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虞樹棠的腳踝骨硌在她的掌心
第20章 虞樹棠的腳踝骨硌在她的掌心。
沿河大道樹木豐茂, 遮住烈日投下蔭涼。淞河岸一道是一條很美的騎行路線,幽深靜谧,兩人在過橋的時候分開, 章然繼續往前, 虞樹棠則是注意着時間,過了橋返程回學校。
她耳機裏的歌曲向來是随機播放,這會兒播到一首旋律悠揚的, 她在心裏跟着哼唱,什麽都不必想,什麽都不必考慮, 虞樹棠經常覺得自己為什麽喜歡騎行,是因為騎行不會給人帶來任何負擔, 你只需要一圈一圈地蹬着車子, 從既定的起點, 就這樣高高興興地騎到既定的終點。
唐湘看到她發的消息, 提前出宿舍在公寓樓下等着她, 兩人一塊去二食堂吃麻辣香鍋。每次放假回家兩人都會吃點麻煩的東西, 等虞樹棠端了小鍋過來,唐湘已經把米飯都打好了,還買了奶茶:“芝士四季春。”
虞樹棠總是喝最基礎的,她自己則是買了杯新品,裏面花裏胡哨的不少小料:“每次不放假的時候想回家, 等到收拾好那麽多東西, 又覺得好麻煩, 不想動彈了。”
“你等要回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想法。”虞樹棠随口道, 她夾了一塊千葉豆腐放在米飯上,一點一點分成小塊, 熱氣騰騰,白霧缭繞。
唐湘嚼着奶茶裏的黑糖珍珠,八卦道:“章然找你有什麽事啊?”
“她想借一下徐老師今年的……”虞樹棠剛開了個頭,唐湘立馬讓她打住了:“那我不聽了,好沒意思!”
虞樹棠半開玩笑地瞪了她一眼,唐湘就笑嘻嘻地轉了一個話題,她知道要是真有什麽事的話虞樹棠也不會和自己說的,小樹從來不背後講別人的私事。
兩人一邊吃飯,一邊漫無目的地閑聊,在食堂消磨了大半個小時才出去。剛到宿舍,唐湘就收到了約車馬上就到的消息,她這邊還慢慢悠悠,虞樹棠直接拿起行李箱三步兩步就到了樓梯口。
唐湘才不着急,每次約車說要到其實都得再往後拖延一陣子。她也不叫虞樹棠,小樹是那種恨不得提前半個小時就全都準備好,在外面站崗等待的那類人。她倆一前一後地到校門口,果然曬着大太陽等了五分鐘,約車才姍姍來遲地停下了。
虞樹棠幫她把行李放到後備箱,又向她揮了揮手,看到車子駛離這才轉過身,慢慢地走進校門。騎行時候那股純粹自然的快樂消失了,她心裏既有唐湘走後的空落落,又覺得滿滿當當的,淤塞了許多的茫然和煩惱。
她沒回宿舍,轉了一個彎,走到了站牌底下。學校各大主路上都有車站,方便往返東西小區的班車停靠。這次搬東西徐老師說用柳老師的車,她要是自己騎着車子反而不方便,不如直接坐車過去。
班車十五分鐘一趟,她時間卡得很準,等到穿過晴園到民國研究所門前的時候,手表上顯示的時間剛過一點半。
虞樹棠方才從繁花錦簇的晴園出來,看到小洋樓一樣的研究所,她莫名其妙地,覺得心情忽然變得有些愉快。大約是因為草木花香?她現在呼吸之間,都能聞到芬芳的餘味。
她知道辦公室的位置,剛敲了一聲門,裏面就傳來柳見純的聲音:“請進。”
Advertisement
柳見純正用一張濕巾細心地擦着自己的辦公桌,桌面上一點雜物都沒有了,收拾得幹幹淨淨,顯示器都搬了下來,主機也斷了電。
她椅子旁有好幾個紙箱,有三個貼上了膠帶封口,兩個敞着口的,虞樹棠掃了一眼,是柳見純桌上的養生壺、杯子一類的個人物品。
“小樹,你先休息一會兒。”柳見純道,她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虞樹棠就站在她面前,騎行服換成了一件短款的無袖運動背心和一條簡單的短褲。小樹其實很多時候都穿得很随意,只是年輕靓麗,不需要用心,也是光彩照人。
她将濕巾對折,想要自然地接着剛才的動作,虞樹棠就蹲下身來,仰起臉看她:“老師,顯示器這些也要拿走嗎?”
