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對陣
對陣
未央被吓得一愣,又見他恨恨朝她看來,不由得一點點往後挪,而這動作仿佛觸怒了他,他霍地起身,長臂一伸就要來撈她,而她更是靈活,爬起來便往門外沖,偏偏腿不夠他長,在門口即被逮住。
程景行氣昏了頭,也顧不着手上力道,抓着她纖細手臂,一把掰過來,将她甩在門上,另一只手向後一撐,砰地一聲關緊了門。
未央的背撞在硬邦邦實木大門上,疼的心都揪起來,擡起眼,一張暴怒的臉近在眼前,他一手撐在她耳旁,另一只手扣住她手腕,将她小小身軀困在身前,這姿勢這距離暧昧而危險,他粗重呼吸全然撲打在她頸上,激起一片片細小疙瘩,撩撥敏感脆弱的神經。
“跑什麽跑?我還能殺了你不成?”他咬着牙,忍着恨,仿佛要将她咬碎。
未央心中驚恐萬分,卻無奈他是有權有勢上等人,只得戰戰兢兢裝出笑臉,賠上不是,千錯萬錯,都不是錢的錯。“怎麽會?我只是想去倒杯茶。”
又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裝出滿臉無辜,“程先生也渴了嗎?”
“你他媽少給我來這一套!”他大吼。真不好伺候。
未央在心中罵,徹頭徹尾神經病,抓去療養院裏吃馊食喝臭水才好。
張口是錯,不如閉嘴,任他抽風,吵一吵過去了就好,如經期女人,不能惹。
對視許久,程景行越發焦灼,拖着她手腕又将她塞回沙發,指着她喝道:“坐好,哪也不許去!”
他轉過身,背對她,揉着一頭短發,那背影,教人看了心疼。
世界充滿變數,何以會走到如今一步,誰能知曉。
恨恨恨,恨不得掐死那小妖精,年紀輕輕不知學好,風月場裏穿梭,吃青春飯,賣肉為生,自甘堕落,害人害己。
一回頭,她竟還在笑,簡直可惡。
她将橫倒在地毯上的茶杯扶起,蓋好杯蓋,收拾妥當,方才擡頭問:“程先生有什麽難言之隐麽?我聽着就是,絕不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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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行見她輕松模樣,頓時起了壞心,耐不得他一人苦熬,偏要拖她進來,瞧瞧那時這黑心肝小姑娘是否仍能如此游刃有餘。
于是重新面對面坐下,點一根煙,耐下性子說:“知不知道你母親是誰?”
未央一時警醒,接下來的事情約莫猜到幾分,面上仍是無所謂樣子,“我爸爸說我命苦,生下來便沒了親娘,至于姓什名什,都是已故傷心事,何必記挂,徒增傷悲。于是我也不再問了,橫豎死了就是死了,他不願說,又何苦逼問。”
“哼——”程景行滿臉譏諷,“看來你還是個孝順孩子。”
未央不甚在意,繼續說:“孝乃立人之本,程先生想必是極孝順的人。”
他挑眉,那一瞬風情,惹人沉醉,“噢?何以見得?”
她笑,那一垂首溫柔,引人追尋,“說不清楚,全憑女人直覺。”
程景行道:“分明是十幾歲小姑娘,女人,你還差得遠!”
未央眨眨眼,偏着頭,微笑提醒,“今早就已成了女人了。”
程景行的神色剎那僵直,陰雲密布,是她又一次挑釁,好個野性難馴。又是懊惱,明明要步步緊逼,卻被她輕描淡寫繞走,是他輕敵。
而未央自有算計,看他被那一句話觸怒,她隐約猜到,他與她有千絲萬縷聯系。最糟糕的一種,莫不是與她有血緣關系。
“林未央。”他身體前傾,鄭重其事,“你母親并沒有死,是林成志帶走你,瞞了你十六年。”
“所以呢?”她擡眼,斜睨,狡黠如一尾令狐,卻有看透世事的淡漠,侵染決計不會出現在十六歲少女眼中的冷然,“程先生要告訴我,當年母親并非不要我,而是世事艱難,一個名門閨秀同一個吃軟飯有家室的男人,無論如何走不到一起,而孩子生下來對女方而言拖累更重,于是乎,只好托付給男方,卻不料他帶着孩子一走十數年杳無音信,女方尋子不得,只好放棄?”
這回還是程景行吃驚,又皺眉,滿是嫌惡,“你都知道?林成志都告訴你了?”
未央搖頭,“十幾歲小姑娘不是人人都好騙,我拼拼湊湊大約是這麽個故事,但現在看來……主線正确,細節出錯,似乎,母親并不是都如課本描述那般偉大,外公外婆也不是都愛含饴弄孫。”
末了苦笑道:“爸爸什麽都沒說過,你放心,連那女人名字他都不曾提過。”
他沉默,林未央這個女孩子給他太多驚訝,聰明得讓人頭痛。
“那麽……”他不說話,便只得由她來開口,故事總要繼續,“你的故事呢?程先生?往事略去,可以直接說目的了。”
他心情很糟,極其不喜歡被別人掌控的局面。
又是一陣沉默,等得人耐性耗盡。擡頭看,他卻還在扮深沉,若不是一張俊臉賞心悅目,恐怕早要摔門而去。
“我來汐川并非為公事,而是為了把你帶回去,林未央。”
“原來找我好容易。”她輕輕感嘆,更像是譏諷,笑裏藏刀,防不慎防。
她态度嚣張,與先前判若兩人,“怎麽?你不怕我了?”
