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啰嗦
啰嗦
一下咳得厲害,再配着她哭得抽抽噎噎,恰時咳嗽得猛了,止不住挖心掏肺地幹嘔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依然不高不低地發着燒,頭昏腦脹,好半天仍是恍恍惚惚的,只看見程景行俊俏的臉盤繃緊了,嚴肅的樣子仿佛一時間到了五六十歲,是個尖酸刻薄滿臉褶皺的小老頭。
他從兜裏掏出個米白色菱格手帕,一只手扶着她的下颌,将她亂糟糟的臉蛋擦幹淨了,轉手扔到垃圾桶裏,才問:“要不要水?”其實杯子已經端在手上,方才燙了些,現下才剛好,遞到她跟前,卻被她一把揮開,“咚”一下砸在地板上,嘩啦啦碎成無數片。
一時詭秘的靜默,程景行也來了脾氣,兩個人都紅着眼睛相互怒視,仿佛有殺妻奪子不共戴天之仇。他想去抓她肩膀,最終還是忍住,怕一不小心抓到傷處,僅剩的一把小骨頭給捏碎了,還不知道是怎麽樣的麻煩,只得握緊了拳頭,極力抑制心裏噌噌上竄的火苗子,“你別給臉不要臉,我程景行這麽低聲下氣地伺候過誰?你還給我擺臉子耍脾氣,真以為自己是白雪公主呢。”
未央也炸了,再顧不得裝腔作勢,在汐川街上混飯吃的架勢全出來,半點便宜不給人占。“不用擡舉我,白雪公主有七個小矮人,我就七碗米粥而已。我不就是讓你二姐夫給強 奸了嘛?多大的事啊?能勞駕程先生您在這端茶送水噓寒問暖的?你就不覺得矯情?事後假惺惺,呵——誰知到你們是不是串通好。酒會上觥籌交錯,點一點頭,姐夫,我遇到個小妞真帶勁,您要不要也玩一玩?他當然開心,當即找個機會爽一把,盡興了,快活了,不知道賞了你沒有?下回可還說要雙飛3P呢,舅舅一定記清楚時間,別下次又晚一步,我已經被他玩死,豈不吃虧?咦,或者你恰好喜好奸 屍?啧啧,真沒看出來。”
程景行被她氣得夠嗆,若再老個幾歲估計當場爆血管,倒下去,腦袋着地,一命嗚呼。“林未央你他媽找打是不是?亂七八糟說的是什麽?你委屈,是,你委屈!”他竟氣得說不出話來,煩躁地去扯襯衣領子,一下兩三粒口子扒拉扒拉掉下來,好好一件衣服就這麽毀了。
“好!你——你林未央能說,真他媽能說會道,污蔑人都一套一套的,你說!繼續說啊,說!倒看看你還說出些什麽!狗東西,好心當成驢肝肺!狗咬呂洞賓!”他咋咋呼呼繞着病床走,只怕一下控制不住就上去給她一拳,話也說不清了,反反複複就那麽一句,你你你,你個不停,更像是長篇家庭倫理劇裏的老媽子,一手插腰,一手蘭花指向前一指,一個“你”字還沒有說完便心髒病發倒下了。
未央燒得頭痛,迷迷糊糊聽他你你你罵了好半天,人都要睡着,又聽見一聲喊:“說!怎麽不說了?繼續啊,倒看你還怎麽編排我!”
未央翻個白眼倒頭要睡,“我懶得跟你說,人說三年一代溝,我倆隔了五六道,不是小水溝,是中美地峽,東非大裂谷。你永遠不會明白昨天晚上我經歷了什麽,你永遠不會懂。”
程景行卻是落寞,哂笑,低聲自嘲,“你以為昨晚上那場面,我見了就不難受?”
怎麽能不難受?那場景他連想都不敢再想。一觸即是刮骨錐心的痛,只盼着早早忘了,模糊了,卻又愈加清晰起來,忘也忘不掉。似是慢鏡頭一點點放映,她沉在水底,海藻似的長發蜉蝣般飄飄蕩蕩,所有的輪廓都在水中模糊,唯獨一雙眼睛異樣的明亮,睜大了看着水面上他驚慌的臉,他甚至不敢伸手去将她撈出來,那一刻膽怯,他真怕她是死了,撈出來一具白生生的屍體,再不是會說會笑會惹得她火冒三丈又有本領教他牽腸挂肚的林未央。
林未央,他已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時候招惹她——這個禍害,遺禍千年的東西。
可他這時候真恨不得她死了,她說他不會明白,永遠也不會,可是她又何曾了解,你捧着一顆心讨好,卻被任踐踏到塵埃裏的痛楚。
他開始後悔,人說一生必定愛過一次,可這對象是不是錯?她太年輕,離他太近又太遠。最不可能是她。
居然猶猶豫豫踟蹰不前,還有畏縮與頹然,這從來都不是他。
未央亦是輕聲嘲弄,“難受麽?是玩具被人搶了的難受?還是程家尊嚴被人輕賤的難受?能有多難受呢?出門找白蘭小姐小手兒揉一揉,輕聲細語哄一哄就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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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不說話了,走近來,側身坐在床沿,一只手細細撫摸她嘴角傷口,低聲問:“犟嘴吧,我看你眼睛又紅起來?是不是又要哭?”