柳見純沒有立刻回答,這是她頭一次自上而下地望着虞樹棠,将她深長的雙眼皮褶和眼尾的弧度都看得好清晰,她平時得稍微擡一點頭才能看到虞樹棠的臉,此刻這樣垂着目光的角度,竟然沒來由地覺得小樹有種認真的孩子氣。
這種短暫的錯覺一閃而逝,她想在她見過的學生裏,虞樹棠大概都屬于最成熟的那一類了。
“不拿走的,”柳見純很輕地抿唇笑了一下,“這些都是學校的,不是我們個人的。”
“那邊應該也有電腦吧。”虞樹棠道,她又問了一句,“那其他的東西要不要一塊搬過去?”辦公室地面上有不少收納箱,文件櫃裏的期刊書籍也都放得很滿。
“不用。”柳見純最後擦了一遍桌子的邊沿,将濕巾丢到垃圾桶裏,“這地方還是研究所的,很多東西不着急搬,藏書館也還沒确定是否要全部搬到鹿鳴樓,這段時間主要把自己的東西拿過去就好。”
她俯下身,手還沒碰到,虞樹棠就先她一步,将顯示器搬起來放到了桌面上。
柳見純道了一聲謝謝,這次想去把垃圾桶拉到自己面前,虞樹棠又搶先了她一步,三兩下把垃圾袋打好結拎了出來。
“我來做吧。”柳見純道,“小樹……”她緊緊地捏了捏腕間的翡翠珠子,本來好不容易拒絕了騎行活動的邀請,這下子陰差陽錯又讓人家來幫忙搬東西。即使知道虞樹棠純粹是因為感謝她所以對她熱情幫助,這份體貼還是讓她有些無法抵禦。
“我本來就是來幫忙的啊。”虞樹棠坦率地說,“老師,如果都收拾好了的話,你把車開到門口吧,待會搬着也方便。”
柳見純點了點頭,她今天背的是個鹽石色的大號托特包,裏頭放的是各種本來在辦公桌上安家的電子産品。她快步走了出去,虞樹棠沒多看,徑直彎下腰掂量了掂量封口紙箱的重量,一上手她就知道,沉甸甸的,肯定都是書。
她不假思索,将一個輕的敞口紙箱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搬了起來。辦公室就在研究所一樓,她常年運動,走得又穩又快。
等到柳見純将車停下來,發現門口的地面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已經放了四個紙箱,她趕緊進去,半路撞見了搬着最後一個箱子的虞樹棠:“小樹,你全搬完了?”
虞樹棠把頭發挽了起來,鼻梁上結了一層薄汗:“這也沒有多少。”她避了一下,不讓柳見純接,“老師,還有其他東西嗎?”
