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正月上中天
第40章 第 40 章 正月上中天。
自從胎息重塑, 乘白羽這次懷胎算是順遂。
當然嗜睡一些,有時也脾氣短,除此之外身體上沒毛病, 連嘔逆也不多見, 強健極了。
修士對身體的控制可至微毫。
血脈運行不休,經脈周而複始,都可以通過靈力控制, 因此像凡間一些致使生産格外艱難的病症, 譬如胎不正、逆産之症等, 在修士身上并不會發生。
可是, 那也要人醒着才行。
見紅是八月初十,當天夜裏乘白羽頭重目翳、汗不出,脈痹上下,徹底失去意識。
人不醒,大羅神仙來也沒用, 除非生剖。
可見生養之難, 神仙也難保萬全。
李師焉與他切脈, 脈見弦澀, 驟拱驟散。
這是耿耿于懷七情上頭, 怫郁太盛經脈難以承受的緣故。
簡而言之,被氣到了。
李師焉令門人揪來乘輕舟,死盯片刻。
秘術?符箓?抑或是蠱毒?臯蓼究竟做什麽手腳。
若非乘白羽親生子,李師焉早上手段。
滌脈的法子多的是, 把人洗成傻子也算祛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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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拂閣的長老們好說歹說勸住, 遍翻藏書閣看看有沒有溫和些的法子。
居住在清霄丹地的各路修士也來助力,一位貍妖說症狀很像他們妖族中的種蜚秘術:
“蜚蝣以血為食,入藥則藥性燥熱繪烈。蜚蝣入腦者, 性情大變言語癫狂。”
有大致的猜測,這就好辦許多。
很快一名巫族修士用法寶吸納,将一條寸長的活物從乘輕舟百會穴取出。
這東西細若游絲,據貍妖說此物貼在血脈壁上,極難探查,怪不得之前乘白羽也沒發覺。
李師焉對衆人道:
“今神木谷戕害我清霄丹地中人在先,我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衆人道: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神木谷欺人太甚!”
“倘若随意叫人欺侮,久而久之哪裏還有寧日!”
“善,”
李師焉颔首,
“花妖霜扶杳各位也熟識,今困于神木谷不得出,內子臨盆,我卻走不開,哪位自願請纓走一趟神木谷?”
前些日子李師焉與臯蓼一番對峙,衆人都聽見,原來是在說霜扶杳,不免義憤填膺:
“啊!小阿杳被臯蓼那老妖婆劫去了?”
“這小甘棠花妖我認得,最是伶俐親善,怎的遭此無妄之災!”
“閣主,我願代閣主到神木谷要人。”
“我也願!”
“咱們不問俗物,卻真當咱們好欺負!甚麽雪母,我去會會。”
“神木谷我熟,我來帶路……”
很快拟定一行人,披拂閣長老領着往神木谷進發。
這檔口乘輕舟清醒,種蜚秘術生效時人是有記憶的,此時如喪考妣,跪在産閣門口臉色慘白。
經過乘輕舟時,李師焉一個眼風也沒分去,徑自推門。
“阿羽,”李師焉奔至床榻前,“乘輕舟已然好了。”
将蜚蝣一物絮絮說一說,語氣裏哪有平日的傲然冷意。
他諸事安排得妥當,一直鎮定自若,實際眼眶隐隐充血,掌心攥得死緊。
榻上的人,雙目阖着,并沒有聽見。
“閣主,”
邊上是李師焉幾個親信弟子,其中一名頗通醫道的弟子進言,
“再拖下去沒得胎兒閉氣太久……或許該是用藥的時候……”
幾句話說得門口乘輕舟膽戰心驚,額頭抵在地上以頭搶地。
“不必,你們下去吧。”李師焉道。
“李爹爹!”
乘輕舟再三叩首,“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求你救救阿爹。”
李師焉不答,只吩咐弟子掩門。
“阿羽,”
榻上血污,李師焉視若無物,上榻環住乘白羽,捉他的手,手心相抵,
“小阿羽嬌氣,不肯受累受疼,要夫君幫你,是不是?”
一縷神識,透過纏綿交握的手掌融入乘白羽內府。
李師焉當即皺眉。
識海互通五感關聯,乘白羽受着怎樣的痛楚折磨,李師焉即受怎樣的痛楚折磨。
“怪不得不肯醒,”
李師焉嘆道,“這樣的苦,再靈妙的祛痛丹藥也無濟于事,是麽。”
靈力借識海緩緩湧動,安撫乘白羽昏睡中依然緊繃的腰腹,又在他腦中各經脈輕柔徘徊。
“我從前總說,”
李師焉擁着人喁喁,“待這胎生下來,待你養好身子,再與我生懷一個孩兒,如今瞧來還是罷了。”
“你這小雀兒,我說這渾話你也不罵我。”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懷愛憐神色現在李師焉臉上。
乘白羽神志未醒,生物本能被催醒,掙紮着緊緊抓住李師焉的袖子。
“對了,”李師焉哄道,“醒醒神。”
手抻乘白羽雙腿去看,血湧如注,隐約可見谷道內宮囗大開。
“正是時候,”
李師焉扯開袖子,自己的手遞去給乘白羽握住,
“即刻就好,好阿羽再稍稍使力,即刻就好。”
乘白羽有一瞬的真正清醒,直吸氣:“師焉,師焉,如何了。”
“胎兒顱頂已現,你若問外面,”
李師焉快速道,“乘輕舟是中了蜚蝣才會胡言,已經好了,霜扶杳也有人前往救援,不日即歸。”
“呃!”
