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墓碑
墓碑
三月二十三,表盤的指針昭示時間——四點四十五,淩晨。
尖利的剎車聲劃破黎明前夕晦暗不明的黑紫色蒼穹,墓地中游魂已歸去,人煙殆盡,厲鬼橫行,滿目虛妄,掙紮,或是哭泣聲交雜。
轟鳴的槍響,殺,夜雨傾城。
一切猶如噩夢降臨,背景色永恒灰暗,天空密雲傾倒,疏漏的光與影子投入墓地濕滑的土壤縫隙,有風亦然有雨,還有深入骨髓的寒涼。
莽三在後頭追着跑,邊跑邊罵,“程老四你給我悠着點,跑跑跑,人還沒有死透,萬一蹭起來給你一槍怎麽辦?也讓我就地埋了你啊!”
一共五個,地上倒了三個,還有一個打瘸了腿,留着活口,被人踩在腳底下問話。
新墳旁邊橫着幾把鐵鍬,三月春草都被扒開,懶懶散落在一旁。不知是誰流出的血,潺潺彙成小溪,染紅了褐色泥土,原來被打穿了頸動脈,噴濺,血流如注。
“挖,快挖,都他媽給我過來幫忙!”程景行搶起鐵鍬,一鏟一鏟刨土,手心沁滿了汗,滑的抓不牢手把。內心有遠古獸類咆哮,一顆心搖搖欲墜,慌,心頭震顫,疼痛令滿目空茫。裂空之下,岩層之上,相隔一個生死的距離,苦苦追尋。
幾人都圍攏來,聚成一圈鏟土。三月天,人人都大汗淋漓。差不多時候,他扔掉鐵鍬,也阻止其他人挖下去,人跪着,光靠一雙手往外刨土,莽三看着在一旁搖頭嘆氣,最終也還是蹲下來幫他。
好不容易見着那小姑娘的臉,細致眉眼,看不見眼睛卻依舊散發光輝,少女特有的驕傲與矜持,玫瑰一樣嬌豔的輪廓。她額頭上一條拇指寬的傷口,眼皮上也有許多擦傷,一張臉因失血過多,紙張一樣白森森的吓人。就怕是就此毀了容,沒了勾引人的本錢,看程景行還能怎麽寶貝着。
後頭也已經挖開,那腿也折了,血浸紅了小半條牛仔褲。程景行慌了神,手足無措,只顧着捧着她的臉,聲音都帶了顫,仿佛是在哭,“未央,林未央,醒醒,睜眼,快睜眼,莽三,是不是死了……”
莽三看不過去,幫着把人抱出墓坑,小姑娘還是一點反應沒有,仿佛已經沒了氣息,挖出來的,不過一具死屍而已。冷冰冰,周遭一切都是死亡氣息。
細語,錢笑,她微蹙的眉心與輕揚的嘴角,紅色的飛揚的裙角與結實柔韌的小腿肚,她說舅舅,我好喜歡你。往昔記憶一幕幕浮現眼前,如流轉撤換的膠片,又如劇末時回首往顧的片段。面對失去的巨大驚恐如密雲罩頂,一絲空氣不留,仿佛被人扼住喉嚨,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
只求你睜開眼,睜開眼,再我一眼。
晨風将他風幹才此處,草木酴釄殆盡,如虛妄的追求與驕傲,死于一場随同她腳步而去的瘧疾。
Advertisement
海潮一層一層将他淹沒,遭遇滅頂之災。
未央,未央。
她躺過的地方,已是深紅一片。
他如置身曠野,嘶吼與咆哮無人知曉,傾頹而下的疼痛不知從何處來,席卷全身,所有神經統統痛到麻木。
後頭已經有警車救護車跟上來,程景行抱着林未央冰冷的身軀登上異常安靜的救護車,醫生護士在她身上忙碌,他看見她的一道道傷,不自覺抓緊了她的手,世界是一出靜默的啞劇,噓——,人人都在緊張忙碌,無一發聲。
程景行說:“林未央,不要再跟我開玩笑。”
她細弱的生命貼近他的心,他說不要不要,林未央,你看,我的頭被你敲出好大一個包。摸一摸,來,摸一摸,是不是解恨?
