行。
兩個面容精致的小孩子,看上去委實很好欺負。塔米斯站在達米安的身後,兜帽遮住小半張臉,她對外界激烈的聲讨漠不關心,目光專注地盯着繞着供奉臺上搖曳的燭光。
一只飛蛾被燭火吸引了,繞着焰光起舞。她被這個吸引了注意力。
這些拒絕的聲音重重疊疊,在達米安不耐之下切開了其中一個腦袋後同時歸于寂靜。性命還是戒律清規,他們做出了選擇。
達米安把人帶進來之後就老實修習起來,打坐,誦經,在木制的走廊上擦地板。每天只有回到房間後到臨睡前的那段時間能和塔米相處。
如此聽話,據悉是塔利亞女士從遙遠的大洋彼岸發來消息,要是達米安不願意在雪山底下靜心修禪,那就去澳大利亞的草原和袋鼠搏鬥。
“這片地區的刺客聯盟成員大約有800人,澳大利亞現有袋鼠4700萬只,如果澳大利亞的袋鼠決定入侵刺客聯盟,每個刺客要抵禦58750只袋鼠的進攻。”入住寺院後的一個深夜,達米安冷不丁這樣說。
寺院的床席地鋪設,又冷又硬,和“修習”二字非常貼切。達米安并非養尊處優之人,比這惡劣的環境都接觸過,因此适應良好。他躺在地上,塔米斯坐在木窗邊看天空肉眼可見的銀河,聽到他說話,便回過頭來看他。
“但是,袋鼠為什麽要入侵我們?”
“母親給了我兩個選擇,留在這裏,或者去澳大利亞殺袋鼠。”他冷冷說,“毫無疑問,如果去那裏,我會殺死袋鼠群的首領,而這會引發一場戰争。”
“我們沒有地方埋掉那些袋鼠。”她表示贊同。
“是的,權衡利弊之下,我決定不去澳大利亞。”
“袋鼠肉可以吃嗎?”她問。
見鬼,她看上去居然有些向往。達米安哽住了,“……你餓了就去找吃的,別去廚房,那邊什麽吃的都沒有。”
“好的,哥哥。”
她聽話地答應,直接從窗柩跳下,風在耳邊烈烈作響,她準備去附近的森林裏找點獵物。
也就是在路上,她聽到嗚咽的聲音從寺廟深處傳來。
深夜,白日點亮的燭火已經盡數熄滅,每一扇紙糊的木窗裏只有漆黑。未到時間,守夜的打更人也沒有提着燈籠出現。寺院中寂靜無聲,這嗚咽聲格外清晰。
是野獸嗎?狼有時會發出這種嗚嗚的聲音,随着風飄很遠很遠。
但塔米斯很快就推翻了這個猜測,因為聲音顯然是從寺院某一處偏殿之中傳來。掀開偏殿的冰冷無光的屋檐瓦,塔米斯一路向下,潛入陰森的地牢。佛寺,地牢,石牆因潮冷而泛着濕漉漉的水光。
在地牢最深處,關押在栅欄後的女人正在伏地哭泣,臭氣熏天,衣衫褴褛,她的腿以不自然的方式彎折,眼淚從空洞的眼眶掉下。穿着黃袍的人影站在欄外,垂頭看她,露出的下颌唇線無悲無喜。
就算是遲鈍如塔米斯,也能意識到她恐怕不該在這裏久留。燭光搖曳而投在石牆上的影子晃動,她想像晃動的陰影那樣離開,但奇怪的是,她的腳突然無法動彈,像是被灌進了混凝土那樣移動不得。
一根棍柄悄然抵在了她的背後。
“別說話。”男人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塔米斯來的時候完全沒發現周圍有人。
黃袍人對哭泣的女人說,“那孩子死了。但他還活着,在這裏。”
在女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之時,黃袍人淡淡補充,“不是在這座監牢,而是寺院的另一座。你在哭泣時,他也在哭泣,但直到人死燈滅,你們永遠都聽不到彼此的聲音。”
“莫度。”黃袍人說。
塔米斯感受到棍柄離開了她的後背,高大的黑袍男人從她身後走出,他同樣帶着兜帽,一言不發,只是彎下腰把一根木棍放在了女人的監牢前。
“好了塔米斯,我們該走了。”黃袍人說,她路過塔米斯時,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牽着她朝外走去。
塔米斯一愣,“——你認識我?”
動靜被甩在身後,塔米斯無法得知後面發生了什麽。
“當然,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不過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兜帽落下,露出女人光滑的頭顱和英氣淩厲的臉。她在微笑。“我是古一。”
Ancient one?她從名字推測,“你是這裏的僧侶?”
