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斬草除根
第66章 斬草除根
塗峻坐在他位于國防部大樓檔案管理處的辦公室裏磨着牙齒,兩腮的肌肉鼓成一團。他把剛煮好的咖啡倒進杯子,正要端到嘴邊時順便用舌頭娴熟地掃了掃臼齒,然後小嘬一口。喝完後他又覺得哪兒不太對勁,于是拉開抽屜拿出一面小鏡子,側着臉端詳自己的五官,用梳子篦了篦頭頂稀疏的頭發,以掩耳盜鈴式地掩蓋他已然謝頂的事實。
看着頭發剛好夠蓋住光溜溜的顱頂,塗峻不禁面露微笑。這時桌上的電腦突然亮了起來,一封郵件自動打開,于是塗峻看到了自己在夜店裏尋花問柳時拍攝的**游戲照片,畫面不堪入目。他直勾勾地盯着桌面發愣,随後又有一條消息彈到了屏幕中央:把你知道的關于“聞胥寧”的所有資料傳給我,否則我就把這些圖片發送給你的家人和內調部。
“什麽鬼東西?”塗峻低聲咒罵,心虛地觑了眼辦公室外面的職員。為了不讓醜事敗露,他忙不疊登進檔案庫,依言在搜索欄輸入了郵件中标出的名字。
稍等幾秒後,系統反常地跳出一個“禁止訪問”的紅色警告。塗峻在桌前迷惑地皺起了眉,立刻站起身離開座位,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大步邁出門去。他用胸前的磁卡刷開通往存檔庫的封鎖門,穿過一條被包圍得密不透風的走廊進入下行電梯,來到漆黑的最底層庫房。
在管理處任職的員工将這一層稱為“垃圾場”是有據可依的——這兒聞起來就像個中世紀的墓地,深深的圹穴裏一絲光線也沒有,落滿灰塵的紙箱随意地堆放在貨架上,一看就久未開啓。簡陋的斯賓塞式吊燈壞了幾盞,塗峻不得不打開手電筒照明,蹲在貨架間一排一排尋找。很難想象在這樣陰怖漆黑的地下深處,竟沉埋着這麽多永難重見天日的歷史。
他在牆角找到一個不起眼的箱子,用力将其拖到腳尖前,扒開蓋子,掩住口鼻揮散塵埃,在裏邊一堆雜亂的文件夾中翻找起來。一個深色的牛皮紙袋被電光照亮了,上邊印着維國陸軍的軍章。塗峻抽出幹得發脆的袋子,看到封面有多處被打上黑條,姓名欄只露出一個“聞”字。他繞開封口,拿出一份三四厘米厚的檔案放在膝上逐頁閱覽。
陳舊的文件紙上幾乎全是被塗黑的痕跡,僅能辨清幾張影印的黑白照片。塗峻從零星幾個沒被遮擋的字眼中推斷出此人是個一級制裁犯,檔案僅透露只言片語,卻叫他越看越心驚。他翻得急了些,而每一頁都被人為地抹掉了內容,根本無從得知其生平事跡。驀地,塗峻停下動作,雙眼怔怔,插頁上用粗黑字體打印的“無名之輩,查無此人”攫住了他的目光。
“不是吧?”
回到辦公室,塗峻又懷着好奇的心态反複浏覽了幾遍文件,然後将紙質檔案掃描進電腦,連帶數十張彩色圖片一起發給了用豔照恐吓他的人。做完這些後,他便用勝利者的姿勢仰面一靠,更加用力地磨起牙齒來。
*
竺藉的電腦上出現了郵件提醒,他點開它,于是一張張未經處理的血腥圖片依次閃現在他眼前。照片中場景各異,唯一相同的是每個地方都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屍體慘不忍睹,而這些傑作都出自一人之手。最後彈出了一張清晰的證件照,聞胥寧碧藍的雙眸正隐隐含笑地望着畫外之人。竺藉由此及彼地想到了梁聞生,霎時背後發涼,惶惶無措地放下啤酒瓶坐直了身子。
呂尚辛走進房間時,見竺藉正在慌急忙亂地收拾行頭,一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模樣。他放下蛇皮口袋,不解地攤開手,問:“你這是做什麽,準備跑路?”
