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只是我會一直想念你
第64章 只是我會一直想念你
處理完後事返回斯蘭州,運河畔的教堂鐘樓上響起了一記記鐘聲,雙目失明的宣禮員站在塔頂,忽高忽低地呼報暮禱時刻。近晚,天氣漸漸清涼,車子繞過翠岡,沿曲折的海峽前進。梁旬易看見晚風中的矮崗逐漸變成了淡藍色,連成一線,似若無路,而後豁然啓開,眼前盡是萬紫千紅的花園、柏樹成行的公墓、跻身于船桅和帆板之間的一簇簇屋舍。
薄暮時分,天地昏黃。高緒如開過一道停滿舢板和駁船的河岸碼頭,把車開進臨水的泊位裏熄掉火,再把梁旬易抱下來放上輪椅,推着他往不遠處人聲鼎沸的集市廣場走去。在他們周圍,輪船鳴叫着汽笛,橋上傳來辚辚車聲,賣糖果點心的小販在鋪子裏甜滋滋地招攬客人,擲骰子的、吹蘆笙的......切切嘈嘈,音響萬千。
市場附近雲集了數不勝數的咖啡館和烤餅店,那裏充溢着核桃油醇厚的味道,塵埃、煙氣,街頭廚師圍爐煮茶的味兒讓空氣變得又熱又香。在這裏,梁旬易終于不再覺得自己是異鄉孤客,對于故土的回憶也在步移景異的觀光中一一浮現。在這姹紫嫣紅、概而廣之被稱作斯蘭州的暮色深處,有多少睽離之人遺落的歲月正等着被重新拾起!
高緒如推着輪椅,和梁旬易穿行在往來不絕的人流中間,一邊游逛一邊在攤位前駐足停留。博恩西物産豐富,應季蔬菜成百上千,時鮮花卉色色俱全。剛聞過松子、花椒和谷物辛辣的香味,新鮮的黃瓜、檸檬氣息就撲鼻而來。他們買了些菜,準備回家做晚餐,路過賣花女的時候,獨屬于博恩西的花香促使梁旬易欣然解囊,買下了一大束香噴噴的各類雜花。
河邊的貨棧散發出海鮮和幹貨的鹹腥氣味,漁夫剛從船上卸貨,個頭碩大的斑節蝦在籮筐裏活蹦亂跳。高緒如彎下腰在筐裏挑揀,一邊笑着說:“你最喜歡吃的,回去我給你做。”
梁旬易有所觸動,心頭湧過一絲甜蜜,這樣恬淡如水的日常生活是他求之不得的。稱了重、付完錢後,兩人沿輕風習習的河岸長堤走回停車的地方,绛紅的太陽已隐入公墓後面,籠罩停泊場的煙雲變成了紫色,山岡上的教堂高峙于樓臺城郭之海。
到家時,鮮豔的晚霞燃亮了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朵渾似篝火的光斑,煙蒙蒙的夜幕慢慢降落到了天窗上。高緒如洗幹淨手,穿好圍裙,到廚房去整理食材。梁旬易把買來的花擱在五鬥櫃上,然後轉進廚房,見高緒如正站在流理臺前放水洗菜,便過去幫他掐起了豆莢:“為什麽一定要回家自己做飯?在外面随便找家餐館就能對付的。”
“你在郦鄞過生日那天說想嘗嘗我的手藝,我答應了你的。”高緒如回答,一面剝着水盆裏的蝦,蝦頭的尖刺紮痛了他的手指,“好不容易只有我們兩個人,吃過晚飯再回克索羅吧。”
聽罷,梁旬易扭頭望着他笑了起來,把掐好的豆莢放進籃子,試探着問:“你不打算在這裏過夜嗎?”
