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拜新師 “孩子
第27章 拜新師 “孩子。”辛随道,“你願意拜……
《貴妃怨》唱的是韋蘊, 扮韋蘊的毫無意外是玉容兒。
玉容兒面上上了妝,倒不似素面朝天時更像韋蘊,讓蕭景姝心裏的荒謬之感稍稍散了些。
可仍有自嘲針一般紮在心裏, 拔不出。
韋蘊是她的阿娘,可她對她的了解卻與旁人別無二致,在世人的口口相傳中,在戲班子新編的戲文裏。
她聽戲裏唱韋蘊出身小官之家,卻才貌雙絕美名遠揚,惹來崔家郎君傾心, 一時間郎才女貌傳為佳話。
只嘆男情女愛比不過滔天權勢,在知曉先帝有意尋美充實後宮時, 崔郎卻把未婚妻送進了京城, 還将意圖接回女兒的韋氏夫妻囚禁逼死。
崔家因獻美受賞, 一時之間風光無兩,韋蘊非但不能怨恨崔家, 還要感念因其才得以進宮侍奉陛下。
報不得仇, 解不得怨,她只能求先帝賜一個父母進京為官的恩典,以慰藉孤苦無依之恨, 思念父母之情。
直至那時才知,父母親眷俱亡矣。
戲臺之上,玉容兒錦衣華服作宮妃裝扮,卻俯地痛哭, 恨逢薄幸郎,恨未到雙十的年紀卻要侍奉在年已半百的君主身側,恨沒見到被逼死的父母最後一面,而後起身作勢撞向一側梁柱, 卻被宮女攔下。
自那以後,她身側再未離過宮女“伺候”,先帝甚至威脅說她若自戕,便将她父母的屍骨挖出挫骨揚灰。
她自此後再無笑顏,先帝卻又效仿周幽王費盡心思搏美人一笑。
“妖妃”之名逐漸響亮,直至隆慶三十年,崔氏夥同大奸臣康祿謀逆,“妖妃”前頭又添了“禍國”二字。
隆慶三十三年,內憂外患,長安城眼見被攻破在即,先帝攜百官南下避難。行路前,百官跪求先帝處死妖妃。
最終先帝“顧念舊情”,并未處死她,只将她關進了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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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的最後一幕,是已經氣息奄奄的韋貴妃于先帝皇陵中遙望着天盛大帝陵寝的方向,喃喃自語:“倘若是女帝在位,我這一生,是否不會這般悲哀?”
她閉上了眼睛。
幕布緩緩落下,這一出戲,唱完了。
蕭景姝僵坐在原地,聽見周圍聲音嘈雜,有人在掩面低泣,有人在罵崔氏郎負心薄幸,有人在嘲諷先帝早年得位不正晚年昏聩無能……
她看到最前頭的辛随起身寒暄了幾句,而後又走向了書房所在的方向,方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跟了上去。
辛随看了她一眼,示意身邊侍女遞上帕子:“哭成這樣都不知道擦一擦麽?”
蕭景姝擡起手碰了碰,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滿臉的淚。
她知曉自己此刻應當接過帕子擦幹淚,說一句“節帥見諒,是戲唱得太好”,可在意識到自己在哭後,眼淚卻更克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節帥見諒。”蕭景姝哽咽道,“我只是……我只是想到自己以往身不由己的日子,一時感同身受。”
辛随這才後知後覺想起她與蕭不言的“舊事”,搖了搖頭道:“你該開心才是,太女衛做的事,便是想要世間女子不必再身不由己。”
于是蕭景姝對着她擠出一個微笑。
終于等到了順理成章開口問韋蘊的機會,蕭景姝竭力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節帥,找到韋蘊後我們該做何打算呢?”
辛随瞥了眼她:“你定然不是想問那些稍稍動腦子就能想出來的蠢問題,有話直說。”
蕭景姝定了定神:“韋蘊一看便是別有用心之人推到劍南攪渾水,即便她真育有一位皇女,背後人又怎會好好教養她成才?如果沒有……”
她喉頭動了動,繼續道:“聽聞皇族之中也沒有什麽聰明伶俐的公主郡主,我覺得劍南的最佳選擇,便是待今上再得皇女後由節帥扶持登基。”
“這般想來,韋蘊其實于劍南沒有什麽大用處。”蕭景姝垂下眼睫,不想讓辛随看清自己的情緒,“那節帥那個時候會放她走麽?”
會讓這個一直身不由己的人去過幾天屬于自己的日子麽?
