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變成人那些年

第44章 【番外】下一個春天

【番外】下一個春天

夕陽将落，傍晚的殘陽發着血色的光，把角落燒得發紅。

紅磚角落裏，一只瘦弱的小雞顫巍巍地被逼到牆角。

夏日的微風輕撫它身上柔嫩的毛，四周正圍着一圈和它一般大的雞，小雞們如人類手掌般大小可愛，但是在血色的夕陽下卻顯得陰森至極，居高臨下地盯着它頭上那點紅色的血跡。

還沒等它反應過來，一張張喙就落在了它的身上，在絕對的壓迫下，沒有任何的反擊餘地，它只能任由所有雞朝自己啄下來。

橘紅色的夕陽肆無忌憚地落在它們身上，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不遠處站着一只健壯的公雞，金黃油亮的羽毛，在夕陽餘晖中，如綢緞般輕盈飄逸，它揚着頭冷漠地看着這一切，無動于衷。

暖洋洋的傍晚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冰冷，小雞再次祈禱着奇跡的發生……

但奇跡之所以是奇跡，就不會輕易發生。

不過，或許它命不該絕，主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罵罵咧咧的聲音過後，食槽被重新裝滿。

小雞們都知道該吃飯了，随後，它們跟着第一只雞的腳步離開。

小雞被啄後沒有暈，只是頭頂太疼，也太累了。

它縮着身子躲在黑暗裏，半睜開的雙眼盯着主人放過來的飼料，在最後的渴求中被大家吃得一滴不剩。

小雞冷靜地用翅膀撫了撫頭上的毛，盡量把血跡遮住。

它知道，它們啄它，是因為頭頂的血跡，它也知道，它們沒有意識，只是憑借着自身的本能而動。

雞有喜紅性，見到血會忍不住去啄，血越多，它們越興奮。

它自己也免不了。

所以，它不怪它們，也不能怪它們。

為了避免再次被襲擊，小雞看着那些雞吃完後，心裏反而踏實了，它在地上躺了很久，這才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到圍牆邊，走進專門為雞留的小洞裏。

出去後，門外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叢，此時蟲子在無人之境歡快地叫着，破舊的馬路上坑坑窪窪，常年積水的凹槽更是加快了瀝青間的分裂。

小雞從出生到現在剛好一個月，這段時間裏它受盡了大家無意識的“欺辱”，每天躲在角落看着父母帶着其他小雞出去覓食、游玩，有那麽一瞬間，它也想要去，即使這在它看來，那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那一天當它再次試着跟在隊伍後面一起覓食時，許久不見的父親突然走過來攔住了它，威武、透亮的羽毛，炯炯有神的眼睛，高大的父親就是它的榜樣，它也想以後長大和父親那樣威武雄壯，有膽識有魄力，還有——不被嫌棄。

“想不被欺負就走遠點。”父親一眼都沒有施舍給它，眼神裏似乎還有一絲厭惡。

父親擡頭轉身走進其他小雞的“擁護”裏，太陽餘晖落在它發光的羽毛身上，锃亮有氣勢，并沒有因為被訓斥而使它怨恨，而是心生向往，最後它看着它們走遠，只能默默離開，重新走回黑暗裏。

在漫長的歲月裏小雞學會了察言觀色，它發現自己比其他雞更加聰明，知道主人什麽時候回來，學會在他的臉上分辨悲喜，甚至每個動作它都能猜得一致，後來，它還能從人類口中知道自己是叫“雞”的生物，因為在他們談到“雞”時總會往這邊看一眼。

它有一個外面的好朋友是一只比它還小的小母雞，它似乎天生愚笨，呆呆的，和其他兄弟姐妹的行為并無二致，依舊每天吃飯、睡覺。

因為它身體從小不好，長大後讓它更能看清這個世界，而越長大它也有了想要逃跑的念頭。

這樣的生活它過夠了，在晚上寂靜無聲時，它總是想自己為什麽和其他雞不一樣，為什麽父親看起來那麽睿智，為什麽雞要過這樣的日子？為什麽父親在知道自己和它一樣聰明後，如此讨厭自己。

當它第二次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時，那次它親眼看到比自己大的雞被人類用手按住它的腦袋，亮出脖子，幹淨利落，只一刀就把那只雞的喉管割破了。

