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彌補的方式
第65章 第65章 彌補的方式
“紀小姐——”
這時, 一道溫和的聲音忽然響起。
紀安與祁洄同時看向牆壁。那面土黃的磚壁上顯出一道光幕,光幕裏是一個女人的影像——
坐在輪椅上,是金喻恩。
紀安與她那雙帶着歉意的眼睛對望。
然後, 慢慢站起了身。
“紀小姐——或者是,祁小姐, ”金喻恩緩緩道,“請容許我邀您一談,我的家仆将為您引路。”
她的聲音落下, 石梯處就悄無聲息地走上來一隊機器人,個個配備光槍等武器, 屬攻擊型機器人。
紀安盯着那隊機器人, 手則往後,拉起了祁洄。
祁洄也握緊了她的手,與她并肩,警惕着那些機器人, 和牆壁光幕裏一晃一晃的金喻恩。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它們發起攻擊, ”金喻恩為自己的行為引起紀安的戒備而感到抱歉,解釋說, “因為你們所在的那一層只有這些機器人,我不得已只能以這種不合宜的方式來邀請你們。”
解釋完, 金喻恩又真誠地補充:“你們都是我的恩人——我邀請你們,只是想盡可能地,做些彌補。”
***
紀安初次見到金喻恩, 是她剛調到新北市一個月後。那時,她正在調查關于祁暄的一切。
因為金喻恩住在祁暄的房子內,所以就成了她第一時間關注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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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蹤了金喻恩三個月。
得出的結論是——一個不幸的好人。
金喻恩到處在做慈善。凡是被畸變物肆虐過的地方, 凡是被畸變物傷害過的受害者,她都會很慈悲地,很慷慨地給予幫助。任何需要援助的地方,都能看到她,以及她背後那個金氏集團的名字。
第一次與金喻恩接觸,是因為她的輪椅壞了——紀安做的手腳,然後她順理成章地送金喻恩回家。
那時,她問金喻恩,為什麽不讓人跟在身邊。金喻恩回答說,她不想麻煩別人,她想自己照顧自己。
一個堅強向上的人。
金喻恩獨自招待了她,也陪着她逛了整座房屋。紀安沒有發現異常,或許是因為已經從心底認為,那樣善良的人,不會做出那些事。
離開時,金喻恩送她出來。經過院子那片綠竹,偶然望見了竹葉上挂着一條淡綠色的絲帶。
金喻恩很訝異,說:“那是我的,昨天在樓上被吹走了。我的輪椅太笨重,我來不及抓,它飛走了——沒想到挂在了這。”
紀安伸手幫她摘回來。
金喻恩說:“謝謝你,但是能麻煩你幫我挂回去嗎?我想要自己取回來。”
紀安照做。
金喻恩就轉着輪椅到竹子下,她微微起身,繃直了手去夠那條絲帶。
夠到了,她緊緊抓在手中,說謝謝,也說對不起。
紀安問她為什麽說對不起。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
……
在那隊機器人的帶領下,紀安與祁洄進了電梯,去往最上層——位于陸地,在新北市紅陽村第79號屋。
埋藏在海底的這座通道,通向的是祁暄曾經的家。
電梯的門藏在書櫃後僞裝的牆壁裏。
紀安出來,金喻恩早已在外邊等候着。
還是當初那個典雅的書房,裝潢仍舊是當初來做客時所見到的模樣。物如此,人并非。
金喻恩坐在窗邊。窗外種着的那一杆一杆翠綠的竹,竹葉随風飄搖的影子,攜着暖暖的日光,掃到她的臉上,照得她一會暗,一會亮。
“兩位,請坐。”金喻恩指着自己對面的紅木沙發,又看着紀安問,“紀小姐,您希望我如何稱呼您,是叫您的化名,還是本名?”
紀安站定,目光沉沉地,盯着金喻恩臉上掃來掃去的竹葉的影子,一會,才慢步過去,落座。
祁洄緊跟着紀安,挨着她坐,眼睛則時時注視着她,琢磨着她逐漸冰凍起來的表情。
他感受到她變化的情緒,感受到她對那個坐輪椅的女人漸漸升起的厭恨之心。
于是,他也跟着厭恨起了金喻恩。
窗戶開了半邊,風從外面呼呼地吹進來,攪動鈴铛,奏起叮叮當當的、清脆的、活潑的聲音。
明明有新鮮的風進來,書房內的空氣卻是沉重的,壓抑的。
紀安凝視着金喻恩:“底下那些,你做的?”
