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心
一心
“我曾有個妹妹,只是年前夭折。如果還活着,應該不會找上你。”她翻一番書,目光平和,直直看着未央,兩雙相似眼睛對望,有些情愫不必言明,“嚴,嗯,十分無聊的名字。”
又問:“我叫你未央好不好?”
未央點頭,“随你喜歡。”
她便繼續說:“我三歲時查出患有急性白血病,于是一家人愁眉苦臉想辦法,最倒黴骨髓庫裏沒有配型,只好一百萬懸賞,但上帝造我特別,骨髓獨樹一幟,唯一辦法就是再生一個。”說到這裏,諾諾變得有些局促,低下頭,閑翻兩頁枯黃書紙,“我四歲時妹妹出生,小小一團對着我笑,感謝上帝,她真像個天使。”
諾諾臉上有柔和光暈,滿滿是疼惜,未央為這感情苦惱,她從未有過對小人兒之關懷愛戀。“三歲那年她第一次抽骨髓,一尺長的粗針管鑽進去,也不哭也不鬧,小小手拉着我,親親我說,‘姐姐,不怕,一點也不疼。’人沒到桌子高,就必須天天飯前飯後吃藥,定期抽血化驗,輸液檢查。她從小生長在我陰影下,仿佛是嚴一諾附屬,活着只為提供骨髓,到最後是我作孽太多,居然腎衰竭,她便又要心甘情願貢獻一顆健康腎髒。但不過……”
她欲言又止,未央便接下去,“不過她已十歲有餘,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木偶玩具,于是反抗,于是掙紮,結果是在程家再也見不到嚴一心這小小姑娘。”
諾諾仍在出神,長長嘆息,“一心喜歡運動,是籃球高手,一樣年紀的男孩子都敵不過她。我去她學校看過一心比賽,英姿飒爽,簡直讓人着迷。”繼而落寞,所有神采都走散,頹然如一朵枯萎百合,晦暗沉沉,“那是她第一次說不,她想繼續奔跑,繼續打籃球,繼續擁有鮮活長久的生命。可是沒有人聽他說,人人都很忙,忙賺錢忙扮靓,她來醫院,跪在地上求我,求我放她一條生路,可是外公大怒,将她抓回去關起來,手術緊鑼密鼓準備,就差她躺上手術臺。”
未央道:“你不肯答應。”
諾諾點點頭,“現在才說後悔,會不會太過矯情?”
未央笑,“你自己知道答案,何必問我。”
諾諾說:“林未央,你很尖銳。”
未央道:“嚴一諾,你很自私。”
于是兩人相視而笑,如棋逢對手酒遇知音,這興奮空氣中瞧瞧滋長,妙不可言。
諾諾繼續說:“我家車房裏藏一輛報廢Bentley,本來是舅舅的車。過幾天一心不再鬧,乖乖吃藥打針作術前準備,人人都以為她屈服放棄,于是也無人緊張。手術前夕,她纏舅舅帶她去山頂看日落,車開上頂峰,落霞壯麗,她偷偷上車,一踩油門沖下山去。轟隆隆脖子都摔斷。”
她擡起頭,竟是含着笑,只是唇角苦艾,教人看了透骨的涼,“舅舅自責,所以無論如何要救我,你不要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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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說:“我又不是聖母,從來沒有大肚量,實則我恨他恨得牙癢。”
諾諾說:“你與我想象中不同,我以為會無言控訴,欲語淚先流。”
未央說:“一樣,我以為是天真少女,還要拉着我的手說謝謝姐姐。”
諾諾挑眉,“我哪裏不天真?全家人都知我善良快樂,撒嬌耍賴乖巧讨好我哪一樣不會?”
未央回敬,“我哪裏不委屈,程家人都見我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大聲說話都不敢,明明遠古小白菜。”
諾諾顯得有些興奮,小小埋怨,“你把話題扯遠。我本來好心,想與你談談家人,居然對峙起來。”
未央架起腿來換做舒緩姿态,懶懶說:“又來推卸責任,我額上寫‘好欺負’三個字?”
“不跟你争,比我大兩歲居然咄咄逼人。”她盤腿坐着,癟癟嘴說,“先說誰?最危險當屬外公,不過你不同他鬧,他大抵不會睬你,但他是黑幫出身,出手可是要人命。”
未央道:“他對你最好,寧可不要小妹。”
諾諾卻凄凄然笑,“不,實際不是。老宅子犄角旮旯裏總藏住許多秘密,裏頭一樁秘辛有我摻合,由我來說,顯得十分自大。”
她轉頭望窗外,灰藍灰藍天空,鳥兒沒有一只,空得寂寞,“我父親嚴文濤出自沒落世家,最難捱時入程家作了倒插門女婿,不想兩三年發跡,搖身一變成城內地産界大亨,我母親自然綁不住他,人大心大,要往高處飛,程家不願放過親密夥伴,便要想辦法留住他,而我居然成唯一籌碼。”
未央不語,聽她冷冷自嘲:“因他迷戀我。”她朝未央看去,眼中有淚光閃爍,終究沒有落下來,“不過只敢偷偷望着,有時抱抱親親,也不逾矩,倒是常常與十五六歲學生妹約會,他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事後大方,買車買房,從沒出過纰漏。所以,你要小心,最可怕你與我相像,恐怕早已被他看中。”
未得回應,諾諾揉了揉眼,懊惱道:“我早說,這事從我嘴裏說出,必然顯得我沒臉沒皮,自作多情。”
未央顯得十分疲憊,靠着沙發,無奈說:“告訴我又怎麽樣呢?他如果奪門而入,我要喊誰,誰會理我?打他?一定被扭斷脖子沉江。”
諾諾也不想在此話題上多做停留,繼而繞過去,不多做感慨,“我母親,似乎從沒有踏進這扇門。她肯為我生下小妹已是莫大犧牲。”
未央問:“你不怨?”