“沒有了。”柳見純道,她提前将後備箱遙控打開,虞樹棠動作很謹慎,穩穩地将紙箱放了進去。
車廂內一直開着空調,外面陽光太烈,虞樹棠頰邊暈了一層嫣紅,烏黑的鬓發都略略有些打濕了。
她身材纖瘦,胳膊腿都是纖細的,不過輪廓線條分明,流麗的生機勃勃。
柳見純心弦一顫,她沒去碰光潤的翡翠珠子,也根本忘記了心亂如麻,只是從包裏拿出一包手帕紙遞了過去。
“謝謝。”虞樹棠抽出一張,按了按臉上濕漉漉的汗水,她将紙巾對折,沒注意到車內有丢垃圾的地方,剛要裝到自己的口袋裏,柳見純的手伸了過來:“給我吧。”
柔軟的葉脈似的血管在她白皙的手掌中舒展,短短的一瞬間,虞樹棠好自然地想,不能把髒了的紙巾放到這只手上。
“車裏有垃圾桶嗎?”她問了一句,見柳見純小小地搖了搖頭,就順理成章地說,“那過會兒再扔好了,老師,你在公寓門口停一下,我進去拿個東西。”
很快,虞樹棠在門口丢掉紙巾,三五分鐘的功夫就從樓上拿着一個文件夾下來,柳見純本來剛才就想順口問一句的,這個念頭一動,就被她遏制了。
有什麽可問的?不管是什麽事情,總之都和她沒關系。
西院是大家對西區辦公教學樓區域的一個俗稱,這裏在鹿鳴樓沒建成之前,是西區的核心區域,無論是去食堂還是回宿舍都很方便,交錯的幾條主路和樓內全是學生和老師。
現下是暑假期間,這裏難得空蕩蕩的,柳見純直接将車停在樓下,不過沒有徹底熄火,空調還在平穩運作。
她沒打電話,知道徐蔚然肯定在三樓的辦公室,兩人一塊上去,果然剛轉過樓梯口,就看見徐蔚然正和一個女學生說話。
柳見純一眼便知道肯定是個女學生,穿着簡單的短袖短裙,光看背影就是青春洋溢。
徐蔚然看到她們,擡起手揮了揮,女生也轉過頭來,目光一落到虞樹棠身上,就嫣然一笑:“小樹,你來了。”
“柳老師好。”章然向她打了個招呼,走到虞樹棠旁邊,“這裏面都是嗎?”
文件夾沉甸甸的,虞樹棠嗯了一聲:“我沒開電腦,課件等回去微信傳給你。”
“好,謝謝。”章然笑道,“等回了京城,我請你吃飯吧。”
“這點小事不用。”虞樹棠倒不至于認為章然對她還有什麽心思,就是單純地覺得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在乎。
“小蝴蝶酥,”徐蔚然叫了一聲,“你東西都在車裏了嗎,發什麽呆呢?”
“沒有呀!”柳見純立即道,她回過神,匆匆地走進徐蔚然辦公室,隔絕了外面那兩個年輕學生,這才有些小小惱怒地說,“你不要在外面叫我小名啦!”
“好啦好啦。”徐蔚然撲哧一聲笑了,她了解柳見純,是不會因為這件事真生氣的。“來看看我這兒的東西,收拾出那麽多紙箱,不搬一次哪知道自己這麽多用不上的東西呀。”
柳見純臉上是個繃緊的微笑,跟在徐蔚然身後,她面上沒有半分失态,一顆心卻是突突直跳,已經難堪到了極點。
她确實生氣了,只不過生的不是被叫小蝴蝶酥的氣,完全是生的自己的氣。難堪和憤怒幾近同時襲來,全為的是一件事——剛才,她怎麽會感到失落的,她怎麽能不舒服的,再走下去就是不可收拾,她不是不清楚的呀!
-
柳見純當然不會真覺得虞樹棠和那位女學生有任何超出朋友的關系,她根本不了解,也無法去猜測小樹的性取向。可她在那一刻仍然紛亂地閃出了許多不該出現的想法,隐約的失落、難堪、煩悶亂糟糟地湧将上來,她捏了捏翡翠珠子,一言不發地坐到徐蔚然的辦公桌前,随手扯了一張濕巾給她擦桌子。
徐蔚然自覺地把顯示器搬下來:“一會兒看看能不能一次性把這些搬走。”
柳見純一面擦,一面掃了她的箱子一眼,想也不想:“怎麽搬得走,那四個箱子都是書吧,還有其他東西,太重了,還要下樓,還是多搬一次比較好。”
她話音剛落,虞樹棠就走了進來,顯然是聽到了她倆剛才的話。“可以啊。”小樹彎腰試了試箱子的重量,“這種沒有那麽重的,主要是一次性如果搬兩個以上,就會擋視線,下樓不是特別安全。”
她說得條理分明,上手搬起兩個書箱就要出去,“小樹!”柳見純趕忙叫了她一聲,“太重了,別這麽搬,放下一個,我們一起多搬兩次。”
“不用。”虞樹棠道,她心裏有數,并不是逞強,“老師,那我先下去了。”
柳見純站起身,飛快地在桌子上抹了兩下:“你怎麽剛才不叫住人家的呀?兩個盛書的箱子,那多重?”
