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叔,真的會殺人
第10章 第 10 章 小叔,真的會殺人。
這麽直白的話,幾乎讓宋曦徹底陷入回憶漩渦,想到自己實習生涯的督導,那也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咨詢師。
對方平靜溫和的告訴他:
“宋,你急于強調自己想要幫助別人,恰恰是你非常需要幫助的表現,你沉浸在自己的成就感裏,看起來堅不可摧,又非常容易瓦解碎裂。”
“當你在躁狂期的時候,你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可以幫助到所有人,但是,當你處于抑郁期,你的脆弱可能會毀掉自己。”
“宋,你的狀态并不适合做一個心理咨詢師,也許你應該嘗試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
代表着推翻一切過往,曾經全部的努力付之東流,重新再來。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推翻重來的代價。
對宋曦而言,“重新開始”意味着抹殺國內十二年的教育、出國三年本科的投入。然後花大筆資金、大量精力在即将解脫的研究生階段,接受遙遙無期的心理治療。
這太可怕了。
可怕到宋曦絕對不會願意別人察覺到他的無助,每天每時每刻,都給自己施加暗示和鼓勵。
最終也沒有在督導的期許下,完成對自己的治療。
他治不好自己。
但他治療別人,不需要治好自己。
以前他是如此堅定的相信,享受着病人心滿意足的感謝。
以至于他錯誤的以為——
自己的病好了,有資格居高臨下的審視別人了。
其實沒有。
至少現在沒有。
他的病症就像隐藏在皮膚底層的細菌,一點點的潮濕就會發黴擴散,布滿軀殼,直至無法掩蓋。
然後被李司淨這樣敏銳的人發現。
宋曦在李司淨平靜凝視裏,在咨詢室詭異的寂靜中,突然想起那場夢。
那場他忘記了很多很多年,以為再也不用想起來的夢——
血紅的考場,空白的試卷,不會做的試題。
李司淨此刻的神情,就像走到他身邊注視他的監考老師,看不清面容卻能感受到視線刺眼,沉默無聲的平靜分分秒秒都在質問他:
“治好自己”這麽簡單的題,你居然不會做嗎?
咨詢室響起一聲嗤笑。
宋曦丢開了手上裝模作樣的記錄表。
“确實,我沒有治好自己。”
宋曦曾經不敢對督導袒露的自我,最終袒露在了李司淨面前。
他啞然失笑,從憤怒到震驚到悲傷,甚至有些想哭。
他三十多歲了,精神分析、心理咨詢前前後後做了八年,幫助過許多有錢有勢的人,卻治不好十三歲的自己。
哈哈,還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看出來了。
真丢人。
宋曦覺得自己丢人,但他前所未有的暢快,他笑出了聲。
“不好意思李先生,讓你看到這麽傲慢自大的我,實在是對不起。今天的咨詢我不收費,也許你覺得我一點也不專業,但是——”
但是他看向李司淨,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是真的想要幫助你,就算我治不好你,也希望你能再來我的咨詢室。”
李司淨皺了眉,“你沒義務幫我。”
“對,但這是我的愛好。”宋曦直言不諱。
說着,他點開了自己的微信,亮出了極少讓人去掃的二維碼。
“我們加個好友吧,無論你是不開心,還是做了噩夢想找人聊聊,都可以發消息給我。”
“要是你有空,随時歡迎你過來,和我聊天。”
李司淨很給面子,掃了他的微信,加上了好友。
卻頭也不擡的抱怨道:“和你聊天太貴了。”
宋曦哈哈大笑,“你來,我不收你費,除非你真真正正的感覺好多了,我再按市場最低價,收你一百塊一次,怎麽樣?”
“為什麽?”李司淨并沒有爽快的接受他的好意,“畢竟我只要說我還是感覺不好,你一分錢都得不到,還要陪我聊天。”
宋曦也說不上什麽。
他做過很多心理咨詢,多少有錢人表示感謝,随手送給他的一個領夾、一對袖扣,都成千上萬。
但是金錢已經填不滿他空虛的優越感了。
他似乎也需要好好的治一治自己的病了。
“因為和你聊天很開心。”
就算是尴尬的開心,也是開心。
宋曦看着李司淨,這樣的年輕人,足夠聰明。
可能看過很多書,說不定仔仔細細研究過自己的症狀,卻和他一樣沒能走出過去的陰影,慘烈的活在幻覺裏。
可能吃過各式各樣副作用極大的藥,說不定也想過死了算了,卻和他似的最終原地踱步,兜兜轉轉如同困獸。
宋曦輕而易舉的回憶起自己最為害怕的那場夢,發自內心的羨慕。
“你應該是一個不會對考試感到恐懼的學生,我很羨慕你。”
羨慕李司淨對權威沒有半點畏懼,讓他虛僞的權威變成了一張空白的試卷,又回到了那一年,看到了差點倒在人生價值唯一評判标準之下的自己。
他有過後悔。
也許他是為了保住自己的聲譽,畢竟李司淨以後就是電影圈的導演,拍攝的作品還小有名氣。
也許他是不服輸的脾氣,總不能他出海六年,從業八年,歸來連一個病患都拿捏不住吧!