“我不幹了,就此別過吧。你不用給我錢,我也不會說出去的。”竺藉把夾克拉鏈扯好,撈起背包挎在肩上,将一沓紙和一個存儲器扔到呂尚辛面前,“這就是你要找的人,祝你好運。”
說完他三步并兩步地跨出房門,牆外響起他下樓時踩在木質梯步上急匆匆的腳步聲,接着汽車發動起來,幾只趴在鐵皮水槽下的狗站起身沖着大門狂叫,犬吠過了很久才從房子的瓦頂上消失。桌上滿是散亂的白紙,呂尚辛一低頭就能和照片裏的聞胥寧對視。他心緒不寧地默立一陣,脖子有些濕黏,然後他捏住相片一角把它翻了個面蓋住,再給國安局大樓去了電話。
投影儀逐張放映着塗滿黑墨水的掃描文件,粟廉宵靠着椅背點燃香煙放進嘴裏:“多虧了克索羅警方提供給我的監控錄像,讓我發現這家夥居然和莊懷祿在一起,而莊懷祿是國安局陸軍安全署的前署長,我的同事。全靠這個,我才摸到了那保镖的真實身份。我的人給檔案管理處的主管發了一封勒索郵件,弄來了高緒如的資料。如你所想,披着羊皮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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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惠祯轉着椅子看完照片,取下眼鏡揉了揉眉骨:“梁旬易從哪找來的這個頭痛人物?”
“以他的財力,什麽高手都能招入麾下。值得一提的是,高緒如還是個被聯盟監視的制裁犯,現在仍處于制裁期間。”粟廉宵呼出一團煙,加補道,“越深挖這個人,我們面臨的壓力就越大。他殺過的人比我倆全家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多,不容小觑。他已經找上喬白堯了,目的不言自明,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竟然是他。”尹惠祯低聲自言自語,反複端量着聞胥寧的照片,“我記得這個人,當年國防部對外公布了他的死訊,我也以為他早就是個客死鬼了。看來我們都被蒙在鼓裏。”
粟廉宵不以為意地抖了抖煙灰:“你在聽嗎?”
“我在聽,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他就是我們這個計劃裏唯一的變數,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不惜任何代價。”尹惠祯說。
“聯盟不可能放任他在制裁期間肆意殺人犯罪,我們可以趁機借聯盟理事會的手處理掉他。有關部門的監聽系統檢測到這兩天有來自聯盟的裁決人在克索羅市活動,他們就好比鯊魚,聞到血腥味後就會傾巢出動。”
尹惠祯關掉放映機,起身在屋內漫步,他穿着直排扣折領襯衫和灰色長褲,褲子用兩條背帶固定。他走到窗邊拉開簾子,遠眺藍色的山丘,深思熟慮後沉着地擺明利害:“他被制裁是前總統在位時的事,被聯盟打成一級制裁犯還能活到現在,就說明國家沒想讓他死。時間過去這麽久,早就不能同日而語了,現在的維國可不會在聯盟面前忍聲吞氣,加之有莊懷祿作保,理事會不一定能把他铐走。”
“你有什麽高招?”粟廉宵的目光緊緊追随着他。
“得想辦法把這條大魚引上鈎,他不是要找梁聞生嗎?那就讓他放馬來吧。兩天之內務必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免得夜長夢多。”
*
茨孛戎監獄上空鐵青色的天幕雲霧缭繞,潮濕的山崖上升起一團蒸氣,深谷裏盛開着濕漉漉的金玲花,猶如燒紅的煤球。在長滿狼尾草、荻蘆和細葉針茅的地方,一道拉毛粉飾的圍牆自西向東橫亘在野地裏,而在這些圍牆的上半截,則伫立着一人多高的通電鐵絲網。大個的褐色蝈蝈跳到鑲嵌着黑鐵栅欄的窗口,落在窗檐下輕撣翅膀,時發嗄啞的顫音。
監獄大得出奇,也沉悶得出奇。牆體厚得少見,似乎永無傾圮之日,開在圍牆上的大門鎖得嚴嚴實實。房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窗戶,每個窗洞都裝有鐵欄杆,就像一張眼窩深陷的臉,是個有生命的血肉之軀。左手提槍、右手牽黃的巡邏員在塵沙飛旋的院場上來回走動,房頂和哨樓上也有人日夜站崗。
牢房裏,看管梁聞生的年輕獄卒坐在矮墩墩的小木桌前,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手裏的撲克牌,他在玩接龍游戲。梁聞生垂着雙腿坐在簡陋的鐵架床邊,目不轉睛地看着和他同處一室的人。
獄卒還是個毛頭小夥,這幾天都是他在看守梁聞生,小頭目們管他叫“阿麥”。阿麥終日穿着不合身的帆布襯衣和罩褲,腳下踏一雙塗煤焦油的舊靴子,栗色的亂發垂至肩頭,末梢打着小卷,遮掩着脖頸一側的刺青。他綠眼睛,細頸項,皮膚似乎百曬不黑,但鼻梁上布滿了淺褐色的曬斑。
打完手裏的撲克牌,阿麥興味索然地擦了擦手,擡起臉和斜對面的小學生對視。梁聞生這次沒避開他的目光,抖起膽子主動發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問題沒引起重視,對方視若無睹地垂下眼皮,把桌上的牌收了起來。梁聞生抿了下嘴巴,繼續找話題試圖和綁匪建立溝通:“你的頭發好長。我也想留長發,但我爸爸不許。”
這時停在窗戶口的那只蝈蝈叫了起來,阿麥站起身走到高高的通風窗下,悒悒地靠着牆聆聽了一會兒蟲鳴。囚室裏很安靜,梁聞生也立着耳朵傾聽秋蟲的歌聲。沒多久,蝈蝈忽然振起翅膀,後腿一彈便直直躍起,嚓嚓作響地飛走了。阿麥離開了牆壁,抱着手,沿一條固定路線踱起了步。梁聞生看了他一會兒,又問:“你脖子上的圖案是什麽?”