辛随嘆了口氣。
這個孩子的确聰明,可不知是不是過往經歷的影響,她的同理心太強了。
這不算什麽壞事,可這注定她當不了一個最好的政客,走不到太高的位置。
她在這個時候終于悟透了那句“我只是個普通人”的意味,默然片刻道:“你既明白韋蘊是旁人放下來攪亂劍南的一枚餌,定然也能猜到這消息一定傳到了金陵。”
蕭景姝微微颔首。
書房已經近在眼前了,高懸的匾額上寫着“積健為雄”。辛随落座後飲了口茶:“朝堂不滿劍南已久,此次定會遣使來訪,甚至會給劍南扣上私藏皇嗣意圖謀反的罪名。”
“天下政局瞬息萬變,劍南之外的太女衛正在竭力營造對我們有利的局面。”辛随平靜道,“但倘若到時候局勢對我們不利,我也會獻上韋蘊與‘皇嗣’,以換取劍南不會傷筋動骨。”
辛随看着眼前這個孩子白皙的臉色露出一個苦澀的、意料之中的笑,聽到她問:“那于節帥而言,什麽情況算是‘不利’呢?”
“尚未找到能夠扶持的人選。”辛随緩緩道,“亦或者,是劉忠嗣沒死成。”
想來劍南已經派人去刺殺劉相公了。後者她無法左右,前者……
剎那間蕭景姝想到了想到了仍被太女衛尊稱為帝的顯聖帝,想到了自己與玉容兒這步明顯幾年前就布下的棋。
最初公儀仇應當只想将她送來劍南,在她走後才動了阿娘。
那最初,他的計劃應該是什麽呢?
想要将局攪得足夠大,就不能吝啬抛餌,公儀仇顯然不是個吝啬的人。
蕭景姝推測,最初他的計劃應當是讓玉容兒這個與阿娘有七分像的人引起辛随的些許警覺,然後順勢推出自己這個真的皇女。
除去讓阿娘現身這一種,他應當還有別的手段坐實她的身份——當年開皇陵的匠人?皇陵的出入圖紙?某種能代表韋貴妃或是先帝的證物?
但最強有力的手段還是阿娘。
蕭景姝緩緩道:“……節帥就沒想過在尋到韋蘊之後,借着她的幌子直接立一位有真能耐的假太女麽?”
顯聖帝,顯聖帝,她們稱沒有衛氏血脈的皇後為帝。
還有大帝的手稿之中,不時提起對生育的憂慮。
傳聞大帝做太女時總愛四處跑,一年有大半年不在長安城,就這樣持續了七八年。在某次朝臣說東宮無子國祚不穩時道了句“誰說本宮沒有孩子”,而後領出了已經五六歲的乾寧帝。
以及乾寧帝登基七年,年富力強、國祚安穩之時,那場先帝發動竟然還成功了的政變……
蕭景姝閉上了眼睛:“這麽簡單的法子節帥定然不會沒想到,那是不是以往有人這麽做過,但最終還是暴露招致大禍了?”
多麽聰明的孩子。
辛随心道,做不成政客又如何,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她白白浪費自己的聰明麽?
即便不建功立業,只是看着這樣的孩子學到更多東西,不也是一件樂事麽?
“孩子。”辛随道,“你願意拜我為師麽?”
在蕭景姝錯愕的注視下,辛随繼續道:“我不是想圖你為太女衛做些什麽,或是延續我的政治抱負,我只是覺得你聰明又合眼緣——我年紀大了,子孫們又都忙,光是留你這樣的小娘子在身邊說說話,看你多學到些東西,便覺得欣然。”
蕭景姝覺得心裏有一場雨在下。
辛随說的越真,她心裏就越難過。在此之前,提起“師”這個字,她只能想到公儀仇,想到被幽禁在蕭家別院十五年的日子。
可是如今,可是如今……
她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學生拜見老師。”
對不起,老師。
對不起。
辛随笑着拉她起來:“好!今日老師就來給你講講當年的那場政變……”
……
金陵,皇宮之中。
“子望。”中和帝閉着眼靠在龍榻上,緩聲問侍立一旁的衛觊:“你不要瞞朕,朕的身體到底怎麽了?”
衛觊默然片刻:“只是憂思過重罷了,陛下放寬心,莫要多想。”
中和帝苦笑了一聲:“子望啊,你怕是不知道,你如今臉上的神色和當年目睹老師逼死母後的神色是一樣的……我們兄弟二人一起長大,你有什麽心思能瞞得過我?”
這座皇宮裏,怕是只有衛觊一個真心待他的臣子。倘若連他都瞞着自己,這個皇帝做得還有什麽意思?
衛觊撩起衣袍跪了下來,聲音中似有哽咽:“陛下……陛下中了毒。”
中和帝心中雖有猜測,但聞言臉色還是有一瞬發青,登時咳嗽了起來。衛觊擡頭使了個眼色,太監立刻上前替中和帝順氣。
中和帝緩了過來,面上一片慘然:“瞧你的神情,難道這毒解不了麽?”
