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蘭
白蘭
十一點或者十二點,凄凄又下起雨來,如牛毛或如細針。夜很靜,雨聲都聽不見,偶爾有樹葉沙沙響,誰誰誰的比喻,說這聲響如梵婀伶。
程景行從車房裏出來,手上領着五六七八只紙袋,頂着雨進去,西裝已半濕。深秋的寒意鑽進來,絲絲的冷。
下午去公司開會,三五天不到,事情一壘一壘積壓案頭,董事會的老家夥一個比一個難纏,下頭二世祖一個比一個懶散,全世界仿佛只有他在忙活,三十層大樓上上下下,皮鞋敲得地板高聲響,連走路都帶風。
靈光一閃,突然招新助理進來,吩咐她買厚重冬衣,小助理問要什麽型號,幾件。這倒把他難住,将小助理打量一番,說:“比你瘦一點,矮一點,剛到我肩膀。年紀小。你挑一挑,八九件應該夠。”
晚些又約白蘭晚餐,最無聊的法式餐廳,人人光鮮亮麗,晦暗的燈光遮了半張臉,你我都模糊,說話也只能壓着嗓子,生怕突兀了,有人投來輕視眼光——第一次來?情婦還是暴發戶?穿西裝打領帶又怎樣,還不是繡花枕頭、土包子。
身旁美酒美人,白蘭換了衣裳,一襲桃紅色連衣裙,小外套上兩三朵團花開着,她将這顏色穿得優雅得體,不是人人都有這功夫化腐朽為神奇。
她雙頰微微有緋色情懷,大概是上過腮紅,粉紅桃紅或是珊瑚色?這他便分不清了。她笑一笑,眼光落在高腳杯裏,她說了什麽,糟糕,居然忘記,只能點一點頭,啊,好,确實,或者,你說得對。
她那麽溫柔,體諒他工作忙碌,于是又再重複一遍,這回他聽清,原來白蘭三妹已經要嫁人,對方是城中律師,口碑皆好,也不過二十七,青年才俊。
“我也勸她,年底才二十三,青春年華,何不找些事做?學業事業都可以,婚姻并不是全部。可是你猜她怎麽答?女人,一定要學會手快,不然等等等,等到白發蒼蒼人老珠黃,他已是別人的爸爸,老公,女婿。”白蘭眼底黯淡,面上仍強撐笑容,手裏晃着酒杯,若不經意間小小抱怨。
程景行說:“她有她的想法、她的人生。嗯,準備什麽時候辦喜事?”
白蘭垂目不語。她二妹已早她一步嫁人,如今三妹也出閣在即,家中只剩她一人獨守,如嫁不出去的虎姑婆,仿佛人人都在看她笑話。可他遲遲不提結婚事宜,她也放不下身段求他,卻又不肯放手,只能這麽耗着。
二妹說:“他耗得起,你呢?再過兩年三十歲,街上年輕漂亮的姑娘多得是,等他反口,還有誰要你?到時爸爸逼得你将就,嫁個四十幾歲死了老婆禿了頭的暴發戶。”
三妹說:“他那樣的男人太驕傲,一定不肯捧着花跪地求婚,你難道不會繞個彎子套話?總在家枯等,像古時候深閨怨婦。”
二妹問:“難道妹夫是被你逼得求婚?”
三妹答:“哎,是我先開口,他居然臉紅。我才知道他心底裏自卑,我不開口,恐怕要等到十年後被爸媽逼婚。”
Advertisement
等到兩歲大小侄子在身旁哭鬧,她才警醒,原來已經是二十七,再過兩年到三十,變存貨,壓箱底,半價打折都賣不出去。
不能再等。
擡頭看他,對面男人風度翩翩,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癡迷,已不是十六七歲愛做夢年紀,還是忍不住嘆息,他是小說中人物,居然走進現實裏,就在對面,一桌距離,對她微微彎了唇角。
不能沒有他。
對角有人求婚,男主角單膝跪地,天鵝絨盒子裏一枚小鑽戒,女主角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帶領結的小提琴師面無表情,周圍有癡心女投去豔羨目光,再回頭看男伴,大都開始抱怨。
男主角還在濤濤不絕訴衷腸,白蘭回過頭來,對面男人似笑非笑,嘴角似涼薄嘲諷,白蘭心底止不住嘆息,但已在家練習多次,總不能因他輕蔑态度就畏首畏尾。
白蘭說:“今天真是幸運,見證有情人終成眷屬。好浪漫。”
程景行道:“難得他居然肯下跪,衆目睽睽之下。”
恰時一對男女已緊緊相擁,女人手上的鑽戒小小,超不過一克拉,竟然熠熠生輝。
周圍有稀稀拉拉掌聲響起,許多人祝福。
男女主角為在場人道謝,複又坐下,拉着手兒卿卿我我。
程景行忍不住笑,總帶幾份輕蔑。
白蘭問:“笑什麽?”