高緒如隐約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看着他的眼睛,似是心有靈犀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梁旬易被他看得難為情了,就低下頭專注地擺弄起手裏的菜心來,耳根和脖子都冒着淡淡的紅:“我喜歡你住的地方,也喜歡我們單獨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我想和你一起在那天窗下面睡一晚,就在那張床上,幹什麽都行。在故鄉,在你身邊,讓我覺得自己更強壯、更完整了。”
他面帶微笑,彈去手上的水珠,輕輕刮了一下眉毛。梁旬易表露心跡的時候不大敢去看高緒如,又因為動了真情而忍不住眼眶發熱,浮出一絲薄淚,剝菜葉的動作也變得拘謹了許多。
“以前我住在這裏,晚上回來也要自己下廚,我會在做菜的時候突然想起你。就是沒來由的,即興的,腦海中忽然間閃過一個念頭:現在的梁旬易在哪裏呢?如果我和他沒有分開的話會怎樣呢?”高緒如把蝦沖洗幹淨,瀝去多餘的水,然後扶着臺邊停頓了一會兒,“但我想象不出來,因為我已經想象不出你的樣子了。你在我印象中依舊是十多年前的容貌,還穿着那時的衣服,理着那時的頭發,好像時間從未流逝,你也沒有老去。”
梁旬易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他的告白中來,高緒如又重溫了當時的心境,悲情油然而生,忍不住把臉掉向一邊,擡手拭去眼淚。他回頭看看梁旬易,用含淚的雙眼沖他笑了笑,繼續忙手上的活:“我一開始答應莊懷祿去做你的保镖,只是想去見你一面,一面就好。因為那時候我以為你早已和別人成家立業,我知道這很正常,畢竟你得到的消息是我已經死了。只是......只是我會一直想念你,工作時,休息時,在床上,在夢裏,這種思念已經成了習慣,就像我習慣用右手寫字一樣。”
高緒如沉靜的敘述讓梁旬易深切入骨地知道了他有多愛他,知道了他們之間年深日久的相思業已蛻變為一種靈魂上的病痛。
天黑盡前,高緒如把最後一盤菜端上桌,梁旬易擺好碗筷,兩人坐下來共進豐盛的晚餐,食物之美味令梁旬易驚嘆連連。香醇的紅酒早就打開醒過,滋味濃滑,和用橄榄油煎過的鮮蝦非常相配。高緒如推開半扇窗,清新的蘋末之風涓涓入室,晚涼天氣好,明月甫登樓,這樣的氛圍是梁旬易在萊恩山上從未體會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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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酒後頭腦發暈,見時候還早,梁旬易提議去外頭散散步。高緒如推着他沿桃柳成蔭的河岸徐行,看對面的富家門第、煙酒水果店和理發店裏華燈燦然。在不知多遠處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古時候封建主居住的古堡,此時燈火敞亮,前來夜游的觀光客摩肩接踵。
他們在小公園裏停下,梁旬易搭着欄杆,在高緒如攙扶下站起來,沿木棧道慢騰騰地挪步。橋堍下砌着黃石踏跺,要登階才能上橋,梁旬易走不上去,便在橋下靠着圍欄休息。橋洞上鑲着燈帶,倒映在波平如鏡的碧水中,如同婵娟半露。高緒如攬着他的腰,指了指橋下半圓的拱券,說:“你還記得我們做河道護理員的事嗎?”
想了一會兒後,梁旬易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高中畢業的那個假期,我們一起去找了個河道護理員的工作,每天沿着這條河來回巡邏。”高緒如說,“有一次突然下暴雨,我們就到這座橋下來躲雨,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接吻。”
梁旬易半是甜蜜半是迷惘地望着那座橋,仿佛透過深色的河水看到了他們相愛的最初幾年。他恬然一笑,問:“是我先吻了你,還是你先吻了我?”
