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恩仇難消
第82章 世事難料,恩仇難消
醫生推開病房的玻璃門,梁旬易讓賴仲舒留在門外,獨自滑着輪椅進了房間。病床上躺着呂尚辛,他由于失血過多而面如紙色、氣息奄奄,除此之外,醫生在搶救時還發現他有铊中毒症狀。梁旬易到床邊停下,哀痛地凝睇着呂尚辛慘白的臉龐,和他半夢半醒似的雙眼對視,強忍着淚水開口道:“那天夜裏,我沒能辨認出呂尚垠的坦克,而把它當作是敵軍......我命令開火......擊中了它。他躲過了敵人的攻擊,卻死在自己人的炮彈下。是我殺了他。”
呂尚辛把頭扭向一邊,一言不發,彌望着雪白的绉紗簾子,下巴細微地顫抖起來。梁旬易眼中溢出了淚,他緊緊繃住脖頸,不讓淚水落下。稍作停頓後,梁旬易的聲音已有些哽咽:“在事後調查中,我說了謊,軍方說了謊,媒體說了謊,對此我只能......我只能求你原諒。但對于令兄,還有那個雪夜發生的一切,我想我沒有任何立場開口請求饒恕。”
他盡力穩住呼吸,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為曾經犯下的過錯忏悔,他明白無論已經過去了多久,無論時間奪走了多少記憶,人都要勇于直面真相。呂尚辛默不作聲地側着臉,為了忍住哭聲而咬緊牙關,可灼燙的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湧出通紅的眼眶,沉重的嘆息時時使他的胸脯微微隆起。
病房裏靜得針落成雷,呂尚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潛入年度人物盛典前,他孤注一擲,自斷退路,服用了铊毒。半晌,他回過頭,眸色發灰的眼睛直視着天花板,目光緩緩地游移。聽到梁旬易情真意切的追悔後,一直盤踞在他心頭的沉疴痼疾似是得以治愈,或許他從始至終所求的不過是一句道歉而已。他感到輕松,甚至覺得自己還有百年可活。呂尚辛阖上眼簾,面部的肌肉漸漸放松下去,表情變得恬淡、祥和,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覺得心靈如此清靜無憂。
“綁架你兒子的事,我感到抱歉,這樁災禍本是可以避免的。”呂尚辛悄沒聲兒地呼吸着,這是他第一次當面和梁旬易談話,“世事難料,恩仇難消。我們身上各自都有包袱,但不論它有多沉重,總有一天我們要把這個包袱放下。”
梁旬易靈犀一點地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一直在眼中打轉的熱淚霎時順頰而下。他抿起發顫的嘴唇,就像獲得赦免的犯人一般,伛着頭,把臉埋在手掌中。呂尚辛不再說話了,靜卧着,胸部的起伏越來越淺。梁旬易擦掉淚,看着這個鐘鳴漏盡之人被铐在欄杆上的雙手,還有虎口處的那個黑蠍子紋身,胸中升湧起的情緒之複雜實在難以言表。
在梁旬易走後,醫生又來房中記錄了一次數據,略帶遺憾地看了呂尚辛一眼,随後便離開了。呂尚辛一直都處在似眠似醒的狀态下,感官逐漸變得遲鈍、模糊,就如同他以前酗酒時喝得酩酊大醉後所産生的行将就木感一樣。恍惚中,他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聲音像是往他心髒裏注入了非凡的力量,竟使他有了力氣擡起眼皮。
病房外的過道裏,呂尚垠穿着嶄新潔淨的坦克夾克和軍靴,面含微笑地走了過來。他走到敞亮的玻璃門邊,推開它步入屋內。他朝病床走去,平和的目光從沉靜的雙眼中直透出來,無限憐眷地注視着弟弟的面龐。呂尚辛看着哥哥來到床邊,眼前景物朦胧,猶恐相逢是夢中。呂尚垠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放在他胸上,一只手撫摸着他冰涼的額頭,爾後伏低身體,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說話。
警察或站或立,守在門前,醫護在各個病房來來去去,縷縷行行。不久後,呂氏兄弟并肩跨出房門,兩人無不精神煥發,步履穩健,從一派忙碌的氣象中穿過,沒人對他們投來目光。呂尚辛扭頭看着兄長,發覺他還是當年風華正茂時的樣貌,絲毫未變。他莞爾而笑,擡臂攬住了哥哥的肩膀,呂尚垠也把手搭在他肩上,二人相偕着一直走向廊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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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緒如覺得有人在摸他的左手,動作很輕。接着他突然感受到了肋下的劇痛,痛感從槍眼放射到手肘和髋部。他醒轉過來,第一眼就看到了紅着眼圈的梁旬易,對方見他睜開眼睛後忙把身子向前一探,握住他的手貼在頰畔,再吻了吻手背。高緒如起初感到茫然,後來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醫院裏,而他來此地的原因正是受了槍傷。
他收了幾下還沒恢複多少力氣的手指,把梁旬易的手掌圈住,啞着嗓子問:“你受傷了嗎?”