“太醫們還在琢磨。”衛觊輕聲到,“陛下莫要憂心,此毒只是傷及子嗣,不會有性命之憂……”
子嗣,又是子嗣!
是不是當初父皇造的殺孽太多,這些報複才盡數返還到他身上!!!
眼見中和帝氣得要倒仰過去,衛觊忙起身厲聲安撫:“阿平!只要活着就有機會,宗室雖人少,但還有有孩子的,倘若解不了毒,過繼一個就是了!”
可他這破敗的身子,哪裏還能親自看着一位儲君長大!
到時候對方豈不是又要走自己的老路,半輩子都被政事堂拿捏,當皇帝還沒當臣子痛快!
中和帝閉上眼睛,淚緩緩流了下來。
倘若哥哥們都還活着就好了!倘若自己不是父皇最小的兒子就好了!只要他還有一個成人的兄弟,就可以立下遺诏傳位于他……
對了,兄弟!
中和帝豁然睜開眼睛,看向了滿面憂色的衛觊。
這不就是兄弟麽!即便他是姑母的兒子,可卻因為姑母早早和離姓了衛啊!
宗室裏還有比子望更有才幹的麽?還有比他更真心待自己的麽?沒有了!
中和帝注視着衛觊,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聽到寝殿外的太監通傳:“陛下,劉相公求見。”
他的神色頃刻間冷淡下去:“傳。”
劉忠嗣并不意外衛觊也在此處,行禮道:“陛下,臣有要事禀報。”
衛觊一直注意着中和帝的神情,在對方臉色不對時便忙為其順氣。
劉忠嗣禀報的是劍南韋貴妃之事,在那日與母親商議了該如何做後,他便沒有繼續封鎖消息,而是讓其在京中流傳開來。
想來是政事堂已經商議出了對策,這才前來禀報。
中和帝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消息砸懵了。他的手緊緊抓着龍榻一側的軟枕,最終狠狠将軟枕砸在了地上:“朕剛中毒劍南就冒出一位皇女,辛随是想要謀逆麽?!”
劉忠嗣皺眉看了擅自将中毒一事告知中和帝的衛觊一眼,而後與衛觊一同跪了下來:“陛下息怒。”
果然如此,衛觊心道。
短短幾日是不可能查出劍南到底有沒有韋蘊的,中毒一事也并非劍南所為,但陛下和老師還是将這些事直接扣在了劍南頭上。
中和帝問起政事堂的對策,劉忠嗣回了句要用兵。衛觊一直若有若思地跪在地上,直到中和帝問了一句才起身。
“想什麽呢?連朕說起來都沒聽見。”
衛觊道:“臣只是在想是從山南道調兵合适還是從西北調兵合适,這兩地距劍南最近,兵馬也強健。”
中和帝微不可察地打了個激靈。
山南道!隴右道!
二十年前,這兩個一個是崔氏的地盤,一個是康祿的地盤,天下大亂就是康、崔手握重兵心懷不軌引發的!
而如今,隴右道只聽蕭不言的,山南西道的軍權則握在劉忠嗣的女婿手裏!劍南也是塊兵強馬壯的肥肉,怎麽能輕易再落進兩只猛虎口中!
中和帝冷靜了下來:“這些年朝堂沒有擅動劍南,不就是需要辛氏鎮守劍南邊境麽?此時也不能妄動……老師。”
他看向了這個雖為帝師卻并不得自己信任的老者:“韋貴妃與皇女一事,可否已經查證了?”
“尚未。”劉忠嗣道,“不過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朝廷都不能再放任劍南了。陛下,臣沒幾年好活了,只有在活着時收複劍南,臣才有臉去見先帝。”
先帝……先帝……老師是父皇的臣子,從來不是他的臣子。
見中和帝神情難辨,劉忠嗣肅穆道:“陛下,女人掌權太久會生亂的。”
中和帝聞言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後。
自己五歲登基,登基前五年被退位為太上皇的父皇扯着當幌子與自立的太子哥哥鬥法,甚至連年號都沒改。
十歲時父皇駕崩了,可對父皇忠心耿耿的老師還在,把持着整個朝廷。
十五歲時自己年紀大了,不滿事事都要老師做主,謹小慎微了一輩子的母後便說盡力去争一争,可不久後卻被老師逼死了!
母親做宮妃時身份便低微,若不是哥哥們死絕了自己當了皇帝也做不了太後。做了太後她也不敢沾染朝政,只有這麽一次……只為了自己這個兒子膽子大了一次……
他逼死母後時,也是那麽一句“牝雞司晨,天下大亂”!