“小樹就是來幫忙的啊。”徐蔚然自然而然地說,“又不是不感謝讓人家白幹活,晚上請她吃飯的呀!”
柳見純一怔,忽然發覺徐蔚然這樣才是正常的思路。大學的學生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既然請人家來幫忙,有什麽心疼不舍得人家出力氣的?
“那也不能讓人家小姑娘搬兩個那麽重,剩下的我們分,可不要讓她再上來一趟了。”她把濕巾丢到垃圾桶,心裏知道虞樹棠是特地搬了沉重的書箱,将輕的箱子都留下了。
她倆一人搬了兩個,剛過樓梯口,就見虞樹棠從下面上來,一步跨過兩級臺階,根本沒有任何疲憊的神色,像一只輕捷的青春鳥一樣,撲棱棱地飛到了柳見純的面前。
虞樹棠對着她一笑,頰側的笑弧在汗水下亮晶晶的,伸手就取走了她放在上面的那只箱子,然後把徐蔚然的那個也拿走,又輕快地下樓去了。
“你是不是在想,”徐蔚然打趣道,“年輕真好?”
“是呀,”柳見純目光望着小樹早已看不到的背影,她所有的情緒都奇妙地消失了,只剩下一點微笑浮在唇畔,“我還在想,讓人家這麽受累,你得請吃什麽大餐呢!”
“肯定是大餐。”徐蔚然也是笑吟吟的,故意道,“別把你自己撇出去,我跟你說,少不了你的責任!”
鹿鳴樓新近建成,面積巨大,設施先進,處處都設着電梯,不用跑上跑下,方便了很多。人文學部和經濟學部的辦公區在緊挨着的上下兩層樓,柳見純和徐蔚然的辦公室正好分到了一層。
雖然辦公室面積沒有那麽大,但這可是單人辦公室,徐蔚然滿意得不得了。進門的時候,虞樹棠注意到柳老師也是止不住的笑容,等到放下箱子,柳見純還走到辦公桌前,在新的椅子上坐了一坐。
辦公桌有着木頭讨喜的紅褐色,柳見純很高興地虛虛碰了碰上頭的紋路,長睫毛和目光一起柔軟地垂了下來。
她工作日的時候,基本上都是整潔的盤發,将整張臉都袒露出來,這會兒卷發散落下來,将她的臉襯得愈發的小。
柳老師的其他五官和這張小臉都是相得益彰的,眉形纖柔,鼻梁細直,帶着一種柔和細巧的書卷氣,只有這雙眼睛。虞樹棠望着她,是如此順理成章地想,唐湘當時第一眼注意到她的就是這雙眼睛,自己怎麽毫無印象呢?
等真的留心了,她這才發現,這雙眼睛又大又亮,異常清澈,長睫毛密密匝匝,帶着一股近似多情的妩媚,被柳老師的氣質強壓了下去,才意猶未盡地成了春風似的文質彬彬,卻依然叫人一見難忘。
柳見純擡起頭,正巧和她的視線撞了個正着,年輕的學生小樹從容得很,她也就趕快裝作從容地站起身:“其餘沒什麽東西了,小樹,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我那兒也好了,收拾不着急,等過兩天再慢慢來。”徐蔚然倚着門,“小樹,你過會兒沒事吧?”
“我沒事。”虞樹棠道,“還有什麽事情嗎?”
