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她說,我叫吾真,你呢?
第36章 她說,我叫吾真,你呢?
片刻後。
沈芙心蹲在身旁塌陷下一塊, 深不見底的黑洞旁。這洞約有三四人長,極寬,原本覆蓋在上方的黃泥都随着她們方才的暴力開墾塌落了下去,墜落了足有數十息, 沈芙心才聽見底下傳來的墜地聲。
姬停下去探路, 沈芙心覺得沒什麽, 随她一起留在上邊的楚懷令與楚懷莊倒有些緊張。楚懷莊左等右等不見姬停上來, 不由又問沈芙心:“怎麽樣了?沈仙子能看清底下情形麽?”
沈芙心被她頻頻的發問弄煩了,剛想翻臉,便有一只沾了些污泥的手攀住洞口的邊緣,輕巧地翻上來。
姬停邊淨手邊垂眸望向這座塌陷的洞口,神色輕松:“我看見下面有殘落的碑石,方才掉下去的東西将碑石砸壞了,皇陵應當就在此處。”
她與沈芙心都是仙界出身,體質不同于凡人, 底下的悶了萬年的沼氣毒氣于她們而言壓根不算什麽, 更勿論三萬年前的機關術法。
慎沙與懷莊懷令兩姐妹都是凡人身體,若貿然下去,一個不慎便要出事。
姬停幹脆為她們單獨套了靈力罩子, 免得要時時看顧着。沈芙心飛身先下, 姬停又将剩下的三人挨個接下來, 一行五人站在積水的地下陵墓中,一時間都忙着去尋找通往棺椁位置的墓道,竟無人說話。
方才沈芙心用劍劈開的洞口不過三四人長, 當她們真正飛身下來時, 落腳處卻是一個極大極空曠的空間,地上不光有随着劍光塌落的泥灰, 還有方才姬停所說的碑石。沈芙心俯身去看一塊飛濺出來的石塊,上面鑿刻了許多古文字,想來是三萬年前太陰通用的文字。
她看不明白,随口叫來楚懷令:“認識嗎?”
楚懷令辨認了一陣,遲疑道:“只大概認識零星幾個字。如今太陰的文字是由一種名為女文的文字演變而來的,譬如這個帝字,雖然形已經與如今的文字相差甚遠,但還是可以辨認出來這是一個女人扶着帝冠時的姿态——從前太陰的字更像圖畫。”
她頓了頓,将剩下幾個隐約認識的字拼湊起來:“帝,墓,棺椁……”
“這裏刻的是姒朝太陰帝王群葬陵墓。”
姬停蹲下身,将被打碎的石碑用靈力拼湊起來,輕聲道:“姒朝共經三百零六年,由姒天子李經聞起,仁宓皇帝李羲娥終,這裏是整個姒朝的合葬陵,共有七位皇帝葬在這裏。”
昏暗的地下陵墓中,姬停像是古朝代般的幽靈般靜靜站在亂飛的灰塵中。她眉眼沉靜,沈芙心望向她,心中有了猜測:“你看得懂太陰的古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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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莊與楚懷令對視,心中有了答案。那尊塑像的面容或許并非巧合,那就是姬停。
姬停沒有回答沈芙心的問題,她搖了搖頭。在墓道中,她那身縱使在仙界也顯得過于繁複華麗的衣衫變得和諧起來,仿佛正是從古遠的時間中走出來的,卻又被抛棄的古人。
有靈力護體,慎沙與楚天子家的兩位姐妹都安然無恙。姬停走在最前,沈芙心斷後,偶爾踩到些前人留下的機關,也全被靈力攔下了。沈芙心踩着丁零當啷掉了一地的冷箭暗器前行,姬停的身影顯得飄忽,她忽然有些沒來由地心煩意亂。
“姒朝七位皇帝中,李坤靈是第六位,”楚懷莊在墓道中邊走邊道,“她們的棺椁應當不是放在同個墓室之內的。”
供以前行的墓道狹窄,她們幾乎是貼着牆壁在走,照明全憑借沈芙心不息的靈火。拐過這條墓道,她們到了一間稍大些的小室,此處沒有石碑,整面石壁卻塗繪着壁畫。
慎沙借光湊近去看,低聲道:“這裏畫了七位皇帝。”
第一位八成是開朝的姒天子,從壁畫裏可以看見她身穿禮服,手裏拿着一柄利劍,作征戰姿态,身下騎着猛虎。中間幾位皇帝畫得則要文雅些,姒朝在整個太陰漫長的歷史中以詩文出彩,除卻姒天子,只有另外一人手裏持劍。
壁畫的顏料早已經斑駁脫落了,但是看得出工匠當時刻得十分精美,就連人臉上的神态都栩栩如生。
沈芙心的視線定格在另一位持劍的皇帝身上,這位皇帝在壁畫中的年紀尤為小,或許還不到雙十年華,她拿着一把格外威風的劍,這劍用青色的顏料勾勒,劍身上盡是漂亮的花紋。
與其餘或征戰或提筆作詩的皇帝不同,這位少年皇帝持劍仰頭望天,作思索狀,皇陵的工匠畫師或許是想畫出她受天命所托的感覺,将她的衣袂畫得随風而動,看起來倒還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沈芙心的指尖觸上她手中那柄劍,心中微動。
