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撒網
撒網
程景行安排好善後事宜,正欲離開時在走廊盡頭望見宋遠東的背影,于是走幾步上前去,拍一拍他肩膀,“遠東。”
他一驚,忙抹了一把臉,吸了吸鼻子,回頭來,眼睛還泛着紅,卻要做出自在神色,笑不出來,嗓子也有些啞,像是患過一場重感冒,“談完了?要不要去看看她?”
程景行望着他,有些啞然,喉頭幹得說不出話來,他對這樣頹喪的宋遠東生出幾分憐憫來,但也只是像看一場節奏緩慢的老電影,生離死別撕心裂肺,終場閉幕,還要各顧各生活,像一場流行性感冒,每個人都會得,但也總會痊愈。
程景行搖頭說:“不必了。就讓她安安靜靜地走。”
宋遠東說:“無所謂了,你們是什麽樣子,她都看不見了。”
程景行嘗試着安慰,他鮮少做這類事,言語上明顯笨拙,“逝者已矣,你也應當放寬心,諾諾不願意見你這樣。”
宋遠東停一停,叼一根煙在嘴上含着,身子靠着空蕩蕩的窗臺,冷風狂躁,一溜瘋瘋癫癫地沖進來,他手裏一開一合地玩着打火機,卻始終不去點那根煙。走道裏只聽得見叮叮咚咚火機重複開阖的聲音,他望着眼前幽寂的階梯,晦暗不明的光線,目光已然深遠,不知望見誰,正一番溫柔顏色,似秋雨彌空,點滴都是泠泠清露,漸漸又去那記憶裏探尋,不醒悟,不抽身,嘆一口氣感嘆,怕又有人要來說他酸腐,“我不相信什麽在天有靈,更不信輪回轉世,這一生錯過就是錯過了,亡羊補牢更像是童話,你的羊圈裏能裝多少只?也許有人海納百川只嫌少不嫌多,但我心中那塊地太小,就圈了那麽一只咩咩叫的小東西,天天小心翼翼伺候着,如今被狼叼走,牧羊人沒了羔羊,一生都化了空,也就只能四處流浪了。”
程景行亦倚窗站着,外頭梧桐樹葉落了一地,冷雨打濕了身子,任西風怎麽叫喚也再飄不起來。
融了的雪肆意流,滿地都是碾碎的冬雪,死一般的寂寞光年。
腦中忽然模模糊糊浮出那一道影,她坐在奶油色的小馬駒上笑着同他揮手,紅的裙烏的發,她微微笑的時刻他甚至聞到了夏天栀子花的香氣。
她臨走時說了什麽?哦,是,舅舅,我好喜歡你。
那時他低着頭,并未看見她臉上局促卻又有些期待的神情,像一只期待領養的流浪狗,又像一朵渾身是刺的玫瑰花,呵——少女情懷總是詩啊。
他聽見那一點點悸動的聲音,令他久久不能忘。
沒有關系,她還年少,許多事情他來教就好。
程景行問:“既然如此,又為什麽不把她留下?還要千方百計地截斷她唯一的生路。是她太任性,還是你太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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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東突然沉默,沉默地把煙點燃,又放在窗臺上,任它迎着凜冽的寒風星星點點燃燒。
再來他開口,卻又是在許多時間之後了,那根煙半截化作了灰,兩個男人就這麽默默的站在狹長的走道盡頭,各自想着這個冬天裏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告別。
“景行。”
“怎麽?”
“你見過她抽骨髓的針嗎?夠你半個小臂長,從脊椎尾紮進去,即便有了麻藥,對一個四歲的孩子又是怎樣的驚懼。每天早上都要抽血,有時三四針下去都找不到血管,還有一次恰巧讓我遇上,她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針紮進大腿根抽。她病的最厲害的時候剃過光頭,我那時還喊她小尼姑,可是尼姑頭上最多六個印,可她呢,渾身再沒有地方可以紮針,便如小孩子似的紮在腦袋上。”
“景行,你知道世間最親的人因你而死是什麽感覺嗎?她後來只是說,腎髒移植的成功率并不高,很可能兩個人都因此喪命,倒不如放過完好的姐姐,而她,卻是無所謂了。”
“她叮囑我一定懇請你,你們,不要為難林未央。”
這支煙已經滅了,所有的懷念與感慨到此為止。
回憶裏的她早已經不是她,是一個虛幻的影,微笑哭泣都似玩偶,任你點選。
而程景行低頭說:“誰說我要為難她?”
宋遠東不置可否,卻問:“你還是要與白蘭結婚?”