那麽,不要再賭氣了,好不好?
坍塌的城池,他跪在廢墟中卑微祈求。泥濘滿身,污濁不堪。卻是一朵白蓮在泥淖裏開出花,驚鴻一瞥。
警察在後頭幫忙收拾殘局,擺好現場,做好假證據。人人都死于心髒病突發,驗屍官簽一個字,局長都認定,誰還幹多嘴亂說?
莽三正收拾那個沒死的,怎麽招呼也問不出多餘,轉頭看見埋林未央的墓地上,墓碑都已經立好,簡簡單單幾個字——吾愛林未央之墓,還附一幀小照,照片上女孩子紮着馬尾,一襲腼腆笑意。
立碑活埋,預謀已久,足夠詭異。
急救室外,有人明知故犯,腳下一小堆煙蒂,一根接一個抽煙,四周煙雲袅袅,熏得人夠嗆,已經把這裏當做自由區。亦無人敢阻止,他面色陰沉得駭人,活生生羅剎閻王,誰敢前來打攪,一個不小心成了替罪羔羊,一腳踹過來,還要感恩鳴謝。
莽三在電話那端說:“他還有上線,聽命做事而已,折騰了半天,一點線索沒有。你或者你那個寶貝是不是惹到什麽厲害人物,做事情幹淨利落,看起來十分難對付。”
程景行捏着濾嘴,略想一想,腦子裏都是将林未央從土裏挖出來的那一幕,其餘毫無頭緒,“不可能,她不可能惹上這些人。我麽?近期絕對沒有。”
莽三納悶:“這就怪了,一定是熟悉的人下手,埋她的地方連墓碑都立好,立碑人竟還是你的名字。要不然是你惹上什麽風流債,舊愛新歡生死搏殺?”
耳朵裏嗡嗡作響,他有些暈,甚至有嘔吐欲 望,并無多餘時間與心情同時對付許多女人,林未央一個已經足夠鬧心。多說無益,“無論如何,挖地三尺,一定找出幕後主使。”他的精神都集中在急救室,一顆心跳得瘋狂,整個人猶如飛速旋轉的飛輪,停不下來,除非終局出現,生或死。
急救室的門大開,林未央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幹幹淨淨的模樣,蒼白的面色讓人看了忍不住心傷。還好還好,不見白布覆面,心跳停止。
一場虛驚,險些要他性命。
一時松弛下來,所有的病痛猛然間侵襲,身體深處狂亂叫嚣。腦中陣陣眩暈,他靠牆站着,天花板無限旋轉,隐約看見許沖急急忙忙趕來,他有些站不穩,只好抓着許沖,“我有點暈……”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暈過去,慘烈。
清醒時已至深夜,身旁無人,他看一看時間,午夜十二點,灰姑娘跳完最後一支舞的時刻,昨日與今天的因緣際會,他開始想念某一些畫面,這些畫面全都有關于一個人。她在隔壁,或是另一層樓,亦或是相隔萬裏,有什麽關系。
按鈴叫來護士,他已經穿好衣服起身來,問她林未央被安排在哪一間病房,護士支支吾吾勸他休息,他不耐,兇一句,險些将小護士吓哭。
最終還是打電話去前臺問清楚,她在六樓留觀室,輸過血,已經無礙。
再次遇見她時,她正安睡,右腿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高高挂起,身子陷在柔軟的床褥間,凄惶的燈影從門縫裏偷偷竄進來,親吻她的臉。無暇的,碧玉似的面龐,今夜如此乖順,不知是否有好夢,嘴角細微弧度,夜光描摹一張世間最美的女子的臉,傾人心。她的唇上有芳香彌漫,他嘗一嘗,如預想,美好而甜蜜。
他的嘴唇貼着她的,似吻別,又似深夜纏綿。撥開她額前碎發,又吻上額頭,繼而眉心,用溫軟的唇瓣記錄女子秀美輪廓,她眉骨上的舊傷疤以及眼角不近不遠的一顆小痔,細微處皆不放過,是她将細細刻在他心上,鋒利的陶瓷刀,劃一道血脈噴湧的傷口,愈痛愈深刻。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羽毛般拂過他下颌,他便笑着親一親她的唇,貼着她的臉說:“終于醒了,我的睡美人。”