柳見純心中陡然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她小小地啊了一聲,根本沒來得及阻止,徐蔚然就笑道:“那正好,再辛苦你一下,學校批了頂層的一個房間暫時給小純拍攝,之前我們上去看了一下,裏面全是雜物,整理過後才能用。”
“蔚然!”柳見純立刻道,“小樹,這就不麻煩你了,今天已經很累了……”她語氣急迫,然而越說越是底氣不足,她知道虞樹棠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就一定會願意上去幫忙收拾的。
她特地沒講這件事,就是不願意發生這樣的情況,一是不願意讓小樹這麽累,二是……她非得避免和小樹的接觸才行。誰想到徐蔚然這麽會拆臺,最煩惱的是,她還怪不得這位好友,人家哪知道她這些隐秘心思?
但這不影響她含着嗔怒地瞪了一眼徐蔚然,弄得徐蔚然是莫名其妙。
“那走吧。”虞樹棠不假思索,她今天就是給兩位老師幫忙的,況且在她看來這真不算什麽髒活累活。“拍攝的地方肯定要好好布置一下。”
“不着急。”柳見純攔不住,只好先折中,“先坐着休息一下,咱們點一點東西喝。”
“我要喝酒釀一米。”徐蔚然玩笑了一句,馬上被柳見純嗔了回去:“你沒資格點單好嗎,今天請人家小樹幫忙,你也得花錢請人家喝東西,倒是在我這兒點起來了。”
虞樹棠不由得微微笑了,剛才柳老師一點也沒端着,是她沒見過的生動活潑,特別……小蝴蝶酥式的可愛。
她是真後悔聽付少琳講了這件事,小蝴蝶酥這四個字現在已經揮之不去了,只要她一看到柳見純,腦海裏立馬就是:小蝴蝶酥。柳見純一說話,句尾的語氣詞落在她耳朵裏,就像蝴蝶酥纏綿的黃油奶粉香氣。
“柳老師。”她笑着,“不用請我喝的,我中午在食堂喝過一杯奶茶了。”
“那就不喝奶茶。”柳見純對她嫣然一笑,“沒關系的,我也想喝了呀。”虞樹棠心弦一動,她本身就不是愛客套的那類人,只不過更不願意讓老師破費,柳見純那話婉轉中勾連着一絲方言的嗲氣,一時之間讓她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麽了。
柳見純道:“我們點做椰子那家吧?小樹,你想喝什麽?”
“我都可以。”虞樹棠道,她沒接柳見純遞過來的手機,這不是客氣,她一向是都可以。吃飯沒有忌口,除了不太能吃辣,喝這些飲料甜水更是什麽都行。
柳見純想了想:“那就點清補涼吧,之前吃過,還挺好吃的。”她餘光瞥到徐蔚然要說話,直接打斷了:“你沒得選,綠豆椰子水一杯。”
“我要玫瑰膠原的!”徐蔚然大聲抗議。
柳見純低頭點單,當然給她點了玫瑰膠原的,自己點了一杯鮮椰小葉烏龍,虞樹棠的她沒點鮮椰茶,也沒點稍顯寡淡的椰子水,跟剛才說的一樣,她點了一份有椰乳、椰子水、椰青凍,小料滿滿,還有西瓜的清補涼。
蘋果肉桂司康是小魚的形狀,這兒的椰子餅幹居然叫做笨笨小鱷魚,柳見純遲疑了一下,還是加進了購物袋裏,這可無關私心哦,柳見純想,體力活中間不補充能量,怎麽幹得下去!
