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世事難料
高緒如剛換了藥,從樓上下來,梁旬易向他介紹:“這些是我的雇員。領隊霍燕青,曾在外籍軍團中做過情報員,精通易容和模型制作;翁吉和薛碧粼,他們是語言分析師;舒委榮,風險評估專家,也是危機顧問;宋邈,計算機專家;管熙俊、仇祺、彭禹鷗,他們負責安保。”
“你們好,感謝你們能來。”高緒如微笑着和這些人握手,“郦鄞,你帶他們去看看地方。”
郦鄞将人領去了會客廳,“油漆工們”很快就适應了新環境,脫掉身上礙事的工作服露出裏面的便裝,着手架設儀器。霍燕青将一只紙箱抱到高緒如面前,打開封口後,只見裏面碼放着整整齊齊的文件夾。霍燕青說:“這是我們搜集的近年來全國兒童失蹤和受虐待案件的全部資料,或許能解你們燃眉之急。”
高緒如粗略翻閱了幾份文件,阿爾貝就開着車駛入前庭,招呼門房去幫他搬報紙。厚厚一摞報刊堆在會客廳的五鬥櫃上,阿爾貝脫掉被雨淋濕的棒球外套,問:“找這麽多報紙來幹什麽?”
“你平時看不看報?”
“不看。”
“那好,你現在得閱讀報文了。你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報紙浏覽一遍,找到所有和兒童失蹤、遇害有關的報道,單獨記錄在冊。”
阿爾貝向來任勞任怨,喝完茶水後便在會客廳的角落裏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捧着報紙一目十行地閱讀。高緒如把此前所有通話的錄音都交給了語言分析師,有了這些專業人士幫忙,希望之火似乎燃得更旺,驅散了人們臉上陰沉的愁雲。電話一直沉默着,這漫長的沉默就像一把鈍刀,在人心上打磨,磨得越來越鋒利,直到鮮血淋漓才罷休。
臨近晌午時,雨勢并未減小,從廚房裏飄來了迷人的玉米濃湯的香味。梁旬易在茶室獨坐,翻閱霍燕青給他們找來的一箱子卷宗。他挨在高高的落地窗邊,和屋外那棵碧玉妝成的古松隔着一道玻璃和一挂紗簾。透過薄薄的簾子能依稀看到外面白桦樹纖秀的麗影,綿無絕期的雨把滿樹褪綠的葉片打得瑟瑟發顫。
高緒如給他倒了杯醒神的咖啡,站在後面幫他按揉太陽穴,問:“律師什麽時候能到?”
“他的飛機下午兩點落地。”梁旬易搭着扶手,斜望高窗外一簇濃綠的針葉,“我弟這時候還在中央區出差,他說忙完了就過來。該死,所有人都在慌急忙亂地東奔西跑。”
高緒如沒有接腔,手法老道地給他按摩肩頸,讓他的精神能放松下來。梁旬易喝了口咖啡,讓高緒如坐下,把手裏的文件夾丢回紙箱:“我看不下去了,我腦海中都是梁聞生被铐在地下室裏的情景,而我卻幫不了他。”
“別擔心。你還好嗎?”
“我找自己的雇員,而不找警察的原因是我覺得這事可能和白虹公司的一些血腥事件有關,某人要報複我,所以想了這麽個爛招。”梁旬易摸着嘴唇和下巴,苦惱地皺起眉,“我已經被無休止的調查弄得精疲力盡,一會兒是檢察院,一會兒是政府,他們一直想證明我有罪,我就像被拖進了街頭小報的泥潭中。”
“放輕松,放輕松。”高緒如把他的手牽住,真誠、善良地注視着他的眼睛,“不會有問題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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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旬易斜撐額頭,思索着眨了眨眼,然後嘆口氣說:“人們總說事出有因、事出有因,我想這話你也經常聽到。這件事我不知道該怪誰,或者就只是我的報應而已。”
他的聲音在雨水裏顯得很安靜,對逝去日子的苦澀追憶喚起了他心底難以平複的惋惜之情,枉然的痛楚狠狠碾壓着他的心靈。高緒如捂着他的手,坦率地與之目光相接:“人們總說世事難料、世事難料。很多事都解釋不了為什麽,就是發生了。我會把梁聞生帶回來的,無論用什麽辦法。”
雨被斜風吹來,潑在玻璃上,白桦的樹影宛如一幅會動的刺繡。梁旬易默默地凝睇着高緒如,帶着苦澀的心情彎起嘴唇笑了笑,好奇道:“你在ICG處理過多少綁贖案?”
“53件。”高緒如回答。
“53個案子中你救回了多少人?”
“49人。最後一樁案子裏,安哥亞游擊軍綁架了兩名人質,其中一個就是現在白虹公司的雇員,藩希。”
梁旬易面露驚訝,不久後就釋懷了:“那個對外關系辦公室主任?難怪他和你那麽熟絡,原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其他沒有救出來的人呢?出了什麽問題?”