程景行頓了頓,說:“并沒有什麽不好。她溫柔賢惠,家世顯赫,長得也十分美麗。到了年紀,無論想與不想,愛與不愛,都是要結婚的,權衡了利弊,做出最優選擇,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每一處都是競技場。況且挑一個最合适最輕松的夥伴,是對自己的寬容。”
宋遠東側身看他,似笑非笑,“她呢?我以為你十分在乎她。”
程景行說:“她?林未央嗎?她很好,我不否認對她的喜歡,但這與白蘭并不沖突,我必定是要找回她的,在興趣還未缺失之前。她要什麽都可以給,但沒有人可以左右我的生活。遠東,我早已經過了為愛沖動的年紀,這世界沒有什麽人是不可或缺,你要我為她放棄大好局面?開玩笑,誰知她什麽時候心變,喜歡上古惑仔,收拾東西私奔去,到時我的損失誰來負?不顧一切不計成本地對一個人好,這種事情我做過,卻只是在十六歲滿臉青春痘的時候。世界一沉不變,人人靠錢生活,有情飲水飽,那只是笑談。”
宋遠東說:“景行,人總是敗在自負上。我勸你不要去找她,許多事情并非你能預料。不如繞道避開,好過狹路相逢。”
他笑了笑說:“你應該去做吟游詩人,浪跡天涯。”
宋遠東也笑一笑,爾後沉默。
他側面的線條沉重而婉轉,像一座臨風而立的雕像。
程景行接了白蘭電話,她問他情況如何?他說還好,只是父親傷心過度倒下,休息即可,不必擔心。她問二姐怎樣?他便說哭鬧了許久,現在已經平靜。她唏噓感嘆,隐隐在電話那端哭泣,為諾諾的夭折,她說諾諾多可愛的孩子,竟沒等到腎源就去了。他便皺眉,不出聲,任她在一旁哭。也許她知他從來不是會溫言軟語哄人的男人,自覺抑住了哭聲,凄凄然反來安慰,家裏還好嗎?不要太傷心了,人已經去了,節哀順變保重身體。他說好,覺着應當到了末尾收束,不想她仍問,吃過飯沒有?他想一想還是答,沒顧得上。她便能順利接下去,關懷着責備,怎麽還是這樣不會照顧自己,要不一起吃飯吧。
他自然只得說好,約了地點,匆忙赴約會。
他着實餓了,多添了兩碗飯,白蘭穿着菱格紋黑白外套,坐在對面細細吃着,動作十分好看,而他忙着照顧鬧事的胃,亦無心鑒賞。
待他七成飽,她才放下筷子,品一口茶,輕輕說:“世事無常,真沒想到那樣好的女孩子就這麽沒了。不是說已經安排好移植手術,怎麽突然延遲?”
程景行其實并不想答,她似不經意間困惑一問,誰知有什麽深意在裏頭,父親早早拜托了白局長尋人,她又怎會不知。女人再寬容也少不了胡思亂想斤斤計較,何況她的懷疑猜測并非無中生有。
見他抿着唇不答話,她便也不再追問,她是最懂得拿捏分寸的,他正中意她這一點,不許她有外間女人無賴撒潑的時刻。
“雖然現在提這個并不恰當,但父親今天十分嚴肅地問過我,與你之間究竟是什麽樣的狀态。你知道的,老人家都對嫁女兒這件事非常緊張,父親想知道,你究竟什麽時候登門拜訪,拟定婚期。”
程景行一愣,無奈,外甥女才過逝,喪禮還沒有辦就要被人逼婚,想來白蘭已經急得不行,前段日子還十分平靜,卻在今天突然發難,不知是什麽惹到她。難道她家又有女眷結婚,而且不到二十,嫁得金龜婿?
他心中愁雲慘淡,卻要做深思狀,想一想才說:“先要等諾諾的事情過去。”
白蘭即刻接道:“我明白,但請你給我一個具體時間,我已經快到二十八,再不能無休無止地等下去。”
又要說年齡,逼婚這事情上,年齡似乎已經成了她的利器。天知道他與她交往不過三年,仿佛已經耽誤她一生。若不娶,就是始亂終棄喜新厭舊的陳世美,要遭唾棄。
他有些煩,但也知道她這次态度堅決,再想敷衍着實艱難。橫豎總要結婚,也沒什麽可怕。
他是男人,怕什麽損失。離了婚,反而身價倍增——已經從學校肄業,不怕沒有崗位安插。
“三個月吧。”
白蘭小勝一局,非常滿意,“好,我回去告訴父親,三個月後我們結婚,母親一定馬上找孫師傅來算黃歷,為我們合八字選個黃道吉日。”
程景行點點頭,心裏有些悶。
就這麽把自己嫁出去了啊。
白蘭卻突然轉了口風,懇切卻又帶幾分強勢的意味說道:“那個女孩子,既然已經沒有用處,就不要再找了。其實是她間接害死諾諾,再回來,只會令家裏人更難過。答應我好嗎?別再找她回來。”
原來已經有女主人架勢,開始管領程家家事。
程景行一笑,有些冷,并不言語。
她便以為他默認,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他納悶,林未央莫非真是妖孽,都說人走茶涼,她已經跑出去小半年,居然還有人因她緊張焦灼,策劃再三。
他并沒有對白蘭的請求十分挂心,也沒有再關注于林未央的蹤跡,最近許多事情要忙,卻是忙着在承風大肆搞破壞,一連幾天心情頗為暢快。果然毀滅與新生一樣,都是令人驚喜和愉悅的事情。
沒想到三月底公司裏一些瑣碎事情竟成柳暗花明又一村——瑞通在汐川的樓盤鬧出些小麻煩,有民工讨工錢,被打得狠了,有一個厲害的半身殘廢,不過這事完全可以推得幹幹淨淨,也不必他來過問。但巧的很,他在傷者名單中看見個熟悉姓名,頓時豁然開朗。
叫秘書來,叫他花點錢給電視臺,務必把這條新聞反複播放。還要附上照片和影像,那人的名字要放第一排,不怕她不知道,也不怕她不乖乖自投羅網。
還是要去汐川一趟,親自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