聲音有些微弱,但梁旬易聽得見。他緊緊捂着高緒如的手,又低頭去親吻他的臉頰:“我沒事,是你保護了我。”
見他安然無恙,高緒如心中才欣慰無窮,覺得身上有了點勁,思維也變得清晰起來。梁旬易扶他坐起身,從壺裏倒了杯溫水遞給他潤喉。高緒如吞下一口水,馬上犯起了惡心,後腦勺也跟着隐隐作痛。他忍住不适,放下杯子環顧四周,注意到了擺在窗臺和櫥櫃上的花。過了一陣後,有人打開房門走了進來,是莊懷祿,他身後跟着裁決人,還有兩個西裝革履的生面孔,從他倆的神态來看,這兩人不是來自國安局就是來自聯盟理事會。
“早知道有這麽多人等着我,我就定個鬧鐘了。”高緒如說,把視線從莊懷祿臉上移開,淡淡地掃了裁決人一眼,發現她臉上那雙末梢微微下垂的、嚴厲的眼睛也盯着自己。高緒如沒有感到害怕,也不躲閃,他知道出了這麽一件讓公衆嘩然的槍擊案,想捂蓋子是根本行不通的。
莊懷祿朝他笑了一下,高緒如覺得他這個笑和當年在D國鄉下的寵物醫院看到的差不多。開門見山的,莊懷祿向高緒如介紹了裁決人,女欽差這次終于有了名字:鄧宿驚。末了,莊懷祿又一一道出兩位穿西裝的男士的姓名,他們果然都是理事會的幹員,雖然級別沒有裁決人高,但他們這會兒正在聯盟的羽翼下爬得正快呢。
“聽好,夥計。”莊懷祿繼續說道,“你住的是滕施泰爾醫院,這可是一流軍醫的培訓地,全中央區唯一專門收治槍傷的地方,對付戰場傷情有備無患。消停點,大英雄,別想去找誰報仇,因為讓你中彈的槍手已經死了。這幾天你都在待在這裏,那兩位特工會在外面保護你。等你傷一好,就動身前往洛培德市①。”
高緒如順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兩條來自聯盟的鯊魚。盯着這兩人,他不免又想起了那個把他從直升機上丢下去的野蠻家夥。心裏一難受,高緒如就覺得身上的傷好像更痛了:“去洛培德幹什麽?”
裁決人回答:“前陣子你鬧騰的動靜太大,我們懷疑你的部分行為違反了制裁書的規定,聯盟決定對此召開聽證會。”
果然是這樣。高緒如暗想着,将頭輕輕向後一仰,倚在床頭。他現在感覺好多了,不頭暈,也不惡心,方才喝下的一口水讓他幹啞的喉嚨舒服了不少。他們交談時,梁旬易沒有回避,一直默默地牽着高緒如的手坐在旁邊。裁決人的話讓梁旬易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高緒如的手,臉上難以掩飾的憂色讓他的眼圈顯得更紅、更濕潤了。
嗣後,裁決人離開了病房,兩個特工也跟了出去,莊懷祿落在後面。花園裏,莊懷祿不慌不忙地走到一輛停在槭樹下的領航員旁,禮貌地敲了敲車窗。玻璃降了下去,鄧宿驚氣定神閑地靠在窗戶邊撥弄着墨鏡架,她的衣着簡樸而雅致,向來正顏厲色的臉上罕見地隐約浮着一絲笑意。她撫了撫卷曲的發尾,像是說:我已準備洗耳恭聽。
莊懷祿屈起手肘支住窗框,略微躬身,稍加思索後才開口:“我知道你是聽證會委員主席,我不阻攔你辦事。我沒想到聯盟這次居然把你任命為裁決人,看在咱們曾經相好的份上......不要為難高緒如。真的,他沒做錯什麽,從最開始就是。”
鄧宿驚看着這個昔日情人的眼睛,嚴峻的神色微不可見地柔和下來,眼周的皺紋也松散了些:“我們已經讨論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了,你看我有哪次說過‘不’嗎?我知道你在為誰擔保,我專門研究過他,知道他為人如何。”
聞言,莊懷祿喜笑顏開。鄧宿驚向他讨了一支煙夾在手裏,淡笑着沖他勾了勾指頭。莊懷祿會意,忙取出火機,變戲法似的打燃一簇火,殷勤地送到煙頭下邊。裁決人靠在車座上抽了半支煙,然後摁滅煙頭,和莊懷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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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已經習慣了挨槍子一般,高緒如的傷好得奇快。啓程前往洛培德市的那一天,高緒如在鏡子前穿衣服,這身衣物與他的身形樣貌是如此般配,伊奧華時代的典雅風情濃得幾乎要從他舉手投足間流下來。梁旬易邀他去共進早茶,只見他着裝考究,潇灑之态可掬,藍色的雙目瑩瑩有光。高緒如環住梁旬易的背,在他熱乎乎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鬧得梁旬易不由得為之心旌蕩漾,摟着他溫存了許久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懷抱。
用餐時,高緒如收到了一條短信,發件人是蘭洋。他平靜地看完信息,然後将其删除,再按滅了手機。他切開灑了糖霜的華夫餅,把甜津津的覆盆子果醬抹在上面,語氣随和地對阿爾貝說:“在去機場之前,勞駕你先把車開到坎洪阿教堂去好嗎?”