不過更多時候,宋曦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
畢竟李司淨說“謝謝你宋醫生,今天我也感覺好多了”的時候——
錢到賬,他心情到賬。
情緒價值是他應該提供給患者的價值。
但李司淨反倒給足了宋曦情緒價值。
收到一百塊的時候,宋曦都會想:應該挑個時間請李司淨吃頓飯,表示感謝。
或者幹脆免費聊天,以後都不收他錢算了?
宋曦在醫者道德和私人感情之間搖擺不定,更加關注李司淨的病情。
幻覺、噩夢、自我中心、負罪感,都是精神分裂、人格障礙、妄想症的常見症狀。
可是李司淨反反複複提到的那個男人,實在是……格外的不同。
很少會有夢境邏輯清楚,富有連續性。
鑒于李司淨是一個導演,導演最擅長講述故事,所以宋曦把那個男人的夢境當成了一個故事——
以李司淨有好感的男人為原型,創造了一個能為李司淨斬除敵人的好故事。
充滿了浪漫的英雄主義色彩,比起破碎的家庭、歇斯底裏的爸媽,更值得研究。
真羨慕啊。
宋曦甚至為那個男人,建立了一個全新的文檔,作為研究李司淨的材料。
他一條一條的記錄那個男人的行動軌跡,可以琢磨出李司淨現實生活的煩惱。
那個男人殺了宴會上的土老帽,啊,李司淨雖然沒說,但肯定跟人家吵了一架,還沒吵贏。
那個男人把偷拍的家夥相機給摔碎了,哦,李司淨肯定回去複盤了很久,自己為什麽不摔相機。
很有趣。
李司淨的夢境,有趣到宋曦不再做纏繞了他近二十年的噩夢。
有趣到他都快忘了……
原來自己曾經是一個做不出考試題目,慌亂痛哭的孩子。
……怎麽偏偏這時候想起來了呢?
宋曦感受到自己的焦躁,痛苦,又帶着旁觀者的慶幸。
還好還好,這個夢快結束了,這個夢我做過的。
最後十五分鐘結束後上交試卷,會是一片空白,監考老師甚至會嘲笑他:這麽簡單的題都不會做啊。
啊啊啊啊!
宋曦含淚崩潰。
他不知道這個噩夢為什麽還沒結束。
為什麽啊?
為什麽啊?
為什麽啊?
他哭得像是十三歲,就為了最後一道沒能塞滿試卷答題卡的大題。
這樣的人生,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死了算了!
“铮!”
忽然一聲,宋曦桌前的試卷突然被一把利刃入木三分。
血紅的桌面,噴湧出腥臭鮮血,狠狠濺射了宋曦一臉,代替他的眼淚,止住了他的痛哭。
他循着只剩刀柄的利刃,呆傻的擡起頭,見到了那個人。
那個聽了無數遍令他發自內心羨慕的人。
那個持着一把利刃殺死李司淨所有憎惡憤怒的人。
那個……
和李司淨描述的完全一致的人——
英俊、冷漠。
穿着無風獵獵的長風衣,裹挾着彌散不去的陰寒,随性的走了過來,拔起了桌面的利刃。
“啊啊啊!”
宋曦害怕的擡起手,以為自己會被殺死。
卻遲遲沒有等到揮下的刀。
他驚恐的擡頭,只見到那個男人,轉身而過,下一刀,果斷的斬碎了更多的試卷!
像在為他清理糾纏不清的夢魇,斬滅他從未忘卻的恐懼與絕望。
“周、周……”
宋曦猛然站了起來,想喊他的名字。
但他不記得了。
明明見過身份證,能準确回憶身份證上異乎常人的英俊一寸證件照,偏偏就是想不起來那個人的名字。
“小叔!”
宋曦不管了,直接喊了小叔。
那個人終于回過頭。
漂亮的眼睛通透如琉璃,根本沒有所謂的親切溫柔,只剩下李司淨夢境裏講述的寒意森然的冷漠。
可惜,宋曦并不覺得害怕。
他激動興奮,做了十幾年的噩夢,突然變了樣子,還見到了自己羨慕的那個人,怎麽可能不激動?
宋曦熱情的叨叨哔哔:“小叔?真的是李司淨的小叔?”
“你是專門來救我的嘛?啊,我還以為你在夢裏只會殺人……”
“诶不是、不對,是救人,你是救人!”
宋曦從來不會這麽狂熱、這麽興奮、這麽不懂分寸。
可他在夢裏是無法自控的,所有思維如同決堤的水庫閘口,傾瀉的懸崖瀑布,自顧自的倒出所有思緒。
無法克制自己的喜悅和暢快,十三歲的自己,仰望着高不可攀的那個人,有着孩子般的天真。
“小叔,你是專門來救我的嘛——”
一道銀光劃過眼前,喋喋不休終于停了下來。
宋曦飛了起來,宋曦沒法繼續說話。
他親眼看到……
一具沒有頭的身體,穿着初中校服,僵直立在原地,停止了吵鬧。
他的頭飛了起來,變成試卷上最後一道大題答案裏的完美抛物線,帶着狂喜的僵硬笑容,滑落黑暗。
原來李司淨沒騙他。
小叔,真的會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