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 民國七年
第1章 穿越 民國七年
“邱文信生長于蘇州,原籍則是紹興。”
“上世紀初那會兒,在蘇滬一帶,很多做舊書生意的都是從紹興來的,邱文信的父親最初就是從紹興過來的一個書販……”
在蘇州,饒是四月初的春日,太陽西垂時,仍能感受到晚冬的寒涼逗留。
尤其在這名人舊居的大廳內,門軒大敞,陳設空蕩,風從四面八方來,吹得前來參觀的游客們都捂緊了衣袖與領口。
年輕的講解員穿着加長款的黑色風衣,額角的頭發被風掀起,語速仍是不緊不慢,從容地對游客們講述着已爛熟于心的內容。
“據邱文信的回憶錄記述,他的幼年時期,家裏非常貧窮,直到八歲那年,父親在護龍街盤下一家店開了國學書齋,家裏的經濟情況才逐漸好轉。
“之後沒過兩年呢,他們就搬到了西中市的這座建築裏來,就是我們現在所參觀的這個故居。
“當年的西中市大街,是蘇州城最繁華的地方,可見到了學齡期的邱文信,家境已經是比較富裕的了。
“來,大家跟着我往前……”
紀輕舟在門口保安處寄存了行李箱,步入大堂時,正好趕上講解隊伍的尾巴。
他走馬觀花地繞着這“國學書齋”的舊址快速轉了一遍,便追上前面游客的步伐,進入了後宅的正廳。
今日非周末節假,游人不多,每天下午整點場的免費講解,到四點已是最後一場。
紀輕舟是五分鐘前才下的出租車,本打算直接前往訂好的民宿,放下行李後再出來游玩,誰知下了車發現這民宿的隔壁正好是自己此趟旅游計劃中的一項——近代著名作家邱文信的故居。
既然趕上了這最後一場的免費講解,自然得進來聽一聽,省得明日再湊時間。
在講解員經耳麥放大後有些失真的男聲環繞裏,十幾個游客沿着油亮的黑色木制樓梯走上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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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雙鞋底碰撞着厚實的地板,腳步聲錯落回響。
上樓後首先參觀的是左側拐角第一間。
那是個四乘五米大的房間,屋內窗戶閉合,光線昏暗,入口右側牆角有張老式的雕花大床,對面靠窗擺放着一張方桌,一張圈椅,以及一些細碎的筆墨用品。
房間左側牆面上挂着一些修複後的老照片,除了那些照片,其他的家具前方都拉了限制靠近的隔離帶。
“這間是邱文信的卧室,床和桌椅都是當年邱先生使用過的老家具。
“直至1910年搬去上海之前,邱文信童年與少年時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個房間中度過的……
“也正因為自己家裏開着書店,一下樓便可閱遍古今文學,才讓他之後有條件成為一個出色的文人學者。”
因屋子裏空氣沉悶,幾個游客嫌擁擠,進去轉了一圈便出來了,給了紀輕舟參觀的空間。
他一邊聽講解,一邊繞開擁堵的人群,在東側的照片牆前,浏覽那泛黃的舊照。
随着腳步的移動,一張張模糊的人臉、一個個古舊的身影從眼前劃過。
倏然,他停腳站定,視線落在了邱文信結婚照下方的一幅照片上。
“有關故居的修複與重建,大家請看這邊。”
講解員轉過身來,剛要張口介紹,忽然注意到了站在照片牆前的一位游客。
對方戴着一頂鴨舌帽,穿着米白的衛衣和深灰的直筒牛仔褲,背着一只黑色的皮質斜挎包,光從衣着看像是個普通的男大學生,但其優越的身材比例與帽檐下流暢的臉龐輪廓很難讓人不多看他幾眼。