“我還以為今晚可以免單。”
白蘭不解。
“他應該大方請全場人吃飯才對。”
白蘭笑:“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樣氣魄。”
居然說氣魄,他以為會說他財大氣粗,或再加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糊塗,對面的人是白蘭,不是誰誰誰。白蘭從不藐視權威。
“那麽你呢?”她按奈心中迫切,“預備什麽時候包場?”
“白大小姐心急了?”他仍是玩笑,而白蘭卻入無涯谷,一顆心高懸,呼吸都艱難。
“三月時你為我慶祝二十七歲生日,你忘了?我也不想急,可是人人都說我老,逼迫我着急。”不是我真心逼你,實乃出于無奈,多多少少,留我些面子。
“你哪裏老了?跟初見時一般無二,你妹妹們哪一個夠你漂亮。再說,我大你三歲,比你老得快,無需擔心。”
他顧左右而言他,白蘭一股一股不平氣竄上來,大庭廣衆,只好調整呼吸忍下去,唉,她忍讓他多少回,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女人最是等不起,你難道要讓我三十歲結婚四十歲懷孩子,等到他們長大,我都已經六十,到入土為安的年紀。”
程景行有些不悅,坐直了身子看她,眉頭緊鎖着,談判的氣勢全出來,“你什麽時候變這麽急躁?婚姻大事關系終身,不是我倆飯桌上說一說,答應了,明天一大早排隊注冊就行。”
“雙方父母都已默許,親戚朋友心知肚明,我以為我們之間的婚事,只等你點頭。”說完閉一閉眼,兩三句話耗費十分精力,渾身都沒有力氣,“居然是我逼婚,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苦苦哀求男人娶我。”
程景行一怔,又有變故突生,日子越來越不太平。他小心措辭,斟酌再斟酌,再說下去,簡直成為千古罪人。“你我交往才三年,你确定要把自己交給我?”
她看着他,恨他鐵石心腸,“我已經認識你二十年。”
他無言以對,不忍傷她心。
白蘭将目光轉到他右手手背,“是因為這個嗎?”她語音悲涼,引出他滿心愧疚。
那牙印還未消,他暗罵林未央不知輕重,面上裝出驚奇神色,笑一笑說:“不過是惡作劇,你不要放在心上。”雲淡風輕。
白蘭說:“我希望她永遠只是小小惡作劇。”
她的表情吓到他,只能将話題繞回去:“可是我絕不會公共場所捧花跪地嘩衆取寵。”
白蘭終于有了笑容,為她的勝利,“沒有關系。”
“我不是個顧家的男人,不夠細心也不夠耐心,不能給你永恒承諾。”
白蘭說:“沒有關系,承諾易變質,但是我相信你。”很溫柔,很溫柔,就差說一聲乖孩子。
法式燭光晚餐,好浪漫。
最後送她回家,樓下道別,親吻,擁抱,回收,依依不舍,全套都抖出來,每一個細節錯過。
兩家小樓隔一千米遠,轉個彎回家。
結婚不過多一個人分床,沒有關系。
回到家,人人都已經關上門睡覺,看電視,吵架,或者床上消遣。
他去開林未央的門,死丫頭居然敢上鎖,以為找到宋遠東做靠山,就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水性楊花。
唉,又回去,嘆一口氣,像吞了火藥,哪裏來這麽大脾氣。
未央已經上床睡覺,秋夜冷雨,她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一顆蠶蛹。
突然有人拉開被子上床來,涼飕飕的空氣往裏頭灌,冷得她一陣瑟縮。那人光着上身鑽進來,手臂從她腰下穿過,貼着背脊抱緊了,她捂得暖暖的身體瞬間便涼半了截。又不想睜眼,迷迷糊糊還要睡,不由得往外掙,整個人往杯子下面躲。
他又将她提上來,攥進懷裏,他身上有淺淺檸檬香,應該是剛從浴室裏出來,刺頭濕漉漉,來跟她搶一個枕頭。
未央想轉過頭去,無奈他抱得太緊,脖子都扭不過。
又在她頸間呵氣,“別動,天冷了,我給你捂捂。”
未央往後輕踹他一腳,眼睛還閉着,咕哝道:“走開,我才不要你,搶我被子搶我枕頭還占我大半張床。”
她又睡倒,他不依不饒拍她臉頰,千方百計将她吵醒了,兩人黑漆漆的屋子裏對視,他看見她的眼睛,烏溜溜的發亮,璀璨。
程景行哪裏還有白天那份氣勢,到了夜裏簡直返老還童,真想問他是不是練就八荒六和唯我獨尊功,縮長縮短,能屈能伸——啊,這就有點暗喻了。
“哎,還早,你陪我說兩句再睡。”
未央翻個白眼,“我明明鎖了門,你怎麽進的來?跳窗麽?”白天一語不發,到晚上變大話唠,原來小瞧他,還有雙重性格這樣高級病症。
程景行這下來勁,狠狠拍她屁股,“我說我自己門鎖了進不去,從吳喜那拿了一整串房門鑰匙。說,鎖門幹什麽?犯了錯還敢耍脾氣不讓進?”
