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災難
災難
大約是江風吹得猛了,回到程家老宅,腦袋昏沉沉,一頭紮進被子裏睡昏過去,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夢裏頭處處長滿綠油油的青苔,春天,雨才停,小巷子裏走起來濕漉漉的打滑,巷口的白胡子老頭穿着破了洞的汗衫,手邊燒着小鍋爐,鐵鏟子一下一下拌着,糖糊糊黃燦燦的又熔了。她跌跌撞撞跑過去,那小轉盤已經飛速轉起來,是小聰,兩毛錢,他只轉到個猴,老頭兒的手動起來,白石板上糖漿作畫,一小會,那猴子便活溜起來。未央掏一掏口袋,兜底了,她的夢想是轉到一只龍或鳳,只要運氣好。
鳳嬌嬸子已經抱着小聰回來,小聰手上的糖猴被咬掉了一半,上頭亮晶晶的都是口水。而未央還在翻口袋,她去麻将桌子上拉拉林成志的衣袖,林成志翻一翻口袋,摸摸她的頭,“留給爸爸翻本。”于是不再管她。
她沒有那個運氣,從來沒有。
程景行應酬完樓下送帖子的人,等家人都散了,才換了睡衣推門進來。看她穿着牛仔褲就鑽被子底下賴着,覺得麻煩,但看見了還是忍不住要管,三兩下把她從棉絮裏挖出來,衣服也不換了,直接脫光了塞進去,反正由他暖着。
關了燈,她居然主動貼過來,依着他胸口說夢話,模模糊糊聽清楚幾句,居然叫爸爸,原來小姑娘在想家,“爸爸,給我買,我想吃……”接下來反反複複又是那句,“我想吃,我想吃,爸爸,我想吃……”
他正要笑,心想林未央姑娘好大的胃口,兩小時前一整只兔子下肚,睡覺了竟還在想着吃的,摸摸那小肚子,鼓囊囊的,莫非是無底洞?一愣神,胸口上濕乎乎的,不料她在夢裏急得哭出來,兩條腿在被子裏亂蹬,耍賴似的喊着,“爸爸,我餓。媽媽,不要不給我飯吃,我再也不敢了!”
她做了噩夢,泅水似的掙紮,他聽得心上一抽一抽,她小時候受過多少苦,這些年怎麽過來,他竟是一片空白,除卻最初在龌龊地裏相遇,他什麽都不明白她。而現下只能攬過來,抱緊了,黑漆漆的夜裏,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只有一層一層蓋得嚴嚴實實的烏雲,他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耐着性子哄着,“乖,都給你買,都買給你,乖孩子,別哭了,想要什麽都給你買。”
未央暈乎乎的,一小會便消停了,還是埋在她懷裏,臉蛋上盡是淚痕,長睫毛上還挂着眼淚珠子,晶瑩剔透。
他挪一挪身子,睡平了,發覺她緊緊攥着他的胳膊,兩只手環住了貼着胸藏着,生怕一眨眼不見了。他心軟,低頭去親親她,卻聽見她小聲喊,“爸爸。”
他無奈了,再有別的心思,簡直就像禽獸。于是拉緊了被子,拍拍她,想着就這麽趕緊睡吧。又聽見她說,“爸爸,別把我送走。”小小的身子,緊緊縮成一團,挨着他,靠着他,仿佛這一刻,他就是林未央唯一依靠。
他睜眼與黑暗對視,突然想搖醒她,跟她說話,說說話,說什麽都沒有關系,只想聽聽聽她的聲音。
回想起她喊舅舅時,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多麽好看。
早晨醒來的感覺十分奇怪,天還蒙蒙亮,她已經能夠看清楚他的臉,他的眼睛好亮,卻又深邃如寒星一般。
她推推他,“你該走了,晚了又要跳窗,摔斷腿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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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肯動,撐着頭,饒有興味地看着她。
未央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禁摸摸臉頰,問:“我是過敏還是毀容?你眼睛裏都是探究,我可不會易容術,揭下這層皮,裏頭就是顱骨。”
程景行的拇指在她眉骨那道疤痕上摩挲,眼睛癡癡望着,像是入了迷,低下頭去細細綿綿吻過,如面對摯愛情人,處處是如水一般的溫柔。“跟我說說,這疤怎麽來的?”