走神兩秒,講解員迅速收回視線,繼續剛才的講解:
“2000年的時候,邱文信故居修複重建,邱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和他的女兒特意從香港過來,參觀重建後的舊居,這是當時留下的照片……”
有幾個游客同樣注意到了紀輕舟長久站立的身影,還以為他盯着的那張照片有什麽特別之處,好奇地圍觀過去,卻發現只是一張普通的合影。
一百年前拍攝的照片已然模糊不清,不過大致還是能看出裏面人的長相的。其中形象最令人感到親切的自然是這座故居的主人邱文信。
而在邱文信的身邊,凡認真看過照片的很難不注意到一位青年。
那人穿着經典配色的襯衫西褲,身量頗高,幾乎比邱文信高出了一個頭,但并不顯得單薄。
盡管站姿随意,依然能看出他身材的挺拔,除此之外,便是長相的突出。
因其五官格外俊朗,乍眼看去,甚至覺得在這張發黃的老照片裏,他人所在的位置清晰度都高了幾分。
講解員講述完邱文信的婚姻史,見幾位游客都對下面的照片興趣濃厚,便着重介紹道:
“下面這張照片,是邱文信被報社公派去往法國交流考察時,同事、友人前來送別,在輪船碼頭留下的一張合影。
“可以看得出來,站在一排正中間的就是邱文信,在他的左右兩邊身高較高的兩位,是邱先生的發小,也是他在青年時期最要好的兩位朋友。
“為什麽是青年時期呢?因為這兩位去世得都非常早,可以說是英年早逝。”
紀輕舟掃了眼擁圍過來的游客,擡手壓了壓帽檐,側身走出人群。
他想先退出房間,在門口聽講解,但步行到一半,停頓兩秒,還是忍不住轉身舉起手機,憑借着身高的優勢,對着那張照片,放大拍攝了一張。
毫無疑問,他想留下紀念的正是照片中的那位英俊青年。
但吸引他眼球的,倒不是對方那因五官的俊美而顯得尤為高清的長相,而是在一個設計師眼中,比例絕佳的衣架子身材。
縱使看過不下百場大秀,結識了不少的明星模特,令紀輕舟這樣滿意的形體骨架他也很少遇見。
至少在這張照片裏,此人不論體态、頭身比還是上下肢的比例都完美符合他的審美。
可惜了,這位先生要是生在現在,哪怕是威逼利誘,他也要讓他做一回自己的模特。
看了看剛拍下的照片,紀輕舟握着手機走出擁擠的房間,單手插兜靠在門邊,呼吸着走廊的新鮮空氣,聽裏面的講解聲不急不緩地傳來。
“在邱文信的晚年回憶錄中,有幾個專門的篇章用來紀念他已故的朋友。
“有這麽一句話說,‘追憶前塵,我最懷念之知交友朋,剛毅沉靜的殁于橫禍,頑皮天真的亡于戰争’,指的就是這二位。
“大家如果對他們的故事感興趣,可以去樓下買一本邱先生的回憶錄……”
·
逛完邱文信故居,時間已近五點。
天空不知不覺布滿濃雲,使得視野一下子昏黑許多。
“這鬼天氣,不會下雨吧。”
紀輕舟看了眼手表,有點郁悶地拉着行李箱去隔壁的民宿。
他預訂的是一個號稱有百年歷史的特色民宿。
同樣是老建築,邱文信故居是純粹的中式風,房屋布局、庭院設計,一磚一瓦都頗具江南風味。
而與之比鄰的這家民宿,則是明顯的西洋建築,紅牆紅瓦,二層樓房帶閣樓,屋檐門窗都刷成了乳白色,圓弧狀的鐵質圍欄上裝飾着鮮豔的植物花卉,透着優雅複古的美感。
光從建築外觀看,紀輕舟對它還算滿意。
回國後的首次旅行,他之所以把第一站定在蘇州,除了考慮到蘇州離上海較近,坐車過來方便,也是想深入感受這座城市的人文氣息。
畢竟蘇杭自古便是絲綢紡織業中心,蘇州婦女服飾之時尚,做工之精細,早些年也是出了名的。
故而來到蘇州,從各式各樣的建築物、老照片及紡織品中獲得靈感,為他将來創辦設計工作室做準備,是紀輕舟此行的主要目的。