“我也記不清了,好像是我先主動的吧。”
出人意表的,梁旬易抽出手,側過身抱緊高緒如的腰,和他面對着面相視一陣,然後挨近前去溫和地親吻了他的嘴唇。高緒如起先有些無措,随即心潮疊起,連摟住梁旬易的手臂都不禁激動地發抖了。他立刻懷着熱烈的真心,坦然地、含情脈脈地回吻,對方身上暖和、馥郁的馨香對他來說有着勾魂攝魄的魅力。像這樣的親吻至死都會銘記在心,即使睡在墳墓裏也難以忘懷。
橋縫下清波徜徉,亮閃閃的車頭燈不時在柳絲間游動,郊游回來的旅人開懷大笑着,從橋上走過。在這樣敞天露地的地方接吻,兩人不免有些害羞,分開後,梁旬易說:“這次是我先的。”
高緒如笑着貼了貼他的臉頰:“我會記住的。”
在橋邊納了涼,梁旬易又拄着手杖往回走。須臾,高緒如兜裏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了眼號碼,區號616——第七區,不知道是誰的來電。扶梁旬易坐好後,高緒如推他走去公園旁邊的一個公用電話亭,回撥了手機上的號碼,電子音提示道:“請投幣50分。”
高緒如摸了摸口袋,幸好有零錢。他把硬幣塞進投幣口,聽筒裏響過幾聲鈴後,有人接起了電話,是金穗寅,他連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說:“聽着,朋友,我去找過全國罪犯案底檔案庫了,碰了一鼻子灰。手上有那個紋身,且符合你描述的犯人有一個,但是他們沒有這個人的檔案,說我得通過中央區政務院調檔或者出示搜查令才行。”
“怎麽會沒有檔案,你向他們确認東西在哪了嗎?”高緒如支着手肘問,傷腦筋地捋了幾下頭發。
“我就是這麽跟他們說的,”金穗寅匆匆道,“他們翻找了半天,說以前确實有檔案,但你猜怎麽着?一個月前有人帶着法院的許可令,二話不說就把資料拿走了,現在檔案不知去向。”
“該死的,不會是國防部吧?”
金穗寅感到驚訝:“你差點就猜中了,更确切一點,拿走檔案的是國安局①。”
“國安局?天啊,這又關國安局什麽事。”高緒如仰起頭呼出一口氣,邊聽邊思索,“他們有沒有說為什麽拿走檔案?”
“當然沒有,他媽的國防部下場辦事哪還需要開尊口解釋呢!”金穗寅顯得着急而困惑,他這人不喜歡神秘莫測,他喜歡朝九晚五和循規蹈矩。
“先講講你找到了什麽。”
電話裏安靜了幾秒,高緒如聽到有鼠标點擊的聲音,接着警督發話了:“我看到這人叫呂尚辛,33歲,曾經是幫會成員。六年前因為醉酒後過失殺人而锒铛入獄,兩年前剛出來,生活在十一區華素肯市。”
金穗寅住嘴了,高緒如追問道:“還有呢?就這些?”
“我在檔案庫裏查到的就只有這些,連他的面部影像也沒有,更多的信息都在被國安局拿走的那一份裏。另外,我倒是有幾張他入獄時留的案底照片,其中就有那個蠍子紋身,和你畫的相似度很高,我覺得就是他。”
高緒如點點頭:“好吧,謝謝你肯幫忙。你把找來的資料都發給我,然後就別管這檔子事了,專心處理貪污警察。不要私自向其他人提起我找你辦的這事,就當我們之間的對話不存在。”
“我明白。對了,你現在在哪?我們何不見一面呢?”
“我在街上的公用電話亭。”高緒如回答,然後放下話筒挂了回去。他走出電話亭,推梁旬易沿原路回家。
郵箱裏有一封新郵件,高緒如點開它,看到了一張手部照片,虎口處清晰的黑色圖案令他心跳加快。梁旬易和他并排坐着,高緒如看着表格的姓名欄問:“你對這個名字感到熟悉嗎?”
梁旬易沉吟片刻,再打了個電話到公司,讓人将白虹國際犧牲雇員的名單發到了高緒如電腦上。他們快速浏覽了每個人的社會關系表,尤其關注了太橋事件的幾名死者,試圖順藤摸瓜,找到些蛛絲馬跡,但直至關閉最後一份文件也沒發現有誰能和呂尚辛扯上瓜葛。高緒如倒來兩杯清涼飲料,遞了一杯給梁旬易:“此人被國防部保護起來了,除了一個名字,我們對他知之甚少。”
“如果有照片就好了,或許我會對他的臉有印象。”梁旬易喝了口水,“不過國安局一個月前就拿走他的檔案是出于什麽目的?為了幫他在綁架案後洗脫罪名嗎?”