未央想也不想便答:“小時候貪玩掉溝裏砸的。”
程景行在她鎖骨上咬一口,疼得她吸氣,還不忘威脅,“再不老實說,一會我可就咬別的地方了。”
未央怔怔望着他,滿心疑慮,“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程景行終于沒了耐性,朝着她吼,“我不就問個東西,你啰嗦那麽一大堆到底說不說?不說今早上別想起床。”
未央翻個白眼,無奈,“我那年六歲,剛懂事,有一回……唉,不記得是打碎了東西還是怎麽的……嗯,好像是洗碗的時候打碎了個勺子吧。王鳳嬌便指着我鼻子罵一通,其實我從小被罵慣了,老油條一個,只那一回,她說我跟我媽一樣,是個狐貍精破爛貨,将來要去窯子裏賣,老了當寡婦死兒子。”
“真是,我居然把罵人的話記得一字不漏。”她笑一笑,帶些淺淡嘲諷,側過身去,背對他,“我那會兒吃錯藥,還敢據理力争,說什麽我媽媽才不是狐貍精,我媽媽是城裏人,你胡說,我要去找我媽媽。王鳳嬌說,你去呀,快點去,走半道被火車軋死,我也再不用多養個廢物。後來我記不清了,大概是又頂嘴,王鳳嬌就領着擀面杖沖上來揍我,打得猛了,腦袋往前一推就砸在桌子角上,鐵的,沒瞎也沒傻,就是縫了三針,花了五十來塊錢,呵呵——鳳嬌嬸子可心疼了。”
又感嘆:“真是奇跡,我居然沒被打死。身上盡是一道一道的紅印子,嗓子都哭啞了,話也說不出來。我爸跟她賠罪,王鳳嬌還不解氣,又把我扔雜物間裏餓了兩天,那裏頭黑乎乎的都是蜂窩煤,還有蜈蚣爬來爬去,小腿上被咬了一口,好像挺疼的。咦,你知不知道什麽是蜂窩煤啊?”
程景行懶得跟她廢話,“後來呢?”
未央說:“也沒什麽了,快餓暈的時候,爸爸把門撬開,端了一碗白稀飯來,我當時也顧不上哭了,搶過來就一頓灌下去。小狗似的伸長了舌頭,碗底都舔得幹幹淨淨。再後來爸爸又盛一碗給我,兩三下吃完,還要,爸爸說,一下子不能吃這麽多,等等,等等還有雞蛋吃。我可高興了,也忘了疼,跳起來就要吃雞蛋。可是爸爸抱着我,用袖子擦我的臉,說我渾身烏溜溜的像個煤球,說着說着哭起來,他抱着我哭。那麽一下,我突然覺得,雞蛋也不那麽誘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男人哭。他什麽也沒有說,一分鐘或者兩分鐘,就擦一擦臉去廚房燒開水給我洗澡。
接下來再沒有人說話,他貼着她的背脊,抱着她。陽光偷偷摸摸照進來,還是凄凄艾艾的顏色,一束一束将塵埃照得纖細可辨。她身上暖暖,像這天地裏一片長青的葉子,冬日裏爽脆刮辣地豔麗着,只是小小一片葉,卻有一個無限的世界。
未央說:“我再也不要挨餓。”
他說:“再也不會,絕不會。”
她背對着他,笑一笑,也只是笑一笑罷了。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微微已泛紅。
程景行臨走時囑咐,“今天有相熟人家做壽,全家都要去道賀。地點在千山溫泉,離得遠,多半要明早才回,不要等我,早點睡。”
未央歡喜,“難得有休假。”
程景行捏她臉,“沒良心!”又貼過來壓低了聲音勾引,“要不我争取晚上回來?免得你孤枕難眠。”
未央皺眉,靠着牆,渾身沒勁,“我有點暈,大概感冒,你離我遠點免得傳染。”
他來試她額頭,“有點燙,回頭叫醫生來。”
未央怪他小題大做,“哪有那麽矜貴?睡一睡,起來就好了。你快走,再啰嗦一定被抓奸!”
程景行說一句“好好休息。”便作賊似的出去了,回自己屋裏,裝懶床。
未央站在窗前,外頭的樹葉都快落光,是冬天了。
下午,宅子裏已走得精光,連傭人都放大假,做好了飯收拾碗筷便走了。未央一個人在偌大的屋子裏呆着,總有些疑神疑鬼,哪哪又聽見腳步聲,毛骨悚然。
還是早早睡覺的好,于是脫了衣服準備洗幹淨上床。又怎料到災難突如其來,浴室門被撞開,她回頭,光着身子,蓮蓬裏還灑着水,那熱水教她看不清細致輪廓,只識得那人猙獰的笑,鬼魅一般。
他以沙啞聲線低聲誘哄,“乖孩子,也陪伯伯玩一玩。”
他帶着金絲眼鏡,灰藍的西裝襯得人英偉儒雅,卻是十足的衣冠禽獸。
未央撿了身邊的洗發水瓶子丢過去,“滾你媽的!離我遠點!”
嚴文濤不緊不慢走過來,關了熱水,慈愛地笑,“夠味道,我還以為真是說不完三句話就要哭的鄉下妹,沒想到是個小辣椒,這下更好玩。好孩子,你喜歡在床上還是浴缸裏?”