提着行李走上臺階,步入門廳,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右側半弧形的前臺。
紀輕舟在前臺辦理了入住,謝絕了店長幫忙提行李箱的建議,接過标着“206”房號的鑰匙去二樓。
如今國內旅館還用鑰匙的估計很少了,考慮到這是一座由古建築整修而成的民宿,倒也能理解。
為營造安靜氛圍,旋轉樓梯與二層走廊都鋪設了厚厚的地毯。
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建築,紀輕舟提着行李上樓時,依然能聽見地毯下方木板拼接處發出的輕微吱呀聲響。
上二樓後,根據提示左拐進入走廊,紀輕舟邊尋找自己的房間,邊欣賞牆壁上懸挂的照片。
照片記錄的都是這座建築整修前的模樣,大部分與現在的一致。
其中較為明顯的變化,就是位于一樓門廳右側的會客廳被改成了客房,以及二樓通往走廊的位置原來有扇鑲嵌彩色玻璃的對開銅門,現在這扇漂亮的彩色玻璃門也被拆除了。
紀輕舟心中暗嘆了句“可惜”,往前幾步來到了自己位于走廊盡頭的房間。
正當他漫不經心地翻轉鑰匙對準鎖孔時,旁邊的窗戶猝然掠過一道雪白銀光,走廊一瞬間亮如白晝。
紀輕舟不禁手指一顫,鑰匙掉落在深紅的地毯上。
他轉頭看向窗戶,剛想過去查看怎麽回事,耳邊就響起了轟隆雷聲。
“打雷了?”
“真服了,這還怎麽玩……”
紀輕舟輕啧一聲,懷抱着對不靠譜的天氣預報的不滿,無可奈何地俯身撿起鑰匙,插/進鎖孔。
拉着行李箱走進房間的剎那,他忽然感到一陣頭暈惡心,遍體生寒。
好似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從頭到腳摸了一遍,莫名産生了難以言喻的心悸感。
但這奇怪的感覺僅持續了幾秒便消失了,快得令他抓不住思緒,緊随而來就是一股強烈困意。
濃重得難以抵抗的困意。
時差沒倒過來的緣故?
紀輕舟皺了下眉頭,随手關上房門,拿下挎包扔在了窗邊的沙發上。
他困得甚至連參觀這價格高昂的房間的心情也沒了。
脫了鞋,直接往床中央一躺,扯起被角蓋在肚子上,準備先睡一覺再出去找吃的。
睡意洶湧,才閉上眼,便已昏昏入睡。
——晚飯就吃松鶴樓吧。
這是紀輕舟失去意識前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
“叩叩……”
“紀先生。”
“叩叩……”
沉悶的敲門聲由遠及近,将紀輕舟從睡夢中喚醒。
他掙紮着睜開睡眼,呆然地望着被清晨日光籠罩的天花板一角,好一陣神志才恢複清醒。
旋即,他猛地睜大雙眼,翻身坐起,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才發現已經是早上的八點十分了。
真見鬼了,這一覺居然睡了這麽久!
“叩叩……”
“紀先生……”
思緒被持續的敲門聲打斷,紀輕舟沖着門喊了一句:“不用打掃。”
聞言,敲門聲停了片刻,然後又響了起來。
紀輕舟嘆了口氣,認命地起身去開門。
本以為敲門的是一個推着布草車的阿姨,打開門,也确實是個阿姨,但這阿姨的打扮着實有些古怪。
上身是右衽大襟的灰布夾襖,下裝是臃腫的黑布裙,腳上踩着舊布鞋,像是民國劇裏仆人的打扮。
“您這是……”
紀輕舟剛開口,對方就打斷了他。
“紀先生,”這位打扮複古的阿姨操着一口純正的蘇白問,“倷收拾好了嗎?夫人和大少爺在樓下等很長時間了。”
因為本身是紹興人,又在上海念過幾年書,吳語地區方言,紀輕舟基本能無障礙聽懂,只是對她所說的內容有些疑惑。
可若說她敲錯門了,對方對自己的稱呼又沒錯。
想了想便問:“你們民宿在搞活動?”