諾諾反問:“你呢?”
未央答:“我母親生我時難産過世。”
諾諾道:“航空公司教我們,先救自己,再顧孩子。她要忙美容忙扮靓,衣服鞋子一大屋子試不完,晚上還要趕場子打麻将,今天有情人節約會,明天又有成年人派對,天天自顧不暇,沒有空招呼半死不活的人啦。”
未央笑:“現在是不是開婦女訴苦大會?誰來伸張正義?”
諾諾理所應當答:“錢啊,金錢即正義。”
未央道:“金錢萬能,上帝都要站一邊。”
“你不要在教徒面前侮辱上帝。”諾諾合上書,抿着嘴笑,“再來說舅舅,簡直清朝教書匠,每每板着臉教訓,這裏不該那裏不該,生氣了竟要女人哄,沒一點趣味。”
未央接她話頭,“可偏偏許多人愛,因他風流又多金,還是道貌岸然樣,哪裏需要哄女人扮浪漫,人人都以為是自己道行高深,令金剛羅漢也動心,誰知他還是石頭心腸,甩甩袖子潇灑來去,任誰都一樣。可就是這幅高高在上模樣,引得人飛蛾撲火,前赴後繼。”
諾諾鼓掌,為她精彩解說,“所以說他無趣,同他結婚,天天胃口不佳,吃飯連句話都沒有。”
未央心底裏暗笑,那人唠叨起來也是沒個完的。
又說:“其他都是飛不起來小人物,無需放在眼裏。”
未央道:“這個我有同感。”
頓一頓,諾諾又将話題拉回來,“你知道捐腎後果如何?”
她自顧自接下去,“手術後也許傷口感染,高熱,發炎,接下來敗血病,死亡幾率不低。就算術後健康,少一個腎,便不能做重活,不能劇烈運動,不,可能連做 愛都不可以,高脂肪事物不可以吃,身上易浮腫,比正常人生病多,如再得腎病就沒得救,更比正常人壽命短。”
側過臉,看着未央的眼睛問:“這樣你還願意?”
未央驚異,“你難道不想再活?”
諾諾聳肩,無所謂地笑,“我決定随命運而去,上帝早早召喚我回家,是我不肯認命,害人害己。”
未央說:“你家人怎麽肯罷休?”
諾諾說:“他們千方百計令我活着,其實并不為我。我想尋找純粹的人生,這并不是錯。”
未央無奈,“人人都不滿足,即使家財萬貫生活富足。”
諾諾沒心沒肺一般,仰着臉,輕輕笑:“你也一樣不滿足。未央,我已放棄生的權利,你的腎髒暫時安全,怎麽連笑都沒有?”
未央揉着額角說:“還要煩惱如何逃脫魔掌,你又給我出難題。”
諾諾突然興奮起來,躍躍欲試,“我已幫你安排妥當,醫院有小道離開,宋遠東在隐蔽處接你,要去哪裏自己決定。我連錢都幫你準備好,他人辦來的信用卡證件一疊,出境都沒有關系。你看我多貼心,要不要親親我以示感謝?”
未央忍不住笑,嘴裏卻說,“我為什麽要相信你,還有,宋遠東是什麽角色?也來摻和?”
諾諾答:“你當他熱心龍套,蹿場人物,閑來無事瞎攪和。他家從政,做了什麽外公也不會責怪。”
接着說:“現在是不是心理平衡許多,就算我好命住大宅,也沒時間享用一山財寶。”
未央站起身來坐到她床邊,擡手揉一揉毛茸茸的小腦袋,如程景行一般,“我居然有掉淚沖動,完全不像我。”
諾諾說:“下回見面,也許是在茵茵草坪,你在我石碑前獻一束百合花。”
她聲音悶悶,這回真像個孩子,“也有遺憾,還沒有談過戀愛,牽手接吻都沒有。不是我無吸引力,實在是從小住院,學校念三天就回來,朋友都沒有一個。”
未央抱着她,輕輕,她幾乎瘦骨嶙峋,“我已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你不是一貫伶牙俐齒?我居然在最後贏你。”諾諾仰起臉,烏溜溜的眼珠子寶石一般璀璨,“獎品是什麽?不如你親親我,嗯?”
未央在她臉上輕啄一下,小女孩的臉如熟透的桃,還有一層細細絨毛,“但願奇跡發生。”
諾諾說:“我很矛盾,其實已不想活下去。牧羊人的故事聽過嗎?人生不過一圈圈相同軌跡循環,終點都是一樣,我只不過比你們跑得更快一些。不值得傷心,也不值得流淚。”
未央說:“放羊,生孩子,孩子放羊,再生孩子……跑道有有又短,你先行一步,是上帝在迫切思念。”
諾諾從《新約》裏抽出楓葉書簽,遞給未央:“送給你,見面禮,也是臨別饋贈。”
未央笑:“我空手來,你這樣豈不讓我尴尬?”
諾諾指指臉頰,眼睛笑的彎彎,“你已贈我一吻,萬千風情盡在其中。”
爾後程景行回來,諾諾由未央陪着,少少吃一點,便沒了精神,躲被子裏昏昏欲睡。程景行帶着未央離開,車子裏問:“如何,是否相處愉快?”
未央将書簽從衣兜裏拿出來,紅紅楓葉上清秀字跡,袅袅婷婷,字如其人—— 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 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 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 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 it does not rejoice in wrongdoing, but rejoices in the truth. I t bear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 endures all things. Love never ends. " Matthew 7-13,14" .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新約·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未央笑着說:“諾諾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