它連尖叫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它也不知道自己要被殺死了。

那只雞被割斷喉嚨之後，脖子處開始流血，它被人抓着，血滴進幹淨的水裏，慢慢整個盆裏都變得血紅，它身上的毛被肆意翻攪着，一身亮麗的毛瞬間變得黯淡無光，不一會就變成了赤條條，身上的毛全被拔光了。

那天，門口放着很響的東西，劈裏啪啦，有很多嗆鼻的霧，那東西的外觀很紅，但是還沒有激起它想要去啄的欲望。

它聽到那劇烈的響聲，被吓壞了。

它獨自躲在角落裏，而其他小雞和母親熟視無睹，依然吃飯、睡覺，甚至在那只雞流血的地上啄了起來，只有它哆哆嗦嗦看着一蹶不振的父親。

父親看到了它害怕的樣子，看它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小雞期望地看着正朝它走過來的父親，不知哪裏傳來一陣響聲，父親下意識跳起來，轉身就不見了。

那天以後父親看它的時候多了起來，而它也沒有讓父親失望，在被其他雞啄的時候不再無味地躲避，而是想辦法閃過，它想讓父親看到，自己如它一樣，也有思考能力，也可以變得強大。

好不容易在那次屠殺中緩過來，也在自己将要被雞群重新接納的時候，父親卻受傷了，是被一只外面黑狗咬傷了，但是父親憑借自己的聰明逃脫了，回來時身上沾滿了它自己的血，它看到父親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被其他小雞和母親無情地啄着，直到主人把它們分開，這場鬧劇才最終停止。

最後父親來到小雞所在的角落，和它聊起了自己為什麽讨厭它。

“讨厭你，也是讨厭我自己，因為我知道我們比其他雞聰明，但是這樣的聰明只會讓我認清這個殘酷的現實，讓我知道我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對于每一只雞的長大我都無比驚恐。”

它聽父親說了很多。

……

“你還想知道些什麽就問吧，恐怕我活不過明天了。”父親倚靠在牆邊，虛弱地朝它說。

對于第一次這麽耐心的父親，小雞受寵若驚，不知是因為父親終于搭理它了還是它知道了原因：“我想知道為什麽我和其他雞不一樣。”

因為這件事，父親親自孤立了它，就是因為父親的無能為力，無力改變這一切，所以才孤立和自己有同樣思想的孩子。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從小我就是這樣，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雞是這個樣子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父親捂着流血的傷口，主人并沒有再管它，因為它被那只狗傷了根本，打算讓它自生自滅。

“我也想和其他雞一樣不懂這些，那我也不會因為那只雞被殺而害怕，會痛苦……”它把這些年積壓在自己心中的想法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孩子，我也是這樣過來的，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雖然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會這樣，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改變，”父親吐了口血，斷斷續續地說道，“如果未來動物們都會變成這樣，我們都會有救了。”

它那時還不明白父親說的話，只是受父親所托，不敢辜負，後來就是靠着這份希望才一直堅持活下去：“……我聽不懂。”

“現在只要記住這些話，以後會懂的。”

“那我現在該怎麽做呢？”它有些迷茫。

父親長嘆一聲：“我雖然聰明，但是一事無成，如果到時候你還活着，替我看看這個世界，現在你要活着，雖然我們都是被吃的命運，但是在那之前要好好活着。”

最後朝它囑咐道：“不要想着逃跑，那樣會死得更快……”

它擔心的看着依舊帶着笑意的父親說了最後一句話：“不要像我一樣……”

看着父親去世，它感到難受，黑暗中它看不清那身炯炯有神的毛，它沒有感覺到任何情緒變化，就像那天看着那只雞死去一樣，沒有任何感覺。

它看着父親一身的血忍着想去啄的沖動，這時，它終于明白，原來父親這麽聰明，依舊改變不了這一切。

那種孤獨是無窮無盡的，後來父親與母親結合生下它們，它繼承了父親的聰明，但是卻不威武，它很膽小，所以每當父親看到它，都覺得是恥辱，為什麽它不能比自己強，為什麽要這麽膽小的孩子繼承，直到臨死前，它才終于放下偏見。

後面的事，不是它該管的了。

……

天亮時，小雞看着身體已經冰冷的父親，主人從外面走過來，嘴裏念叨着什麽，顯然很生氣，一腳把它踢開，撿起地上的屍體扔了出去。

當它試着跟出去看看時，就看到了外面虎視眈眈的大黑狗，它又因為膽怯退了回來，它躲在牆角，過了一會聽到了外面傳來咀嚼的聲音。

“咯吱咯吱——”