劉忠嗣推測中和帝應當隐約猜到了當年太後的死有自己的手筆,因此總會在自己說女人幹政不詳時神色晦暗不明。
他嘆了一口氣:“陛下,您知道先帝當年為何發動政變,又為何那麽輕易就成功了麽?”
以往便從恪敬公主那裏聽過內情的衛觊醞釀好了情緒。
在劉忠嗣說出“因為乾寧帝要立的太女不是衛氏血脈”時,他露出了和中和帝如出一轍的震驚神情。
……
“乾寧帝只生育過一次,但并不像史料記載的是個女兒,而是個兒子。”辛随道,“生育後,她對外謊稱誕下皇女,而後将親生子秘密送走了。”
蕭景姝被這驚天秘事激得毛骨悚然:“那後來乾寧帝想立的太女是……”
辛随低聲道:“是從‘鳳’部收養的聰明女孩子裏挑出來的。”
天盛大帝駕崩前曾緊緊握着乾寧帝的手,說女子登基太過不易,要盡可能保證在位的女帝多一些,直到世人不再因女子為帝而納罕。
乾寧帝是大帝選出的穩健守成之君,将大帝在世時開創的多種新政一步步落實得更加穩紮穩打,在立儲這件事上同樣循了大帝的意思,立太女。
只可惜她的手段仍不夠周全。
“當時的鳳部首座是寧芳菲,也就是先帝的生母。”辛随半眯起眼睛,在記憶中尋找起寧芳菲的身影,“她是大帝的忠實擁趸,也是衛氏的媳婦——她接受不了皇位由沒有大帝血脈、沒有衛氏血脈的人來坐。”
蕭景姝聲音微顫:“所以,乾寧帝從鳳部中選了人做太女,其實是瞞着太女衛的?”
“怎麽能不瞞着呢?”辛随道,“當時的那一批太女衛幾乎都是見過大帝的,無一不是誓死效忠大帝之人。即便大帝在世時曾言堯舜選賢禪讓才是上上之道,可世上有幾人能接受?”
辛随看向了蕭景姝:“你也曾說過,大晉的百姓信任皇族,信任衛氏。”
血脈是這個世上最不能割舍、最不會背叛的印證。
所以寧芳菲查到了乾寧帝的親生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洩露,她的大兒子也知曉了這一切。
先帝晚年雖然昏聩,但不得不說年輕時是個龍章鳳姿的青年才俊。許多大儒老臣本就殘存着女子不得幹政的古板念頭,加之要立的太女竟不是皇族血脈,這場由野心勃勃的先帝發動的政變頃刻席卷了整個長安。
其中有許多是忠于大帝的臣子,正是因為忠,他們越不能忍受乾寧帝竟想立一個毫無大帝血脈的孩子為皇儲。
政變的結局,便是乾寧帝被逼自戕,親子與欲立的太女俱慘死。隆慶帝登基,血洗太女衛,掐滅了大帝與乾寧帝為女子鋪墊的為官之路。
被尊為孝端太後的寧芳菲,也在不久後去世了。
“但是。”蕭景姝低聲道,“定然有人猜測,性情穩重的乾寧帝敢做出如此為世不容之事,是因為以往見旁人這麽做過。”
……
“可如今我們卻依舊不知,乾寧帝是否是天盛帝的親生血脈。”時隔多年,劉忠嗣在提及此事時聲音中仍透着匪夷所思,“女子執政是多麽狹隘,不顧大局,不顧宗族,只想着讓權勢握在女子手中。”
劉忠嗣又行了一禮:“臣一直疑心劍南辛氏與曾經的太女衛有牽扯,即便沒有,她們也不能再存于世了!傳言的韋貴妃之事,正給了朝廷剜去這塊腐肉的理由!還望陛下早做決斷!”
中和帝額頭上滲出汗來,艱難地做下了決定:“子望,你先帶人去劍南查探一番,倘若确有其實……”
“陛下,還是依老師所言,直接調兵罷!”衛觊打斷道,“這段時日宮中亂象頻出,若臣不在,誰來護衛陛下安危?”
劉忠嗣心中對這個學生的懷疑散去了一絲:“還望陛下盡快決斷。”
朕的安危……也只有子望記挂朕的安危了,老師從進門之後就沒問過朕的身體!
他只記挂着處置劍南,記挂着死了十年的父皇!
不不不……或許他只記挂着自己!西北雖也毗鄰劍南,但兵力多用來戍邊,且與劍南隔着大片山嶺不好行路!倘若調兵,還是最适合調山南西道的兵!
或許他只是想讓自家女婿吞下這塊肥肉!
中和帝閉上了眼睛,堅定道:“讓你去就去!等探出劍南确有其實再做決斷!倘若中途有人無朕命令私自調兵,一律按謀逆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