阿爾貝不作異議,滿口答應。梁旬易正在閱報,聽到他要去坎洪阿後便随口問道:“你去教堂幹什麽?”
“去見神父。”高緒如回答,一邊給梁旬易倒柳橙汁,“就是一點兒小事,不會耽誤太多時間的。”
梁旬易點點頭,沒多追究,又把目光放在了報紙上。吃罷早茶,衆人稍作整理就登程出發,阿爾貝遵照指示,把車子開去了坎洪阿教堂門前。朝日初升沒多久,碧穹似青若藍,聳峙于大教堂側畔的鐘樓高聳入雲,宣告晨禱結束的鐘聲好像是從雲端上飄下來的。教堂四周矗立着披滿羽狀葉簇的棵棵巨木,海棠樹影影綽綽,撩人遐思。
高緒如戴好手套,讓梁旬易在車上稍作等候,獨自下車繞到後面,從後備箱裏取出一只皮箱。他拎着箱子沿一條落滿白霜的黃石小徑走入教堂西側的花園,登上一條紅鹧麇集的花崗石走廊,從一扇小門進到神香袅袅的壁畫廳裏。
鐘聲響起時,神父祝禱完畢,在祭壇下側耳聆聽的教衆低頭唪讀了一句格言,随後紛紛起身離去,經由一條金色的窄道走出明光爍亮的正廳。尹惠祯搭着手,坐在長椅一端,仰視着高踞臺座的聖母雕像。主神一如古時的國王那樣坐如鐘,雙手擱在膝上,姿态安詳而端莊......人群散去後,教堂裏只剩下尹惠祯一人在座,他站起來,把手合攏後放在額頭上,對着聖像躬身拜揖。禮畢,他轉身走向祭壇右邊光線幽暗的忏悔室,關上了門。
忏悔室裏點着一支蠟燭,香氣四溢。尹惠祯在镂出菱形花紋的隔板旁坐下來,木栅格的影子投映在他顯露倦容的臉上。光線閃了一下,神父披着黑袍在隔板另一邊落座,掀起兜帽蓋在頭上。小室裏安靜了幾秒,尹惠祯說:“請寬恕我,神父,我罪孽深重,但我現在已迷途知返。我很久沒有忏悔了,希望您能為我指點迷津。我想知道我們所景仰的神是否真的能原諒我們最邪惡的罪行?”
神父沉默片刻,回答:“聖母可能會。”
說完,他擡手捋下兜帽,露出梳理整齊的金發。高緒如把掩在袍衣下邊的手抽出來,握着上好消音器的槍,将槍口斜伸進隔板上的菱格孔,對準了尹惠祯的額頭:“但我不會。”
他按動手指無聲地開了一槍,子彈正中尹惠祯眉心,噴出一小注血漿,順着前額和鼻梁徐徐淌下。尹惠祯一瞑不視,歪倒在椅子上,燭火在他面前曳出幾縷淡黃的帶痕。高緒如卸掉槍的消音器和彈匣,裝進皮箱,然後掖好袖子,稍稍提起長袍免得下擺沾上灰塵,從容地起身離開了座椅。
蘭洋扣着手立在忏悔室的木門外當值,漫不經心地欣賞着繪在教堂四壁的巨幅圖畫。少頃,衣兜裏的電話震了幾下,他抽出手機按亮屏幕,看到了一則新消息:謝謝你的情報。
“他死了就是為民除害。”蘭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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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洛培德市:A獨立國首都,聯盟理事會總部所在地。【明天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