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記事簿

第21章 桂花香

桂花香

國慶節後，周靜沒來學校，楊若心裏的不安更甚。一下課，她便快步追上擔任她們班主任的老教師，急急問道，“老師，周靜請假了嗎”

老教師姓王，聽到楊若的問題，她面上帶着惋惜，“她家長說她生病了，給她辦了退學”

“生病了？”，楊若愣愣地重複道，“怎麽可能呢？她身體一直很好，生了什麽病，書都不能讀了”

王老師嘆了口氣，拍了拍楊若的肩膀，開口道，“小若，你要專心讀書，堅持讀下去。或許你們現在還無法理解為什麽要這麽拼命地讀書。但将來，你會感謝現在的自己的”

楊若知道王老師是個很好的老師，班裏好幾個女孩子都是她四處奔波為她們找了資助人，又費勁心思說服了她們的父母，才能繼續讀書的。她知道老師對周靜一定也已經盡力了，于是，認真保證道，“我知道，老師，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讀下去的”

望着王老師離去的蒼老背影，楊若心裏沉重極了，到底出了什麽事，連王老師都沒辦法，明明周家父母都是極力支持周靜讀書的啊。

記挂着周靜的事，周日一大早，楊若便搭最早的一班車回了鄉下。

此刻，兩人并肩走在兒時一起摸魚捉蝦的河邊，天氣很好，十月的風中和着好聞的桂花香氣，臨近正午的陽光也暖烘烘的。

楊若開口打破了沉默，“國慶我去你家找你了，你家鄰居說你們都回鄉下了”

許久，周靜才答非所問道，“我要走了”

楊若想起王老師說周靜病了，聲音驚慌得不成樣子，“走，走去哪裏啊”

周靜卻是噗嗤笑了，“你想到哪裏去了”，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再開口便是不舍與茫然，“我是說我要離開小鎮了，去上海”，

楊若不解極了，“可是明年就要高考了呀，你不參加高考了嗎”

周靜停下腳步，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小若，我懷孕了”

楊若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大腦遲緩，花了好一會才理解這幾個漢字代表的含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小若，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周靜在楊若面前站定，伸出小指。

楊若木讷地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周靜的，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靜，“好，你說”

周靜輕輕晃了晃她們勾在一起的手，“我不在的時候，多去我家看看我爸媽”，說完，用自己的大拇指碰了碰楊若的，就像從小到大每次做約定一樣。

“叔叔阿姨，他們.......”

周靜收回手，盡力使自己的語氣平靜，“我爸爸很生氣，要去報警。但你知道的，現在形勢正嚴，如果我爸真去報警了，盧望很可能會連命都沒了”，對于父母的愧疚感壓得周靜喘不過氣，許久，她才繼續開口，“我跟我爸說，如果他去報警，我就去告訴警察我是自願的，陪盧望一起去坐牢”

“叔叔怎麽說”

“我爸拿我沒辦法，也不敢再提去報警，他說，他說”，周靜終于哭出了聲，“他說，他沒有我這個女兒”

楊若不知該如何安撫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只聽得她喃喃地重複，“我爸爸不要我了”

“不會的，不會的。叔叔只是太生氣了，你給他些時間，等他氣消了就好了”

“小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自甘堕落”

楊若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這個問題，她不知道周靜究竟有沒有錯，她只知道她很希望她的朋友能一直是從前那個快活愛笑的姑娘，她于是将周靜攬入懷裏，“我會一直在的”

周靜于是哭得更兇，“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我覺得自己很壞，我辜負了爸媽的期待，可我，可我也真的很喜歡他，我沒有辦法了”

那天，她們坐在小河旁邊，周靜哭了很久很久，楊若靜靜地陪了她很久很久。

後來，止住哭聲的周靜努力扯出笑，“我下周二就要結婚了，你會來嗎”

“會”

“謝謝你，小若”，周靜終于有了點發自內心的笑意。

“婚禮之後呢，計劃怎麽辦”

“我爸不許我回家了，等婚禮一辦完，我們就搭火車去上海。你放心，我已經給我哥哥去過信了，他生氣歸生氣，但總不會不管我的”

楊若這才想起周靜哥哥在上海讀大學，稍稍安心，“你放心，我會多去陪陪叔叔阿姨的，也會勸勸他們”

“我今天好像一直在說謝謝，但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小若，謝謝你，幸好，我還有你”

“好好的”

“嗯”

周二，楊若請了假，林希陪她參加了周靜的婚禮，周家父母最終還是沒有來。

共同成長的歲月裏，她們曾無數次聊起過對未來的想象，在哪裏生活，做什麽樣的工作，愛上什麽樣的人。

楊若還記得周靜曾說，“婚禮這種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事情，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在最親近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的祝福中，走向最愛的人”，說這話時，她的眼睛亮閃閃的。

楊若從沒有想過周靜的婚禮會是這樣的，也沒有想過她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分別。直到送走周靜，她也沒敢問出那句，“那你的夢想呢”

回程的客運車上，楊若出神地望着窗外，孤寂又茫然。林希沒有出言打擾，只輕輕握住她的手。

“林姐姐，你會覺得小靜不好嗎”

“不會”，林希回答得認真又堅定。

楊若生出感動，“可他們都說小靜不是好女孩，連周叔叔也不要認她了”

林希想了想，開口滿是疼惜，“她只是愛了一個人。愛本身是沒有錯的。如果非要說哪裏出了差錯，那錯的更多的是我們成長的環境。我們從小學了恭儉謙讓，學了溫和有禮，學了許許多多克制欲望的道理，就是沒有人教給我們直視自己欲望的勇氣。只是一味地隐藏欲望，當它真的發生時，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處理欲望的經驗和能力。人生有很多騙局，尤其是對女孩子，類似的騙局就更多。總是有人期待我們一無所知又教育我們柔順堅貞，于是，我們一無所知地陷入某種困局後，又因受到的教育安于這個困局。所以，若若，你要直視自己的欲望，無論它是什麽樣的欲望，無論在世俗對你的要求裏，它是好是壞，都不要躲避它。直視它，先于它發生了解它，當它真的發生時，你才能掌控它”

“好～”，楊若應得很認真。

林希摸了摸楊若的頭，安慰道，“不要太擔心，小靜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孩，她會過好自己的人生的”

“林姐姐，你知道嗎”，楊若有些哽咽，“我和小靜，我們是村裏僅有的兩個讀書讀到現在的女孩，大家都覺得女孩子讀書沒什麽用，不願意送女孩子去讀書。只有我們兩家的大人不管多難，不管別人說什麽，都堅持讓我們讀到了現在，小靜其實也很想讀大學的，她總是說自己要當個記者，她那麽聰明，她明明.......她明明.......”，說着說着，她又自責起來，“你說，如果，如果我不總是幫她打掩護，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如果，如果我再多關心她一點”

林希拍着楊若的背，柔聲安撫道，“若若，不要自責，這不怪你。況且，小靜的人生還很長，無論她想要做什麽，只要她不放棄，都還是有機會的”

“會嗎”

“會的”

楊若覺得林希有種魔力，無論在怎樣的境地之中，都能讓她的心緒安定下來。

窗外，自小看慣了的樹木溪流一幕幕後移。車內，她輕輕回握住林希握着她的手。

她想，如果是林希的話，無論怎樣的未來，她都不會害怕的。

林希也不會讓她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