“準是這樣。警察火速結案多半也是因為尹惠祯之流在向他們施壓,警局裏絕對有尹大臣的走狗,他們貓鼠同眠。”
“尹惠祯此舉何意,報複我嗎?”
“自岳榆僑總統上臺後,政府對外就非常依賴私人軍事公司,他親近你是觊觎你的家業。我聽他身邊的保镖說,尹惠祯風流成性,而且有戀童傾向。警督說得好,他死了就是為民除害。”
靠着沙發思忖一陣,高緒如拿起電話撥給了莊懷祿,想問問他有沒有什麽發現,然而擔保人聽起來比他還急:“我正想找你。”
“怎麽了?”高緒如問,習慣性地握住梁旬易的手,并把手機調成免提。
莊懷祿坐在電腦前,一只手放在鍵盤上滑動,眼睛飛快地掃視着屏幕:“我分析出了那個網站的幕後操控者,是個叫喬白堯的黑道老大,我們得到消息,他目前就住在第七區申多勒市,具體地址還在搜索......怎麽回事,是我開了揚聲還是不止你一個人在聽?”
高緒如答了話:“梁旬易和我在一起,他也要聽,繼續講。”
“代我向梁先生問好。”莊懷祿略作停頓後接着說了下去,“既然沒有外人,我就盡量說得直白點。那個網站是人口販賣流水線中的一環,主要目标是少年兒童。他們的慣用伎倆就是在各種場合,比如游樂園、學校、兒科醫院跟蹤偷拍小孩,并把照片挂在這個網站上售賣,受衆無疑是那些肮髒的戀童癖。但這都是小打小鬧的,要緊的是如果有人看上了這些小孩中的其中一個,他就會通過內部渠道訂購,然後會有人想辦法搞到孩子賣給對方,價錢根據孩子的長相、家庭、國籍來定,非常可觀。”
他語速很快地陳述完,然後停下來等對面回應。梁旬易深吸一口氣,合攏手掌撐住鼻梁:“還有什麽?”
莊懷祿指着屏幕,道:“喬白堯手下的這個幫派專門拐賣兒童,為害一方。我的數據分析顯示,由于第七區靠近北方邊境,這夥人做的是大買賣,是跨國生意,他們會把商品偷渡出境,再輸送到世界各地。那些孩子往往是被一部分富人為了滿足自己的變态欲而買走的,他們會遭到慘無人道的折磨,總之,兇多吉少。”
“有沒有梁聞生的消息?”
“我無法追蹤到他的去向,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是在境內還是境外。但毋庸置疑的是時間拖得越長,救回孩子的幾率就越小,直到他徹底從世間蒸發。”
高緒如捏着指骨,覺得背上想烤着火一樣熱得冒汗。他沉默了很久,最後說:“盡快把喬白堯的地址給我。”
“我再努把力。你要去找他?”
高緒如沒說話,伸手壓下電腦的蓋板,收拾起桌上的東西放進包裏,莊懷祿咬了下舌尖,暗示道:“他深居簡出,出入有車隊護送,比總統的安保更嚴密。”
“我以前就是負責總統安保的。”
和莊懷祿告別後,高緒如站起身走向電視櫃,那兒堆着足足有三尺高的報紙——為了摸清填字游戲的規律,他有收集報紙的習慣。高緒如翻找幾下,抽出其中一份日報,正是這張報紙登出了梁旬易在慈善晚會上遇襲的報道。他找到“市內多名兒童失蹤,警方懷疑涉及跨境人口買賣”的大字标題,手指立時發起了抖。
梁旬易馬上給空管部門打了電話,兩人迅速收整好行李,準備連夜飛回第七區。出門前,梁旬易抱着花,眼帶眷戀地回頭看了看這處閣樓,他本想在這兒過宿,此時卻不得不登程遠行。他望向天窗,看到月亮像一尾銀魚在游,星星像一串紅珠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