站在她身旁的姬停也垂眸望向壁畫中的這位皇帝。沈芙心猜不出她此時的心思,只聽她在自己耳畔輕輕道:“從姒天子起的第六位……她便是李坤靈。”
幾人都圍了過來,楚懷令看着年歲與自己差不多的坤靈皇帝,猜測道:“壁畫上描繪的或許是這幾位皇帝最想留給世人瞻仰的姿态。你們看,姒天子作為開朝皇帝,想讓後人看見她骁勇的模樣,中間的這位是姒媞帝吧?她在位時,太陰的詩詞歌賦尤盛,故而她提筆正在寫詩。至于李坤靈,昨夜我查閱了史書,她在位時并不精于武藝,也并未開疆征戰,故而這把劍一定是有來頭的。”
她們繼續往一側的墓道中去,中途找了好幾間墓室,又避過幾道暗器,終于找到一條更加寬敞些的墓道。沈芙心分出幾簇靈火懸停在墓道中,頓時點亮了貫穿了墓道兩邊的兩牆長壁畫。
“此處應當就是通往放置李坤靈棺椁主墓室的墓道,”在看清壁畫上人的長相後,沈芙心篤定道,“這兩側壁畫上是她的生平。”
除卻長長的壁畫,這處墓道入口處還有一行小字。
“李坤靈,在位二十有六年,她十七歲登基,享年四十三歲,谥號嫖婙。”
姬停擡眼,望向壁畫中年輕的李坤靈,心下忽然觸動,過于久遠的記憶令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幾乎看不清這些斑駁的線條與脫落的色彩。
她後退一步,李坤靈似乎要從畫中款款走出來——
仿若當年一樣。
壁畫從嫖婙皇帝李坤靈的幼年畫起。
李坤靈的母皇正是姒朝的上一位皇帝李婺沅。先皇因急病忽然駕崩,享年僅僅三十五歲,先皇她一生沒有生育,膝下卻有兩個女兒,都是從學堂中抱養來的孤女,分別取名作李坤靈與李坤妘。
李坤妘比李坤靈年長三歲,被先皇抱養來後扶作太子培養,可她卻比先皇走得要更早。李坤靈先是失去姐姐,再是失去母皇,年僅十七歲的她被推着坐上皇位,其中的悲痛無措只有她自己能夠知曉。
“嫖婙皇帝登基的那一日,天降異象,在女壇更衣,屏退了下人的皇帝卻偶然得來一段奇遇。”
她更換好皇袍,戴上朝冠,卻在壇下靜靜站了一會,心下惶惑今後的路究竟該如何走。李坤靈不比先皇果敢,也不比早逝的姐姐坤妘機敏,她年歲尚小,還未做好準備成為太陰的皇帝,母皇便突然撒手去了,從得病到過世甚至不過七日——
就在此時,李坤靈看見了自神界而下的神明。
楚懷令看着壁畫中背對着她們,面向嫖婙皇帝李坤靈的上神,困惑道:“……這是誰?”
楚懷莊很高興:“不管是誰,這是個女人!”
沈芙心靜靜看着,這個人她總覺得有點眼熟。或許是當年刻下這壁畫的工匠們懼怕冒犯,故而畫中戰神沒有臉,只精細地勾勒出身形。
從古至今,太陰的女人們身材都均在七尺上下,鮮有特別矮小的。壁畫中的坤靈帝仰頭看戰神,戰神約有八尺,寬肩長腿,并未戴冠,而是在身後束了起來,手中提着一把長劍。
除卻這張背對着的戰神像,還有她側身将長劍贈予嫖婙帝時的側像,她們都看見了戰神起伏的前胸,這絕不可能是男人,至少并非是如今的那位男戰神戒凡音。
“……三萬年前,太陰仍在供奉女戰神,為何如今卻不供奉了?”楚懷令細細打量壁畫,“我甚至從未聽說過還有過一位女戰神,關于她的歷史從中間斷代了。”
慎沙怔怔看着壁畫,想伸手觸摸,又怕将這些脆弱的石壁弄花。她收回手,視線卻始終定格在這位背對的戰神身上,她看了好一會,方低聲道:“總覺得在何處見過她。”
沈芙心并不意外,孟婆湯灌得再幹淨,在曾經擁有神格的真神身上恐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上界的那些神讓慎沙投在窮苦的凡人輪回中,不就是不想她接觸到曾經的記憶,以防她全都記起來了再殺回來麽。
“我也不記得曾有這一段歷史,”楚懷莊想得更深,她喃喃道,“為何沒有人提過?藏書殿中的許多史書我們都翻閱過,若昨日不去找,我不會記得曾經記載過關于嫖婙皇帝與戰神的這段故事。”
姬停站在原地,看着壁畫上的戰神贈劍與太陰皇帝。
那年的李坤靈才十七歲,從她登基到駕崩,中間二十六年于上神而言不過眨眼之間,可卻成就了嫖婙皇帝的整整一世。
她還記得站在女壇下的小皇帝,她說她是即将登基的太陰皇帝,又問擅闖入禁地的自己是何名姓。自己那年發覺了些許蛛絲馬跡,正是煩悶失意時,可整個三界誰人不知自己的名字。聽見這句久違的話,她站在許久未回的太陰女壇下,看着稚氣未脫的小皇帝,因殺伐而變得生硬的眉眼松動,忍不住笑了一下。
就像許多許多年前那樣。
她聽見記憶松動時發出的簌簌震響,那句話回蕩在墓道中姬停的耳邊,她怔然看着三萬年前壁畫中李坤靈的臉,終于想了起來——
她說,我叫吾真,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