高緒如理了理頭發,默然沉思,然後才開口說:“第一個是因為有心髒病,綁架次日就死了,劫匪把他的屍體凍在冰箱裏,隔段時間就搬出來拍張模糊的照片當證明,以此蒙混過關。第二個是被極端分子綁架,這些人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政治目的,所以他們把他斬首了。第三個是在囚禁過程中受了傷,傷口感染後不治身亡。第四個是試圖逃跑,被綁匪抓住,慘遭割喉。第五個是被救出來後,回程途中又遭遇恐怖分子襲擊,被子彈打穿了脖子。”
“你要面臨的壓力一定很大。”梁旬易認真聽他把話說完,“那些家屬會指責你嗎?”
“會,所以我盡量把參與談判的親友人數減少,這樣我就能少受點怒火。”
梁旬易用柔軟的指腹摩挲着高緒如指根下的老繭,雖然他心中有數,但還是忍不住問:“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
“一開始的時候難受得要命,時間久了就習慣了。有些壞事是很難預料的,我只能接受它,讓它就這樣過去。”高緒如偏過頭,用手指點了點濕潤的眼睑,“從來沒人問過我活得怎麽樣。”
他們在茶室裏小憩一陣,隔着垂簾聽了會兒雨,然後被鑼聲召喚着去餐廳用飯。穿堂裏飄來茶的氣味和某種沁人心脾的味道,聞起來像是茴香,這香味僅存片刻,随即便消失了。陀螺溜進偏廳,在高緒如腳邊蹭了蹭,又折返回去,邀請他們到餐桌前就坐。
午餐用罷,高緒如待在二樓的房間裏閉門不出,他把自己所看到的綁匪的特征都記在了備忘錄裏。之後,他下樓單獨找到霍燕青,問:“我能相信你嗎?”
霍燕青攤了攤手,中肯地回答:“見仁見智。但我倆的共同點就是我們都在為梁旬易做事,你說呢?”
“既然如此,我私下裏想拜托你一件事。”高緒如琢磨了會兒才開口,把一張紙條遞給她,“幫我查出這個號牌的車主姓名和住址。”
紙條上寫着“MY-4069-U”,這是綁架當天福特車挂的牌照。霍燕青看了一眼,把紙頭收好:“私下裏?”
高緒如點點頭:“這事你知我知,暫時不要驚動別人。”
管熙俊披着雨衣,立在門廊下執勤。乏味的下雨天讓他忍不住點起香煙排遣無聊,一邊和他的同伴侃談:“一個男孩和他的單身父親,住着一棟有30個房間的豪宅......真希望我是那個男孩。”
“你得慶幸你沒有那麽富有,”仇祺笑道,“不然你的小孩就會成為綁匪的目标,你臉上的表情就會變得和咱們老板一樣。”
高緒如走出門廳,來到戶外呼吸潮濕的新鮮空氣,只見圍牆外面被雨水淋洗過的萊恩山煙霭朦胧,讓人耳目一新。他聽見了管、仇二人的對話,出聲打斷了他們的聊天:“外面情況如何?”
仇祺連忙回頭答應,神色難掩尴尬:“一切都好,沒有異常。”
“你去宅西花園裏轉轉。”高緒如指了指管熙俊,打發他到別處去幹活,免得兩人湊在一起說鹹道淡,“留意山路上是否有可疑車輛,提防有記者混進來偷拍。”
管熙俊不敢多言,點過頭之後就疾步走下濕滑的白色花崗石臺階,冒着雨穿過落花滿地的園中幽徑,去西邊巡邏。露天泳池空蕩蕩地晾在雨中,水面銀珠四濺,發出鯉魚吐泡的咕嚕聲。池邊栽種的紫竹郁蔽如氈,竹葉相擊之聲猶如鳥爪撓瓦;雨水從屋檐上點滴落下,砸進石頭間厚厚的青苔裏。
下午三點,阿爾貝将虞恭裕從機場接到家中。律師奔波了一路,風塵仆仆,門房為他撐傘遮雨,虞恭裕心情急迫地提着箱子登上檐廊,首先和梁旬易見面寒暄。他力度很重地握住主顧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給眼前心力交瘁的父親一點兒可靠的幫助。他和梁旬易一同進門,邊走邊說:“抱歉,博恩西的鬼天氣讓飛機延誤了一個小時。”
進到房中,虞恭裕把外套交給傭工,将手提箱擱在地毯上,俯身擁抱了梁旬易一下:“放輕松,他是你的寶貝兒子,我保證沒事的。”
這時霍燕青從會客廳走了出來,梁旬易把她介紹給了律師,虞恭裕立即向她伸出手來:“我是虞恭裕,梁先生的代表律師,接下來我負責談判。我來得很急,剛下飛機,事情還沒理清。先把昨天和今天發生的事詳細跟我說說吧,綁匪找過你們幾次了?”