徐蔚然舒舒服服地坐在小沙發上等着飲品,柳見純在自己的新辦公室卻有點閑不住,她把一盒濕巾放在辦公桌上,忍不住地就要扯出一張,從辦公桌到書櫃的擦來擦去,也不是潔癖,只是新到一個地方,總要擦一遍才安心。
虞樹棠看她忙忙碌碌,自己也待不住,拿了一張濕巾走到她身旁。
鹿鳴樓是惟寧大學這些年最重要的一項工程,即是取自“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發展到現在有了 求賢若渴,英才集聚的意思,聽說暑假之後的落成典禮上,有一個節目便是學着鹿鳴宴的樣子,先奏鹿鳴曲,再朗誦鹿鳴一詩歌。
這棟樓造價高,設施現代化,裝修都是統一訂制,書櫃都在辦公桌後做了通頂,容量是大了,打理起來也是更麻煩了。
虞樹棠個子較她更高,伸長胳膊,輕輕松松地又向上多擦了兩層。“老師,一會兒我搬個凳子過來,把上面的都擦了。”
柳見純沒想到自己怎麽給人家又找了個活,因為方才的動作,兩人肩膀相碰,她悄悄地向旁邊撤了一步,低聲道:“不用的呀,其實不髒的,只是我想擦一擦,而且之後也會有保潔人員幫忙打掃的。”
“那打掃的也是地面。”虞樹棠無知無覺地又往她那邊靠了一靠,伸手去抹那個方向的灰塵。這棵生機勃勃的小樹赤裸的肩膀帶着一種年輕的,運動過後的熱度,隔着一層自己薄薄的體恤布料,柳見純險些覺得被直直地燙到了心尖上。
她不動聲色地,又往邊上退了很小的一步。
-
外送一到,還沒打開袋子,一股烘焙甜品的濃香就滿滿當當地溢了出來。徐蔚然拿了一只椰蓉堿水球吃,一面打趣道:“這司康還是小魚形狀的,可得給小樹。”
“是呀,是小魚的。”柳見純附和了一句,她半擡着目光,清晰地望到了虞樹棠看到鱷魚餅幹眼睛裏的驚喜,她也就抿着唇笑盈盈地:“小樹,你多吃點。”
虞樹棠嚴格來說,對小動物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愛好,她當然喜歡毛茸茸的小貓小狗,也喜歡頂着橘子的水豚等等等等,然而她對哪一種也都沒有特殊的偏向。
只是之前買衣服的時候,她無意間發現有家店短袖上各式各樣的鱷魚毛巾繡标十分可愛,就連帶着不知道怎麽,也有點對這種動物有些感興趣了起來。
她沒想到這餅幹居然是不常見的鱷魚形狀,忍不住就有點高興:“老師,”她并沒有動那塊餅幹,打算一會兒和兩位老師分着吃,柳見純坐在她旁邊,聽到她的聲音,長長的睫毛擡了起來,專心地聽她說話。
“你知道鱷魚的性別其實是溫度決定的嗎?”
柳見純有點訝異地啊了一聲:“我還真的不知道。”
“我是之前在網上看到的科普。”虞樹棠的眼睛亮晶晶的,第一次見面時候那種傲然的氣魄此刻變成了一種興致勃勃的孩子氣——又出現這種錯覺了。
柳見純想,不知道為什麽,她時常覺得小樹是個成熟的,令人心悸的成年人,又時常覺得她有種令人憐愛的,幻象般的孩子氣。
“我也是之前在網上看到的,說鱷魚叫溫度依賴型性別決定。”虞樹棠一本正經地說,“溫度低于三十度的時候,破殼而出的就會是雌性鱷魚,溫度是三十四度的時候,就會是雄性鱷魚,溫度在兩者之間,就會是不同比例的雌雄後代。”
“原來是這樣嗎?”術業有專攻,柳見純完全不知道這些生物知識。
“所以我看上面講聰明的鱷魚媽媽會利用溫度控制自己後代的性別。”虞樹棠說,“除了鱷魚,很多海龜、魚類,還有一些蜥蜴也都是依靠溫度決定性別的。”
“你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柳見純笑道,“我有個朋友喜歡養爬寵,她家裏有只很漂亮的彩虹飛蜥,我記得她之前好像和我科普過,就是說的這個溫度決定性別,彩虹飛蜥好像是第一個被發現這種習性的動物。”
“你說的是方科吧。”徐蔚然插了一句,又拿了一只堿水球,“她家除了那個彩虹色的,還有一只粉紅色的美西螈,我覺得那個最可愛。”
柳見純嗯了一聲,把司康推到虞樹棠面前:“快吃,不然你徐老師一會兒全吃光了。”徐蔚然聽完,頓時又多拿了一個堿水球以證清白。
司康小小的,就是一個人幾口的量。虞樹棠不推辭,吃到滿口的蘋果肉桂香氣,見柳見純又把餅幹往自己這裏推了一推,這才搖了搖頭:“老師,餅幹分一分吧,太大了,吃不了那麽多的。”
柳見純就鄭重地将懶洋洋地甩着尾巴的鱷魚餅幹分成了三等份,虞樹棠平日裏不是愛說話的性格,不過她面對着柳見純,明明對方是老師,她該更不愛說話才是,但偏偏相反,她莫名其妙的,可能是覺得柳見純無論什麽都會好好地回應,這才讓她變得有表達欲起來。
“我還以為你會把腦袋和尾巴單獨分下來。”
“因為做得太可愛了。”柳見純真就認真地回複她,“不想這麽掰掉頭和尾巴。”
徐蔚然在旁邊撲哧笑出了聲:“我又想起來咱倆大學時候吃熊字餅那件事了。”
“你還好意思說!”柳見純稍揚了一點聲音,她覺得今天同意和徐蔚然一起搬書簡直是最大的錯誤,徐蔚然一下兩下,簡直要把自己在小樹眼中原本的形象毀得要差不多了!