她亦還他微笑,美好如三月晨光,大地與天空溫柔蘇醒,一切靜谧而安詳,她的眼睛讓人沉醉。他說這是愛,溢滿濃濃愛意的眼睛。未央說:“我睡了一百年,只為等你,王子殿下。感謝你一路披荊斬棘,栉風沐雨,還要殺死罪惡巫婆,辛苦你。”
他止不住上揚的嘴角,滿足得好似孩童,掩住笑容,低頭執起她的手親吻,“你對我笑一笑,我所做一切都已值回票價。”
不期然,她的手臂環住他的脖頸,仰起頭,呈上最真摯感謝——她的吻,似水溫柔,又如烈火撩人,溫暖的愛意席卷肆虐,願沉迷,願永醉。
她的舌尖柔軟而美妙,仿佛世間最完美魔法,只需小小糾纏,擦肩而過,便留下激蕩漣漪,是嗎啡,一瞬間驅走所有疼痛哀愁。
忘不了,已上瘾,戒不掉。
她編織的網,她設下的圈套,情 欲似海深,他義無反顧。
病房中,昏黃疏漏的燈光背面,喘息不定的呼吸與心跳。她不願遠離,嘴唇仍貼着他,說話間開合時輕輕觸碰,更撩人,“我真害怕,舅舅,我怕就這樣死去,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她的眼淚落在他唇上,溫熱,鹹澀,他望見廣袤深沉的海面,凄惶恐懼一如她面對死亡。
未央後怕,與死神擦肩而過,現下依舊安然無恙,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運氣,萬幸,她許多時候時運不濟,但這一次竟然行大運,迫切時刻迫切相救,她的命運與抉擇今日都交托在他手上。
她抱緊了他,像是溺水的人抓緊最後一根浮木,分明渾身都在鈍痛,可是松不了手,一松手便落入深淵,死無葬身之地。
未央說:“舅舅,很想你,很想很想……我害怕,害怕死後你還是恨我。舅舅,也許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是不是?可是你來救我了,像騎白馬的王子,神勇如天神降臨。你知道嗎?一個女孩子就算再貧窮再尖銳,也一樣會有灰姑娘的童話夢境。你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知道,我一直知。”
一個男人,無論年紀幾何,無論財富智慧,永恒存在一個英雄夢想。她滿足他,林未央将他變成了英雄。白馬王子?雖然俗,不失為神聖存在。
程景行小心翼翼抱着她,玩笑說:“多虧你把我打成腦震蕩,不然哪裏能靈光一閃,預感到你在西郊墓地。”
她清清嗓子,伸手摸一摸他腦後腫起來的大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趕忙捂住嘴,讨好說:“我不是故意的……誰教你那樣兇巴巴,居然還要扒我衣服,像強盜。我沒有辦法,出于自衛……”
低下頭,第一次在他面前服軟,“不要生我的氣,下回一定拿捏好力道,剛剛好敲暈,又不會積血震蕩。”
程景行撫額,頭痛,“還有下次?你饒了我,女俠。”
未央犟嘴:“是你逼我。”
程景行捏一捏她臉蛋,忽而沉聲說:“未央,答應我,別再逃。你今天已經看到,外面的世界多可怕。乖乖在我身邊,我希望天天看見你快樂,平安無事。”
未央低聲說:“許多時候是你逼我走。”
程景行思量一番,才說:“至多以後你開口罵人,我絕不回嘴。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我都能接受,兩人都退一步,協議達成?”
未央遲疑,不能置信,“真的?”
程景行笑,寬厚溫暖的手心揉着她短短的頭發,“你知道,在許多時刻,犧牲會轉變成一件幸福的事。”
又輕輕抱緊她,低聲喟嘆,“未央,你今天吓死我。以後乖一點,不然沒有心髒病也會被你驚得心髒驟停。”
未央在他懷裏點頭。
這一刻安寧,聽得見樹葉沙沙響動。
三月,桃花已悄然盛放,春芳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