他之前聽一個同行提起過,國內這幾年劇本殺十分流行,有的甚至租下一整棟房屋,将游戲與住宿合為一體,叫做沉浸式實景劇本殺,裏面的員工都會穿上與劇情背景相符的衣服,說人物對應的臺詞。
于是看到這位婦人的着裝打扮,他第一反應便是自己誤打誤撞住進了類似的民宿。
婦人滿臉疑惑,仰着腦袋用蘇語問道:“紀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紀輕舟對她身為演員的信念感表示佩服,倚着門笑道:“我挺樂意參與你們的游戲的,但你們起碼得給我……”
話未說完,猝然收聲。
眼前一些與記憶違和的畫面沖入了他的視野,令他陡地站直了身體。
不對!昨天來的時候,走廊的牆上有貼壁紙嗎?
翠綠的卷草花紋壁紙,這樣鮮豔的顏色,如果有的話,他應該會注意到。
還有挂在走廊上的那些照片,怎麽也不見了?
一旦注意到這些,更多的細節便都随之湧入了眼底。
首先是地毯,昨天來時走廊明明鋪了深紅的地毯,現在卻成了裸露的酒紅色地板。
再就是房門牌,目之所及,每一間客房門口的門牌號都被取了下來,包括他所在的“206”房間。
紀輕舟愣了愣,恍然想起什麽,避開婦人沖出房間。
随即,走廊入口處那對開的彩色玻璃門就躍入了他的眼簾。
那一片片色彩絢麗的玻璃被拼成了薔薇花的形狀,嵌在了門格子裏,在晨光中閃爍着耀目的光輝,绮麗得像是夢境。
這,如果是劇本殺,也太大手筆了……
一時間,不詳的預感似電流竄遍全身,令紀輕舟汗毛聳立。
他轉身回房掃視四周,昨天傍晚未來得及查看的房間,眼下察覺有許多奇怪之處……
沒有插座,沒有空調出風口,沒有任何電器,更別說提供給住客的茶包、咖啡、礦泉水了。
然而即便是老建築改裝的民宿,這些也都應該是基礎設施。
紀輕舟思緒愈發混亂,像是為了證明什麽般地跨步到窗前,“刷”的拉開了蕾絲窗簾。
白色的格子窗外,一棵高大的香樟樹在微風中搖曳着蒼綠的枝葉。
樹蔭下的街道鋪的是石板,而非瀝青,路上流動的是人力車、馬車和挑着擔的攤販,而不是汽車、電瓶車和共享單車。
從二樓可以輕松地望見遠方的雲彩,沒有高樓遮擋視線,房屋都是低矮的,黑白的,普遍灰舊的,融成了影視片中才能看見的舊時代畫卷。
不安與恐懼迅速膨脹,紀輕舟渾身僵固,甚至出現了輕微耳鳴。
閉上眼,強行冷靜地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前方的畫面依然沒有改變。
“肯定是中毒了,都出現幻覺了……”
他意義不明地幹笑兩聲,轉過身來,望向站在門口的婦人,聲音因話語的艱澀而變得沙啞,“您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是什麽年份?”
“紀先生,你沒事情吧?”
因紀輕舟背着光,身份為解家傭人的孫姨看不清這個漂亮青年此刻的表情,但對方開門後一系列的舉動顯然不對勁。
她有些遲疑和猶豫,但還是皺着眉頭回答道:“現在是民國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