她心念電轉,轉眼又覺得自己大約在小樹眼中可能早就沒什麽形象了。明明是自己請人家幫自己配車,可之前又那樣拒絕人家好心地想要教自己騎行的邀請,現在……她将甜品紙盒一個個收拾到袋子裏,現在……之後也不會再有任何接觸了。
徐蔚然意猶未盡地仍然一定要把這件事講出來:“當時我和你柳老師一起看書的時候吃熊字餅,她覺得那個小熊特別可愛,但是我特別喜歡吃的時候把熊頭掰下來,分兩口吃,她一看見我掰就生氣——”
“然後你猜她幹了什麽?”
虞樹棠想都不想:“把餅幹拿走不讓你吃了。”
“不,”徐蔚然故作嚴肅,“是歐亨利式結尾,她氣得不讓我吃熊頭,自己把頭全吃了!”
虞樹棠一下沒繃住,柳見純轉過身,就看到她臉上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笑容,陽光燦爛,露出一口整潔的小白牙,犬齒尖尖,像頭兇猛的……毛巾繡标或者黃油餅幹小鱷魚。
她被這笑容照得晃神,停了一停才有些羞惱地把放着垃圾的紙袋塞到徐蔚然懷裏:“收拾你自己辦公室去吧。”
徐蔚然二話不說跑路了,虞樹棠也後知後覺地有些不好意思,她快步出去,從每層的雜物間裏搬出一只凳子,手腳很利索地踩着凳子夠到了書櫃的最上層。
“小心。”柳見純仰着臉,關切地提醒了一聲。這裏除了辦公室的電腦椅,其餘的都是這種銀色的鋼木方凳,凳面小,看起來支撐力也弱,柳見純看着都提心吊膽。
“其實很穩的。”虞樹棠道,惟寧大學教室裏基本都是這種學生凳,看着是單薄點,不過四腳還算堅固,平衡性還可以,再加上她經常運動,對自己身體有數,并不在意地又往旁邊站了站,傾斜身子去擦櫃子的邊緣。
凳子跟着她的重心轉變短暫地晃了晃,虞樹棠一切照常,可柳見純吓得心噔地一跳,伸手就捉住了她的腳踝。
方凳高度低,四角尖尖根本沒法扶住,虞樹棠的腳踝骨硌在她的掌心,她飛快地将手收回去,手心處出了一層涔涔的熱汗,空調一吹,全變得冰冷了。
虞樹棠沒放在心上,她将最後一點邊緣擦完,跳下來說了聲謝謝。不等柳見純動手,她搬起凳子,送回雜物間,兩人一起乘電梯去頂層。
直到上了頂層,那種餘悸仍然在柳見純心內震顫着,一剎那間,把她今天所有的好心情全都給抹消了。
學校批下的拍攝房間在頂層邊角,面積不大,不用做辦公室,裏面只有一架通頂書櫃,其餘一概沒有,放滿了紙箱雜物。
“清理出去就可以了。”柳見純道,“把不要的東西直接放在外面,學校那邊和我說到時候保潔人員會來收。”
兩人分兩邊收拾,虞樹棠一邊把雜物,地上粘連的膠帶扯下扔到紙箱裏,一邊問道:“老師,這什麽都沒有,你拍攝時候用桌子該怎麽辦?”