未央被他瞧得害怕,下意識偏過頭要往後躲,卻被他扳過臉,狠狠吻過來,壓着她碾着她,半點縫隙都不留。另一只手穿過背脊緊緊箍在她腰上,她背上有些疼,不由得輕哼,他便松懈些,但仍不許她偏移半分,他一夜未眠,嘴裏的味道并不好,而未央才吃過藥,舌尖也是苦巴巴的,兩個人纏來纏去,倒像是賭氣,這也不必吵了,嘴上見真招。
緩下來,未央一陣咳嗽,他便抱着一下一下拍這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別跟我鬧了,我都一夜沒合眼。”
她被他這麽一說,心裏邊無限委屈,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覺得委屈,連自己都忍不住要罵自己矯情,卻還是癟癟嘴,要哭,“你怎麽能這麽欺負我!醫生看傷口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抓了剪子奔出去殺了你!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晚……為什麽不早一步回來,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我疼得腦子都不清醒,想想還有什麽人能想着念着?可是一個都沒有,舅舅,我真的……舅舅,為什麽我什麽都沒有……”
未央已經分不清是在說謊博同情,或是真真切切痛不欲生,只得反反複複告訴自己,好吧,最後一次,管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從來沒有一個肩膀如此溫暖,只讓我靠一靠,借來六十秒,一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暫且放縱一回,只一回。
他恨自己嘴拙,此刻竟想不出對策,只得沉默,緊緊擁着,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林未央,拔去了一身刺,僅僅是個柔軟的小東西,誰都可以傷害——他只想把她藏起來,誰都別想多瞧一眼。“乖,別哭了,嗓子都要啞掉,到時候還怎麽鬥雞似的跟我吵呢?”
等一等,又說:“你放心,他不會好。”寒森森語氣,殺氣騰騰。
小情侶鬧騰完了,粥已經半涼,程景行扶她躺下,又忙着問:“你要哪一種?要不每一碗都嘗一嘗?”
未央笑,牽動嘴上傷口,那笑容只得半僵着,怪模樣,“那剩下的給誰去?難道都倒掉?太浪費。撿了哪個是哪個,不必麻煩。橫豎我也不挑食。”
他挑了一碗,揭開,還有騰騰熱氣,因未央手上還吊着針,繼而笑問:“要不然我喂你?”
未央搖頭,敬謝不敏,“別,我怕你一股腦都倒在我身上,得不償失,還是我自己來。”說着就要去接,程景行卻躲開,固執地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哎,你就讓我試試罷,從沒有這麽伺候人吃飯。”
未央挑眉,“再次強調您纡尊降貴我三生有幸?”
程景行興致高昂,“不,求林小姐賞個臉面。”
未央倒是一愣,他居然學會伏低做小來哄人,果然是三生有幸了。沒等她點頭答應,他便已經舀了一勺,裝模作樣地吹一吹,慢慢送進她嘴裏,又問:“好不好吃。”
未央說:“我嘴裏沒有味道。”
程景行說:“那我嘗一嘗。”一勺一勺吃得津津有味,“許久溪家的粥果然是城中翹楚。”
未央不由得笑起來,想來他應是餓壞了,還陪她吵吵鬧鬧一上午,這下吃起來沒得完,一碗粥見底了才驚覺,十分窘迫地望着未央,嘴角還不小心沾了些湯水,像個犯了錯待教訓的孩子。
未央無奈,這光景,仿佛兩個人的年齡對調,她是他姑姑嬸嬸,還要摸一摸他的頭說沒關系才好。手指撣去他嘴角殘食,她唇角彎彎,笑着問:“夠不夠?多吃點,餓久了胃該難受。”
程景行恍恍惚惚抓住了她的手,濕漉漉的嘴唇膩在她手掌心裏,一絲一絲地癢,仿佛是有人細細地撓着,心兒都在顫。他餍足,看起來十分快樂,“林未央,你剛才笑起來有十分溫柔,近似南海觀音。”
緊接着又自顧自嘆息,“可惜大多時候像蜘蛛精,刁蠻任性不講道理,但是……”
但是嬌豔欲滴媚态橫生,任你囫囵吃了也是心甘情願。
未央卻抽回了手,一點面子不給,“有情飲水飽?我才吃一口,你難道真要餓死我洩憤?”
程景行适才悔悟,又端一碗來,未央已經拒絕他的熱情服務,搶過來自己動手,他在一邊眼巴巴望着,嘴裏還忍不住感嘆,“我看人家喂孩子挺好玩的,你怎麽都不肯讓我試試?”
未央嗤笑道:“我可不是孩子,要過瘾明早去家政公司應征,不需一天,包你見了孩子就躲。”
未央擦了擦嘴,說:“我燒得頭疼。”
程景行又來試她額頭,覺得還是燙,“我去找醫生。”
未央說:“沒有關系,我只是困得很。你把剩下的東西送給樓裏的護士吧。”
程景行摸摸她額頭,又替她拉高了被子,輕聲問:“晚上想吃什麽?”
“你怎麽盡想着吃。”未央笑,“我想吃混沌。”
“哎,你先休息,晚上我陪你吃一起吃。”
“你回去洗洗,髒得很。”上下眼皮打架,撐不住,昏昏欲睡。
程景行低頭看看自己,确實皺巴巴的像個紙團,但嘴上仍是死撐,“喲,你還嫌棄我!”半晌未得回應,原來她已經睡着,長睫毛羽扇一般,白淨的臉上不染塵埃,細膩如薄胎瓷,真叫人愛不釋手。
他低下頭,輕輕親吻她微蹙的眉心。
願你有一個好睡眠,夢中大地萬裏無雲。林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