見看守還是不吭聲,梁聞生沮喪地晃了晃腳:“不回答別人不太禮貌。”
阿麥撩起頭發摸了兩下脖子,扭頭看向坐在床上的男孩,思索了幾秒後才回答:“這是一個符號。”
梁聞生第一次和他說上話,心中有點兒緊張,在此之前,兩人之間的沉默已經持續了很久。他不自覺地把腿收了上去,像要秉燭夜談般盤坐着接腔道:“代表什麽的符號?”
“代表不準講話。”阿麥加重了語氣吓唬他說,“給你個忠告,別想幹蠢事。他們是因為要把你留給某個大人物,所以才沒來動你。”
說完後,房間裏只剩下靴子底敲擊地面的聲音。阿麥一刻不離地注視着梁聞生,在房中踅來踅去,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真像回事,他整日價故作老成地緊繃嘴角,努力裝出一副兇相。牢房緊閉的鐵門外時不時傳來挖苦意味的哄笑,四五種嗓音夾雜着幾句荒誕不經、粗野狂妄的論斷,梁聞生不聲不響地靠在床頭,留神着那些人說話。
過了一刻鐘,牆外響起了汽車引擎聲。有人打開關押梁聞生的囚室的門,将守門的小年輕招了出去,落鎖後回頭大着嗓門用蹩腳的維國語吩咐他:“這些白癡來早了,阿麥你去幫忙接貨,從她們身上搜出來的東西都放到走廊旁邊的3A16房間裏。3A16,別搞錯了。”
等門外的說話聲消失了,梁聞生趁着房中無人,小心地爬上靠牆的桌臺,踮起腳攀在窗沿往外探看,警惕地觀望四周的環境。他看到幾輛黑色吉普停在院場裏,背着槍的接應人上前去打開後蓋,粗暴地拉扯幾名女孩,用麻繩把她們拴成一列。阿麥從盒子揀出一沓錢遞給司機,然後像牽馬一樣拽着女孩們手上的繩子走進監獄。
梁聞生數了數視野裏能看到的團夥成員數目,再留心一番站在屋頂上望風的哨崗。他心裏充滿希冀,有種預感,預感到他所看見的一切不久後就會派上用場,預感到父親一定會來帶他回家。
阿麥忙活了十分鐘,回房後見梁聞生正老實地坐在床上發呆。少焉,不知從哪飄來醋漬菜和烤火雞的香味,梁聞生望了眼窗戶,抱着雙膝對獄卒說:“距離早飯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綠眼珠朝他看了過來,梁聞生迎着他的目光,手指悄悄抓緊外套的袖邊讓自己不要發抖:“真想吃個面包。”
年青漢的表情微微一動,打量了男孩幾眼,然後又擺出冷漠的神情睥睨着他。梁聞生見他不為所動,也沒再出聲,把身子往下滑了一截,半曲着腿,面朝牆壁側卧在薄薄的枕衾上。獄卒立住腳,只有在梁聞生不看他時,他的臉色才稍顯緩和。他怔忡着猶疑良久,最後開門走出囚房,穿過一道拱門轉進看守們待的休息室。
這兒約三丈見寬,充溢着馬合煙和紅克瓦斯的味道,燈管用螺釘固定在漆殼剝落的牆壁上,櫥櫃裏擺着碟片機、電視節目表和搪瓷茶壺,地上随意丢棄着幾雙系帶工作靴,還有沾滿泥沙的慢跑鞋。五鬥櫃上有臺小彩電,黑色的皮革沙發倚牆而立,正對着一張亮面餐桌,四條身強力壯的漢子圍桌而坐享用午餐。
阿麥繞過他們,走到其中一個櫥櫃前拉開格擋,從裏面拿出自己的餐盤,盛了些油煎青豆飯、醬菜和火雞肉。他在櫃中摸索着找到一塊黑麥甜面包,用鋸齒刀切成片,又給每片面包抹了兩勺果醬。備餐時,他低眉順眼地伛着脖頸,用餘光掃掃身側聊得起勁的男人們,不動聲色往另一個空盤裏撥了部分飯菜,再用黑面包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