是生肉被嚼碎的聲音。

……

第三次分別是它看到和自己一起玩的小母雞被抓走，盡管它試着跑去追，盡管那天沒遇到狗，但它看着小母雞長成了大母雞，可以被吃了，所以被抓走了。

漸漸的，它生病了，身體越來越差，瘦弱了許多，在雙重打擊下審判它的那一天也來了。

那天早晨，它見到主人拿着繩子朝它走來，小雞已經長成大雞，但它依舊沒有透亮發光的羽毛。

命運已定，再怎麽都掙脫不了。

它老實地被主人抓住翅膀，然後用繩子綁住雙腳，全程沒有任何掙紮，它聽到主人“咦”了一聲，這只雞怎麽這麽奇怪，像是知道什麽一樣。

當然，即使它再怎麽乖也沒有任何用，不過，讓它唯一慶幸的是，自己的處置方式和其他雞不一樣。

它被抓着雙腳倒立着，一路上又晃又難受，被主人單手抓着走了好久，然後它看到了其他人類，還有一個小女孩。

這并不是它想象的歸宿，來到陌生的地方不知是好是壞，對于接連失去父親和朋友的它來說雖然算不上安慰，但是作為一只雞，被帶走後活着就不錯了。

它看着四周陌生的環境，看着站在對面的小女孩，也正在盯着它看，那雙眼睛又大又圓，炯炯有神，是它見過最漂亮的一雙眼睛。

女孩似乎察覺到了它的注視，盯得更認真了，擡起手想要去摸一下它的時候，被旁邊的人提走了，女孩悻悻地收回手，注意力又被轉移到其他地方。

它被關進了一個狹窄的籠子裏，不比以前可以到處走的生活，自那天起，它便生活在了這個狹窄的鐵籠裏。

籠子裏還有一只雞，吃得白白胖胖，長得很精神，吃飯、睡覺，兩只雞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就是在把它放進去時吓得了跳起來。

它來這裏的第一天，新主人的貓就逗留在籠子旁好奇地伸出爪子想要巴拉它，堅硬冰冷的鐵籠替它擋住了外面鋒利的爪子，随後就是狗，朝它汪汪地叫着，它的體型也很小，可是也伸不進來，很快那只狗在主人的呵斥下夾着尾巴離開。

雖然它每天待在狹窄的籠子裏，但是新主人似乎很好，經常給它食物，清理糞便，當然它也知道是因為養胖後要吃它。

即使它看上去病怏怏，一副快死的樣子，但是那家人還是堅持喂養它，并沒有直接丢到垃圾桶裏。

為了不讓自己被吃掉，它故意餓瘦，把吃不了的飼料偷偷含住，扔在靠牆的一處，現在每天的生活都比較規律，吃了睡，睡了吃，每天看着在院子裏玩耍的貓和狗都讓它很羨慕。

不久後，那熟悉又可怕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劈裏啪啦，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煙味。

它的新同伴被殺了，這是它第二次看到同類被殺的樣子，一想起那天的場景它都會半夜驚醒，似乎旁邊還有那只陪它夏天喂蚊子，冬天相互取暖的同伴。

它轉頭看去，旁邊空空如也，如今狹窄的籠子裏只剩下它自己。

冬天很冷，那天太陽正好，很久很久以後的第一次它被放出來曬太陽，新主人家的貓和狗就這樣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着它，卻從來不會真正咬它、撓它，只是想和它玩玩。

它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許久未動都有些不習慣了，那天它終于見到了那個女孩，她穿着血紅的衣服，讓它有種想要去啄的感覺。

女孩替它把貓和狗呵斥走，然後蹲下身看着它，那雙漂亮的眼睛和它對視着，女孩愣住了，然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它的頭。

不知道是因為陽光的原因還是女孩溫暖的手，它感到全身暖和，眼睛也想閉上，迷蒙間，女孩似乎笑了。

那一天是它重獲自由的一天，也是它沒有遺憾的一天，父親在它的記憶裏已經模糊，而它自己也從一只有着鵝黃短毛的小雞長成了一只黃褐色的大雞，但是看起來總是一副病怏怏，沒有精神的樣子。

這是它在父親去世時留下的病根。

它的一生中最後一次曬太陽，是春天将要來臨時。

它好不容易熬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再也見不到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還有那只小母雞，最後，是女孩的笑臉印在了它的腦海裏。

那天依然是一只貓和一只狗陪在它身邊，它搖晃了一下身子，閉上眼睛，迎着太陽，安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