“不。只是有事而來。她曾短暫做過我的門徒,後來她愛上了一個僧人,幸運亦不幸的是,僧人也愛她。在有了愛的結晶之後,他決定悄悄離開禪院,和妻兒共度一生。但這一切都違反了他年幼時發下的戒律,長老們不允許他破壞規則。他們假意放走他,跟蹤他們,找到他們,然後一半事情就變成了你所看到的那樣。”
“愛的結晶是指……他們有一個嬰兒?”塔米斯眨眨眼。這形容在她眼裏有些新奇。
“正因為愛,她才願意為他誕下嬰兒。懷胎十月是個漫長痛苦的過程,孕育出的嬰兒幾乎等同于餘生的責任。”古一言盡于此。
塔米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多麽遙遠的詞彙和概念,像是突然有人引導她擡頭,兀然一片新的天空展露在眼前。
但新的問題接着出現,塔米斯清晰知曉,她并非是自然孕育而生。
哥哥是被愛着的。她或許不是。
塔米斯不知道古一怎麽帶的路,她明明覺得才出偏殿,在樹林中好像還沒走幾步,但是眼前突然豁然開朗,她站在山坡上,遠處是佛殿鱗次栉比的剪影。而莫度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上來,站在他們遠處幾步。
殿群中,突然有一處泛起嘈雜的人聲,然後幾點光明湧現,像是黑夜中的螢火蟲在撲閃。
看着這一幕。“我要走了。”古一說。
“……你不帶那個女人走嗎?”塔米斯這下真的陷入了困惑。
“她已作出選擇,無畏的愛正在支撐着她行動。”古一依然在微笑,她戴上兜帽,手在塔米斯的背後輕輕一推,塔米斯一個踉跄,感到一樣東西随之滑入她的掌心。
“讓我們下次再見吧。你該回去了,你的哥哥在找你。”
塔米斯再回頭的時候身後已經空無一人。灌木叢中枝葉聳動,達米安從中現身,他随手拂去衣服上的灰土,“你果然在這種高處的哨點位置……嗯?肉幹?你從哪裏弄來的?”
塔米斯遲鈍地朝手中看去,古一離去時往她手裏塞的赫然是一塊風幹肉條,巴掌大小的小塊用布條包裹好一半部分,非常适合拿在手裏開吃。
不過達米安也就随口一提,他的看着山下,漆黑的夜中,佛寺越發嘈雜明亮,“下去吧,這個地方終于變得有趣起來了。”
等到他們下山,找到引發混亂的目标,事态幾乎已經塵埃落定,一路上都是火光和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僧侶。女人的前進方向很堅定,像是有什麽在指引她。
從她的異常削瘦、骨骼分明到扭曲的背影,很難看出這具身體竟能造成如此大的威力。哀嚎中有人稱呼她為惡魔,妖孽,魔女。像是灌上這個名字就可以解釋她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
是啊,一個看上去受盡折磨的囚徒,怎麽能造成這麽大的傷害?
達米安來了興趣,他準備上前,塔米拉住他,輕輕搖頭。
達米安默不作聲地回望她。她低聲和他說起先前的所見所聞,地牢,女人折斷的腳,一個沒辦法解釋從何處聽來的故事。——下意識地,她隐去了古一的存在。
莫名其妙就跟着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走了一路什麽的……
某種直覺告訴她,在兄長面前提起這件事,她會完蛋。
沿着高高的臺階向上,女人一直走到一處大殿的門口。血痕順着她的袍擺拽出一路的血痕。她推開門,高大悲憫的佛像溫和垂目,一個影子跪在中間那個蒲團上,一動不動。
影子的腿折疊而跪坐,釘在腿上的鐵釘一直沒入蒲團。頭頂上新鮮的戒疤是深褐色的血洞。他佝偻着腰,悄無聲息。他死了。
周圍建築點燃的火光隐綽地照亮殿內,女人抱着他哭了,脊背彎下,支撐着她來到這裏一腔東西好像突然洩了個幹淨。
越來越多的僧人繞過兄妹所站的地方,進入大殿把相擁的人影團團包圍。達米安啧了一聲。
“結束了。”他無趣地說,面上一派興致闌珊。
他轉過身,背離大殿走了幾步。發覺塔米斯沒有跟上,他回頭看她。
沖天的火光映入她的眼簾,達米安這才看向她凝望的大殿。門不知什麽時候被關上了,火光順着飛濺的鮮血噴濺在紙糊的窗上。焰光下,映在窗上的人影真有如鬼怪。
“已經塵埃落定,沒什麽——”他這樣說,但聲音因接連不斷濺上窗柩的紅而兀然頓住。
火場的烈烈燃燒中裹挾着接二連三的尖叫和哀嚎。以為的獵人和獵物的身份其實對調,他卻笑了起來。
“這場落幕姑且能稱作精彩。走吧。”他朝塔米斯伸出手。
越來越大的火正在将這裏焚燒殆盡,在他們的頭頂,一輛直升機徐徐降落在殿前的空地。
那天晚上,在直升機上俯視漸遠的火海的時候,灼熱的溫度和灰燼片刻不停地遠去,塔米斯第一次向達米安提出關于愛的論題。
“這是愛的力量嗎?她愛他,所以……”
一陣長久的沉默,塔米斯在旋翼的轟鳴裏聽到達米安漫不經心的聲音。
“別犯傻了,塔米。”他如是說道,“一個人在經受長久的折磨後,內心只會剩下複仇的欲望。仇恨賦予她力量,而非愛。
所以,別愚蠢的愛上任何人。”
*
【……所以,別愚蠢的愛上任何人。我決不會允許陌生人染指我的領地——】
一片空寂之中,達米安猛然醒來。
外面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水在窗上流淌,把窗下的車流燈光沖刷成扭曲的灰影。
房間裏沒有開燈,一片灰暗中靜悄悄的。達米安想起來這裏是哥譚邊緣一處臨時的住所,他正在追獵喪鐘的路上。一切都始于聖城艾隆厄拉索班,喪鐘發動的突然襲擊讓外公重傷垂危。帶領着追随他的雇傭兵和部分刺客,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宣布成立利維坦。
何等侮辱!即便是數月之後的現在,達米安覺得他仍能感受到胸中流淌的怒火。但奇怪的是——
沒有。
他的身心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寧靜,就好像籠罩在雪山清冽的空氣中。
或許是因為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即使醒來後已記不清夢中的細節,但來自夢中的那股平和寧靜的情緒依舊殘留在胸口久久不散。
……可夢裏和他說話的人是誰?
真奇怪啊,他好像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