未央撐着下巴,目光落在他松散的衣領上,“程先生已不是我的客人,自然不用處處賠小心,時時陪笑臉,更何況,我心情不好,沒有興趣再裝。”
程景行有些無奈,依舊忍不住嘲諷,“原來心性頗高,又何苦來做這一行?好好念書不行?偏偏愛玩樂愛消遣,好逸惡勞,最終只好靠身體吃飯。”
未央突然覺得自己已變身鬥士,要與這不食人間煙火上等神仙三百回合,哦,她就是那孫猴子,如來佛祖卻還在西天念經。
“程先生不知道‘世事艱難,生活所迫’八個字如何寫?人人都想過上等生活,生來有保姆有牛奶,五六歲上最好小學,有老師耐心一遍遍教,回家來做小霸王,想要什麽開口就是。十四五歲青春期,還得有人讨好有人開導,動辄自殘自殺離家出走?不不不,老天爺素來不公,有人生來泥地裏打滾,饑一餐飽一餐,更不用說念書識字娶妻生子,有一口飯吃有一件衫就已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頓一頓,更問:“程先生餓過肚沒有?那腹中空空饑餓滋味,如螞蟻噬心,教人終身難忘。”
程景行一愣,回過神來才悟到——竟被小輩教訓,看她那隐隐得意模樣,膽大包天,真叫人氣悶。“任何挫折都不能成為堕落的理由。還是……你在怨恨,怨恨母親将你抛棄,如果留在程家,興許過的也是富足生活。”
問到點子上,她正等着這一句,心底裏竊笑,眼睛裏卻是肅然,“堕落?沒有買家,哪來的賣家?無所謂,總有人陪我一起堕落,十八層地獄走一遭,手牽手也挺浪漫。您說是不是?”
她像一根針,心眼比針小,卻比細針鋒利堅韌。
程景行恨恨瞪着她,“我建議你,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太遺憾,要所向披靡才痛快。她雙手環胸,好整以暇,主導權都在她手中,怎教人不快樂,“啊,忘了問。”恍然大悟,又有十分好奇,“既然我母親姓程,那麽程先生和我是什麽關系呢?”
呵,什麽關系,自然是男女關系。
程景行看着她不懷好意的笑,心中思慮是否應該将她帶回程家,這魔星一般人物,不知會掀出什麽樣風浪,最起碼,她已将他攪亂。
但諾諾已等不了。
“你母親程微瀾是我二姐。”
未央有片刻怔忪,雖是意料之中,但事實說出,仍舊讓人驚嘆。原來昨夜零亂片段竟是驚天動地,原來本以為再不相遇的兩人,原來本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卻被命運颠覆了界面,再次相交。
“舅舅?”她想得出神,不自覺念出口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
不想,她搖頭,“可以選擇不嗎?”
這又讓程景行迷惑,“為什麽不?大好的前途擺在面前,只需點一點頭,就有富足的生活,慈愛的母親,光明的未來等待。”
這回輪到未央欺近了,看着他的眼睛,反問道:“十六年前扔下新生女兒不顧,十六年間不聞不問,十六年後卻突然千裏尋子。程先生,你是生意人,比我更明白,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高額誘惑之下,是更深的陷阱,我不是擅于攀援的人,自認躲不過。請程先生高擡貴手,放過我。”
她的眼睛,倒映着他的影,這樣清澈明晰,透亮如飽滿明珠,他喜歡,她的眼睛。
程景行攤手,“父命難為,恕我無能,無力相救。”
未央問:“将我綁走?或是用家人生命威脅?”
程景行無奈地笑,“林未央同學,我不是黑社會。”
不料她挑眉,理所當然,“一樣,不是嗎?”
程景行道:“許秘書會去與你家人商談,失去女兒的損失,我們盡量補償。”
“談妥了告訴我一聲好嗎?我想知道林未央值個什麽價錢。”她已站起來,理了理裙擺,擡頭看着牆上挂鐘,十點四十五,趕回去還有最後一節課未完。
程景行架着腿,神态悠然,“好,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吃過午飯就走。”
未央點點頭,“祝您順利。”
“除了昨晚。”程景行轉過臉,看向頓在門口的林未央,“一切都很順利。”
又整理襯衫領口,眼皮不擡一下,“我希望我們都将昨晚的事情忘掉,如果你需要封口費的話————”他與她的眼神相遇,一個輕慢鄙夷,一個桀骜不馴,“我會另外支一筆錢給你,多少夠?”
未央回過身來,默默微笑,阒然不語,笑得他雙眉緊鎖,才開口,“一萬?買不來程先生一件衫;五萬?大約還不夠程先生一局牌;十萬?舅舅肯給嗎?”
程景行勾起嘴角,涼薄一笑,起身從包裏翻出支票,刷刷大筆一揮,遠遠遞來,好潇灑。
林未央鄭重接過,十萬塊捏在手中,不過如此,輕飄飄抓不牢。
十萬,鳳嬌嬸子要賣多少斤魚蝦,爸爸要背多少袋泥沙,阿佑要砍多少人被多少人砍,她要跑多少場子唱多少歌陪多少男人上 床。
擡頭,遇上程景行鄙棄目光,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真叫人恨。
開口,是未央贅言,“程先生好大方,大筆一揮夠人幸苦一輩子,不,一輩子也存不了這麽多。只不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程先生以為,您自己又比我幹淨多少?”
她一摔門走了,程景行仍望着空門發愣。
自從遇上林未央,真是諸事不順,明明給了錢卻還讓人指着鼻子一通好罵。
小姑娘脾氣不小。
十八層地獄,早早給你留好位置。
她捏着支票,一路憤憤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