未央勾了唇冷笑,“哪都行,操 你!”舉起了蓮蓬頭就砸下去,恰好砸在他腦袋上,登時破了口子,血流出來,絲絲順着發際。
他仍不置信,目瞪口呆模樣,未央已經沖出浴室,剛要跑出房門就被拉回來,一下給了個耳刮子,腦袋撞了門框摔在地上,也不知哪裏出了血,一滴滴落在木地板上,黏糊糊的,頭發都結成一髻。
油光可鑒的黑皮鞋踩在身上,她蜷着身子,腦袋被撞得不清醒,他便一腳将她踢翻了,又狠狠踩她胸脯,繞着圈碾着,面上卻是一副慈善樣,“才幾歲,好東西不學,學着打人?太不聽話。”
那只皮鞋又踩在她咽喉處,她看不清東西,眼前紅豔豔的一片,大約是血流到眼睛裏,染紅了所有。
他加重力氣,她便喘不過氣來,他高高在上,命令她,“好姑娘,叫爸爸。”
哭也哭不出來,只能掙紮着順着他,爸爸爸爸連聲喊,喊到他高興,挪開那高貴腳丫子,一把将她抱到浴室裏,扔垃圾似的丢在地上。
未央一下清醒許多,掙紮着爬起來,還是要跑。嚴文濤輕輕松松拽了她的頭發将她扯回來,接連一腳蹬過去,那鞋印便留在她背上,logo烙上去,林未央都提價。
嚴文濤把她提起來,再一個耳光過去,打得她嘴角溢血,又是不忍模樣,親她臉頰,“怎麽就是不聽話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教了。”
未央七暈八素的,只覺得又被提起來扔到浴缸裏,兩只手用皮帶反綁在背後。她聽見拉鏈響,他便進來了,從後面,畜生的姿勢,疼得她渾身痙攣。
他止不住誇她,贊她,淫詞豔語都是文鄒鄒地說,那粗啞的喘息卻似一只獸——春天裏發 情的狗畜。
未央像是死了,也不哭也不鬧,連哼哼都沒有一句,待他玩夠了解開皮帶,她便倒下,頭發亂糟糟遮住了眼,如一具香豔女屍。
而他拉上拉鏈系好皮帶,仍是道貌岸然君子樣,俯在浴缸上說:“今天就這樣吧,過會景行該回來了。他一晚上心不在焉,跟我一樣,想着你呢。”他低下頭,親吻她額上傷口,“下回邀他一起,咱們三個好好玩玩。”臨走還給她開了熱水,貼心周到。
水滿了,溢出來,滿滿一地,又流到卧室裏。
未央在水裏浮浮沉沉,徘徊于生死邊緣的滋味一次次領會,只覺得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麻木了,成一塊石頭做的心。
未央沒有告訴程景行,她的小時候,是一片晦暗顏色,灰蒙蒙如城市的天空。
未央有時候想,她這種人,是不是注定要被人踩在腳下呢?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
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
程景行回來時遇到剛要出去的嚴文濤,他喊一聲“二姐夫。”他點點頭側身走,又頓住,回過頭來含笑問:“景行,割愛讓我,如何?”
一霎清明,他怒極,握緊了拳頭。
嚴文濤卻是一派輕松,上前來拍拍他肩膀,好心寬慰:“玩物而已,景行難道還要跟我動手?”
只得壓抑,忍着,故作鎮定,“姐夫,好歹她也是你女兒,是我程家的人。”
嚴文濤卻說:“你想做什麽呢?老爺子可還要靠着我。程家,程家家世再了不得也不能在城中獨大,再說,今非昔比。”
“我通知過醫生,等等就到。”繼而揮一揮手走了,清清爽爽一派潇灑。
待他上樓去,浴缸裏的水已經涼透了,未央正沉在裏頭,他慌忙将她撈起來,那水冷冰冰刺骨,凍得人脊梁骨都是寒氣。
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神沒得焦距,空蕩蕩的無神,他怕她死了,撈起來一句死屍,震得心都要碎,一時顧不得許多,滿心焦急,連聲問:“林未央,林未央你怎麽了?”
未央這才轉過頭看他,她身上處處是傷,慘不忍睹,“怎麽了?不就是再賣一次?我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貨色,能經這點事就尋死覓活的?你呢?舅舅,大老遠趕回來,要不要也來一次?”
他只是抱着她,将她擦幹了嚴嚴實實塞進被窩裏,後來醫生到了,他便站在角落,也不肯出去,直愣愣看着,一根接一根抽着煙,那煙蒂也沒扔進煙灰缸裏,都掉在地上,一叢髒亂。
她頭上又縫針,不肯打麻藥,就這麽活生生穿過去,一雙眼瞪得像銅鈴,看得醫生都怕。那身上還留着鞋印子,嘴角破了,額頭上也有刮傷,再看下面,醫生說撕裂,正滲出血來。
他再也看不下去,轉身到了門口,那走廊上還有一溜血滴,暗紅色,整齊排列。他跪下去,用衣袖一點一點擦幹淨。
起來時醫生已經走了,他幹活太認真,醫生都不敢打攪。
他慢慢走進去,未央已經睡了。他便關了燈,坐在床沿,透着黑暗看她,他身上還沾着她的血,甜蜜的迷離香。
他就這麽坐着,竟什麽都無法想了,腦子裏都是空白,隐隐約約有人念着,“未央,未央。”
滿滿都是她的名字,除卻她的名字,也再沒有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