“我想着申請一張辦公桌,應該有多餘的。”柳見純答道,這個房間是姜芸平教授幫着忙給她争取的,學校最近對這種賬號比較重視,加上過兩天要拍介紹片,才這麽順利地批了下來。她打算趁熱打鐵,再申請個辦公桌和投影幕布。
“你到時候還得從家裏把拍攝設備搬過來。”虞樹棠道,她平時也見過同學拍攝,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相機就夠了的。“老師,你要不覺得今天太累了,就現在回去一趟一次性地弄過來吧,還有其他需要的東西,我可以幫你布置一下。”
“不了,那太麻煩你了。”柳見純說,她真心地,“小樹,就這樣就可以了,今天已經夠辛苦的了。”
她頓了一頓,紙箱裏放着的是用不到的安全标識牌,最上頭的顏色鮮紅,是一張禁止通行。
“小樹,你怎麽知道……”柳見純背對着她,低聲問道,“我平時在家裏拍視頻呢?”
虞樹棠将兩個箱子一起搬到走廊上,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理所當然地說:“我看過你的視頻啊,而且我還去過你家呢。”
她很坦率:“老師,我很喜歡你的民國奇案系列,人物小傳最喜歡民國女子圖鑒,經常當背景音聽,每個都得看了不止一遍了。”
自從那次鬼使神差地打開了柳老師的視頻,她就開始将這些當作背景音,吃飯的時候,看一些書換換腦子的時候都會播放,從頭到尾連播,一些早期的視頻可能只看了兩遍,但近期的三四遍絕對是有了。
她有時候想柳老師很适合做播客,內容都不需要修改,因為每次柳老師都會把引用的資料口齒清晰地念出來,就這樣直接上傳到播客上,就能讓人聽得很入神。
“你覺得,”柳見純輕輕地又問了一句,“你覺得還不錯嗎?”
“不是不錯,是特別好。”紙箱差不多都清理了出去,虞樹棠拿起掃帚,從牆邊開始将灰塵掃到一起。“老師,我覺得你辛苦做的視頻,不一定要只發一個長視頻平臺,還有短視頻可以發,而且很多人不喜歡看畫面的,還可以把聲音傳到播客上。”
柳見純已經漸漸發現,小樹外表是實打實的冷美人,性格也疏離,可禮貌之中,并不喜歡拐彎抹角、推來阻去,有着可貴的坦率和好心。
禁止通行鮮紅地映在她的眼睛裏,她已經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情不自禁地問這個美麗又聰明的年輕女學生:“播客是可以了解一下,不過短視頻平臺,我之前也想過的,但是我做的視頻太長了,有些水土不服。”
“可以做精簡的問題式的。”虞樹棠立刻答道,她平時不算很愛看視頻的那類人,可生活在這個網絡環境中,耳濡目染,對這些簡直太熟悉了。“一個長視頻的內容基本都能拆分出好幾個短視頻,而且我看評論下面好多人提問,完全可以把這些問題做成短視頻。”
“對呀,可以這樣的。”柳見純眼睛一亮,她确實很想回答評論下面的問題,可每一個問題倘若要前因後果捋清楚,都是要搜集大量資料,做許多準備的。
現在想來是她的思維被長視頻給局限住了,大家很多時候要的,只是一個精簡的解答,而不是漫長的前世今生。
她掃到柳見純這半邊,柳老師上前兩步,把掃帚接到了自己手裏。夏季白天漫長,充足的陽光透過窗子投進來,灑了半地的明亮光線。
柳見純一雙桃花眼亮閃閃地望着她,虞樹棠忽然發現,在強烈的陽光下,柳老師的頭發是一種密密的、柔軟的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