幾人把來龍去脈陳述一遍,虞恭裕拿來紙筆記錄下重要部分,又去會客廳裏聽了通話錄音。一小時過去了,電話鈴依舊沒響。雨勢忽大忽小,梁旬易聽着雨水澆在玻璃上的聲音,不禁有了個恐怖的想法:也許梁聞生已經慘遭毒手了!天色越來越黑,家裏亮起了燈,語言分析專家還在不停地倒放磁帶,那個粗啞邪惡的聲音一直在梁旬易耳旁響起。
他不堪其擾,滑着輪椅離開了六角廳,出去時輪子甚至把門撞了一下。虞恭裕在偏廳找到他,那時梁旬易正盯着沙發上兒子最愛的那只泰迪熊出神。律師說了幾句老生常談的安慰話,又道:“梁聞生有4000萬的保額,因此盡量把最終價格穩定在這個數。層層加碼,打一通電話就加點錢,綁匪就會相信這是你翻遍了家裏所有角落才湊齊的錢。”
“我太累了,能不能讓我的耳朵清靜會兒?”梁旬易眉頭緊皺,擡手止住他的話頭,閉着眼睛揉了揉鼻梁。
虞恭裕退出了偏廳,梁旬易把那只泰迪熊抱起來放在腿上,無神地望着前面的屋角,那兒的琺琅象牙桌上擺着一尊穿金衣的聖母像。聖母的表情嚴肅而悲傷,大大的黑眼睛叫人毛骨悚然。寂靜冷清的房室裏突然響起了梁聞生的笑聲,由遠及近,然後漸行漸遠......冷不丁,梁旬易打了個寒顫,淚水旋即模糊了他的視線。
入暮時分,高緒如正在閱讀一篇題為“市內多名兒童失蹤,警方懷疑涉及跨境人口買賣”的報道,無線電蜂鳴器開始號叫了。家中頓時兵荒馬亂,霍燕青喊了聲“各就各位”,所有人都戴上了耳機嚴陣以待。倒數三聲後,語言專家接通了聲度計和電流表,梁旬易拿起對講機,聽見裏頭的人在問:“我要和梁旬易談。”
“我就是。”梁旬易回答,瞟了眼高緒如的手勢,“我要和我兒子說話,他有嚴重的過敏症,我很擔心他。”
塔塔停頓了幾秒,然後輕笑一聲:“是嗎?你要和他說什麽?‘今天天氣如何?晴天還是雨天?’‘你感覺環境怎樣?是在地窖裏還是在山頂上?’,語言學家能分析出我的聲音嗎?”
圓桌旁的人都被塔塔的一反常态弄得惶惑了,梁旬易擦了一下鼻尖,面不改色地撒謊說:“什麽語言學家,別多想,這裏就我一個人。”
“你确定?”
“那還用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想和你私下解決這事,越快越好。”
“我們可以接受8000萬。”綁匪松口了。
“我說過,如果你們同意2000萬,我明天就把錢如數奉上,絕對一分不少。我還有個好消息,如果願意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我可以多給你們500萬。總共2500萬,可以嗎?”
塔塔的語氣十分不滿:“你這家屬太差勁!我開價1.2億現在降到8000萬,這簡直是侮辱。”
“你必須明白我現在也陷入了財務危機。”梁旬易照着紙上寫好的提示說,把語氣放緩,“我們都想快點解決這事,以免夜長夢多。你們如果把談判進程拖得太慢,就會陷入險境,老兄。”
“無論怎樣,2500萬這個數太少,你當打發叫花子?你是富豪,為了自己的獨生子才出這點錢?若是這樣,我幹脆把你兒子吊起來用槍打爛他的腦袋,再把他的屍體賣給你!”
梁旬易面露愠色,塔塔的威吓點燃了他胸中郁積一整天的怨恨,讓他險些情緒失控,要把綁匪罵個狗血淋頭。為了避免罵戰發生,虞恭裕及時奪走了他手裏的對講機,代替他繼續和塔塔周旋:“我是梁先生的代表律師。現在是艱難時期,梁先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一擲千金,他的公司遇到了大麻煩,正處在風口浪尖上。如果他本人又在這時消費大筆資金,會引來許多不必要的注意。”
“你接着說吧,反正他要是不拿出八千萬,就永遠別想再見到這小少爺。”
“請不要傷害梁聞生。我們很想達成協議,朋友,但話還是得說明白:如果撕票,我們一分錢都不出。和你的人商量一下,如果可以,我們就成交。”
塔塔立刻斷開了無線電。計算機專家洩氣地聳了聳肩膀,驚惶未定地盯着電腦:“屏蔽得太完美了,他們堵塞了網絡,所有設備都掉了鏈子。簡而言之,他們把電腦搞癱瘓了。”
“他們有反偵察力,熟悉我們的手段。”高緒如靠在椅背上說,“而且他會說一些軍事用語,我覺得應該是一種習慣而不是刻意為之。這些人可能是警察,或者軍人,且從業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