金喻恩低下了頭,手指輕輕摸着蓋在腿上的毛毯,來回撫平褶皺:“……以前,我連這樣坐着都是奢望。”
她看向窗外,竹子後是條小巷,有幾個孩子蹲在牆角一起玩螞蟻:“別人一出生,就能擁有健康的身體,而我,只能像一個屍體一樣躺着——很多醫生都說,我會躺到死亡——包括你的母親。”
“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嗎?明明是我的身體,卻無法由我操控,”金喻恩頓了頓,看向身後的機器人,“就和它們一樣。”
“我只能等別人來幫我操控。想喝熱水,我就望着那面綠色的旗子——家人與我制定的信號,但制定的信號太多了,偶爾會記混,熱水會端成冷水;還有太多不能清楚表達的:毛巾太粗糙,臉被擦疼了,等我費勁傳遞出信號,事情已經結束——”
“不可靠。除了我自己,沒有誰能真正理解我的需求。我好想好想自己操控這具身體。”
說着,她停下,望着自己的手,沉靜的臉漸漸浮出顫抖的喜悅:“到現在,我仍然記得手指第一次動彈時的那種感覺,那種複活的快樂……”
紀安冷冷打斷她:“我對你的過去,沒有興趣。”
金喻恩收了話題,平緩了下情緒,說:“抱歉,您可能無法理解我的心情。”
“但請您相信,我對你們的感激是真的,我由衷地感謝你們的犧牲。”
“我該感恩戴德?”紀安問。
金喻恩搖了搖頭:“我知道這對你們不公平,我也時常感到愧疚,時常在想能為你們做些什麽。”
“好在,我的團隊已經找到了方法。”
金喻恩拍拍手。房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她捏着衣角,局促地站在金喻恩旁邊。
“紀小姐——請允許我選擇這個稱呼,因為這個稱呼代表的你我是和諧的,我希望我們将來也仍然和諧。”
金喻恩示意了眼,小女孩往前一步,跪坐在紀安腳邊。
紀安垂眸,觀察那個女孩。她大約是十二三歲的模樣,面色蠟黃,兩只眼睛不安地掃着地板,藏着惶恐,還有……堅定。
金喻恩解釋:“這位小女孩叫青,我在孤兒院裏領回來的,她自願成為您的濾毒器。”
“濾毒器?”
“是。為了能夠彌補你們,我的團隊經過無數次的實驗,終于找到這個方法——那些毒素在血液內會流轉。只需要做一個小手術,您體內的毒素就能過渡到她的身上,您就不用再忍受痛苦了。”
靜靜聽着她們對話的祁洄,到這裏眼睫一跳,看向紀安,捏着她的衣袖問:“什麽痛苦?”
紀安忽略了他,看着金喻恩:“她會怎麽樣?”
“您曾經怎麽樣,她就怎麽樣。”
“這就是你補償的方式?”紀安笑,“想贖罪,怎麽不用自己?”
“我的生命承載了太多的重量,”金喻恩回答,“如果我死了,那些為我失去生命的人,他們的犧牲将變得毫無意義——我不能這麽做。”
“小姐,請用我。”女孩将額頭觸着地板,請求一個機會,“我願意。”
“紀小姐,您不用有負罪感,”金喻恩勸說,“她是自願的,甚至,是她渴求的。”
紀安俯下身,看着小女孩問:“你知道會面臨什麽嗎?”
“小姐,我知道。”女孩又磕頭,“我真的願意。我救了您,金小姐會給我的妹妹很多錢,她就可以有很多吃的了——她快餓死了。”
“我說了,”金喻恩強調,“她是自願的。”
紀安望着金喻恩。擡腳,攔住了女孩的額頭。
“紀小姐,你也不用擔心手術會出問題——我的父親曾經意外碰到那些東西,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手術,現在一切都好。”金喻恩說,“您可以放心。”
紀安笑:“這個打着彌補旗號的團隊,其實是為你的父親設立的吧?”
“當初确實如此——但我想彌補的心是真的。”
“紀小姐,只要您同意,我可以馬上為您安排手術。請您好好考慮一下,我等候您的答案。”
說完,金喻恩轉動起輪椅,帶着小女孩出去了。
書房裏只剩下紀安與祁洄。
“她說的是什麽?”祁洄皺着眉頭,慌慌地摸索紀安的手腳、身體,到處檢查,“你怎麽了?”
紀安擡起手臂格開他:“跟你無關。”
又是那樣的話,将他排除在外的話。
“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不解,提高了聲音質問,習慣性握拳要錘她,半途卻又給縮了回來,只罵,“你什麽都不跟我說!”
紀安側臉看他:“跟‘敵人’有什麽好說的——別忘了,我的人還被你挾持着。”
“……”祁洄咬了下唇,瞪她,“他不會是你的。”
紀安起身。祁洄立馬跟上,跟在她側後方。眼睛還在檢查她,檢查不出,就又上手。紀安回頭瞥他一眼,又把他推開了:“別讨嫌。”
祁洄被她推開,垂着頭停在原地兩秒,才低着唇角又跟上。
得贏她,才能讓她聽話。
……
書房外,是一個小院。
祁洄跟着紀安走,半路,稍微一停,緊了心嗅了嗅,風送來一點很輕微的氣味,蘭奇的氣味。
“紀小姐,你想好了嗎?”
金喻恩在隔壁的房間,看到紀安走來,就問。
紀安停在門口,祁洄也跟着她停在門口。兩人都注視着房內。裏面裝飾得很溫馨,粉的牆,粉的地,粉的玩偶,粉的公主帳,帳內躺着一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女孩,異耳,魚尾——蘭奇。
祁洄緩緩掀起眼睫,默然凝望着。
蘭奇蓋着的粉嫩被子下,探出了兩條管子:左邊那條連着一個酒缸,酒液輸送進她的體內;右邊那條連着一個玻璃壇,帶着點碎金的丹血從她體內流出。
兩邊,一白一黑,在粉嫩的世界裏格格不入。
聞着那點稀薄的氣味,祁洄的目光落在蘭奇的脖子。她的脖頸兩側,各自橫亘着一條長長的深色的缺口——她的氣味腺被剜掉了。
“很抱歉,”金喻恩注意到祁洄的視線,“對于你們,我暫時還沒有想到彌補的方式。”
周身的戾氣湧向脖側,被封鎖的氣味腺漲得欲疼,叫嚣着要突破屏障。
祁洄的目光冷冷凝着金喻恩,一會,擡眼,落在她背後那一大壇的黑色的丹血上。
他眸光白白的一閃。
「帶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