原來八字眉黑馬甲叫吳喜,簡直是太監名。“随手就鎖上了,沒想那麽多。你也沒說要來啊,我以為你今晚到白小姐香閨樂不思蜀。誰知到居然回來睡。”
“難不成以後還要眉目傳情,或者點火傳信?”
“我以為你會乘人不備,咬耳朵說,小妖精,乖乖洗幹淨躺床上等我,今夜一定叫你欲仙欲死欲火焚情 欲語淚先流。”未央一張臉孔笑嘻嘻,沒臉沒皮。
粗厚手掌已經蹿進裙底,攆着她,真來咬耳朵,“一腦子壞水,看來得好好治一治你!”
未央咬着唇哼哼,仍舊死撐,“舅舅,你難道不是一整天就想着,那什麽什麽,一回來就使壞。我就是你暖床丫頭,哎,睡覺都被吵醒。”
一只手竄上來揉着,軟軟一團捏在手心裏,任他搓圓捏扁了,好舒爽。“暖床丫頭,這名字香豔。”
未央有了反應,小身子泥鳅似的扭來扭去,一口咬他手臂,不輕不重的,他湊過來貼緊了,身子半壓着她的,“哎,你可別再咬了,別一不小心落人口食。”
未央一怔,随即明白他所指為何,暗暗偷笑,肯定被白蘭嚴刑逼供,要不然軟玉溫香,誰舍得早早撤軍。
“林未央,你想過結婚這回事嗎?”他突然問。
未央說:“怎麽沒有想過,嫁人是女人終身事業。多多少少會憧憬一點,誰都有灰姑娘的夢。”
程景行親親她的臉,悶聲笑,“你哪裏嫁得出去?還要做灰姑娘,從哪裏挖出來那麽多王子?去荷塘裏抓呀,青蛙會變王子。”
未央賭氣,“要娶我的人塞滿一條江。”
程景行大悟,“噢,原來我床上的是萬人迷,白雪公主還是睡美人?”
未央道:“我要做巫婆做後母,誰稀罕男人!”這就又是小女孩子稚氣話。
程景行接着問:“想找什麽樣的?”
未央說:“最愛的或最恨的。”
“為什麽?”
“都說婚姻是墳墓,要麽和最愛的人死在一起,要麽與最恨的人同歸于盡。”
程景行湊過來纏她兩瓣香香軟軟嘴唇,重重碾過來,吻得她要窒息。
他又捧着她的臉說:“小小年紀太過偏激,将來肯定要吃虧。”
未央一挺胸脯,女英雄似的無懼無畏,“便宜都被你們程家人占光,我出去也是一副空架子,哪裏還有便宜給人占?”
程景行抱着她笑,小小咬她臉頰一口,當時複仇,“你可真是倔!”
未央怔怔看着他,挑眉,懷疑道:“舅舅,你難道打算結婚?”
程景行贊她聰明,忽而又問:“我老不老?”
未央小心斟酌,本來“老不要臉”四個字欲脫口而出,但咬咬牙,還是忍住,哎,得罪他,最終受罪是自己,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得不償失。“男人三十一枝花,舅舅正值青春年華,魅力無限,往街上一站,可将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統統秒殺。”
程景行心情驀地好起來,原來還是要人甜言蜜語哄着,三十歲,簡直是三歲半幼稚園小朋友。接下來還不滿足,纏過去,“你呢?”
未央要起雞皮疙瘩,磨磨蹭蹭才說,“我當然愛死你。”
“唉,你這話言不由衷。”
未央快要困死,還要陪他啰嗦,“子非我,安知我非出于真心?”
程景行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非真心?”
未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不知我非真心?好了好了,全矣,全矣!”
沒有情趣。
程景行依舊長籲短嘆,“我居然要結婚?”
繼而是,“為什麽人人都逼我結婚?”
低頭看,未央已經睡着了,小小腦袋靠在他胸膛上,海藻似的長頭發散落,細軟柔滑。雨已經停了,星光照進來,朦朦胧胧間瞧見她的臉,他俯下去,細細吻過一遍,癡迷。
突然想起諾諾在病房裏看一部老電影,他陪着說話,裏頭女孩子嬌俏,第一眼就攥住男人心。
哦,大約是叫洛麗塔。
可是他不夠老,是呀,他明明三十歲,風華正茂,往街上一站,可将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統統秒殺。
你才十七,多美好的年紀。
偏偏你才十七。
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