乘白羽急呼幾口氣,實在沒力氣說話,神識在識海中輕輕纏繞上李師焉的,如泣如訴,同時堅韌無比。
“阿羽,再試一試,”
李師焉将備好的參丹喂給他,“你瞧外頭,正月上中天,今日是八月十五祭月節,多好的日子?莫蹉跎到明日,嗯?”
好。
乘白羽張張嘴,微苦的吞服入腹,倒催生出幾分力氣。
不知過去多久終于小腹一墜,聽見一聲嬰孩鳴哭。
李師焉喜道:“好了,乖阿羽,好了。”
彈指間被褥血污揮去,李師焉喚弟子們進來理洗孩兒,自己攬着乘白羽不撒手。
乘白羽手腳蜷縮,卻又無力,歪在李師焉身上注目去看。
小小一名嬰孩,血水洗去,露出紅白康健的柔嫩皮膚。
嗯,哭得真大聲呢,乘白羽心想。
這是他最後的意識。
……
再醒來時,晨昏難辨,不知今夕何夕。
一時以為是生乘輕舟時。
不,不能再睡了,要盡快将養,否則賀雪權會發現的。
要速即回紅塵殿,倘若賀雪權發現這個孩子,或許他們兩個都沒有活路。
嗯……
等等,乘白羽閉目體察。
妊娠何其兇險,乃集全身之力誕育孩兒,因此生産時難免血氣大亂內府震動,現在這些傷,竟也都好了?
然後乘白羽想起來,不是呢,不是那時候了,是……
應當是師焉,師焉趁他睡着時,醫好了他的傷。
真是個細致的人。
“師焉……咳咳咳……”
開口才發現嗓子幹澀非常。
“你醒了!”榻邊一人大呼小叫。
乘白羽定睛一看,喜色浮上眉梢:“小阿杳,你回來了。”
“嗯!”霜扶杳扶他起身,端水,“你先歇一歇,閣主正在外面和雪母理論呢。”
乘白羽抿兩口水,霜扶杳又問他餓不餓。
大約是李師焉喂過他辟谷丹之類的丹藥,倒還好。
他拉住霜扶杳:“你有沒有事?”
“我有什麽事!”
霜扶杳連連擺手,“剛剛到神木谷,咱們的人就來了!”
“嘿,你不知道,”
霜扶杳繪聲繪色,“咱們清霄丹地平日不聲不響,誰知随手發過去幾個人,個個都能将妖族最高階的妖将打趴下!誰還敢強留我?”
“我……”
乘白羽沉思,“今日是十幾了?”
“還十幾呢,今日是八月廿三。”霜扶杳道。
啊,竟然睡這麽久。
就要看孩兒。
霜扶杳搖頭:
“你的孩子,一個在丹室,另一個也在丹室。”
“小的那個,李閣主設裏三層外三層禁制,只有他能靠近照料,乘白羽你暫時看不見。”
“大的那個,倒是可以看。”
乘白羽垂着眼睛不說話。
“他們都不肯說,”
霜扶杳觑着,“舟舟究竟犯什麽事?被李閣主押在披拂閣禁牢。那地方幾百年進不了一個人。”
乘白羽想一想:“煩你走一趟,領他來吧。”
“好嘞!”霜扶杳跳起來,“就等你一句話。”
少時,乘輕舟進來。
衣裳頭發尚整潔,看來李師焉只是關押,并沒有怎麽樣。
“阿爹……”
乘輕舟不敢上前,張着眼睛上下打量,“阿爹無恙,我也安心了。”
霜扶杳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乘白羽定定看着這個孩子,好一會子才道:
“我原想召一只貘獸,或者使別的法子,将你種蜚的記憶抹去。”
“種蜚?是什麽?”霜扶杳問。
乘白羽道:“看阿舟願不願意告訴你吧。”
“阿爹。”乘輕舟英挺的瑞鳳眼裏閃出淚光。
“後來作罷。今日是蜚蝣,誰知明日還有什麽?”
乘白羽語氣稍冷,
“心念一旦生出,滅是滅不幹淨的,再多法子也只是徒勞無功。”
“阿爹,”
乘輕舟撐不住,“阿爹莫這般與我生分……我豬油糊心才會言行無狀,萬沒有怨怼之心——”
“有也是應該的,”
乘白羽打斷,“将你獨自扔在這裏七十載,将你困在幼童的軀殼七十載,都是我替你作出的選擇,眼下你長大了,想選旁的路,我不怪你埋怨我。”
“什麽啊!”
霜扶杳徹底驚呆,
“不在這裏避禍要去哪裏啊?被探出妖骨抓去紅塵殿,陪乘白羽你一起過活死人一樣的日子嗎?”
“不必說了。”乘白羽搖頭。
乘輕舟大恸,叩首不止,乘白羽偏過頭只是不受。
“你不必給我賠不是,”
乘白羽只道,“李閣主不欠你的,你得空去給他賠個不是吧。”
瞟一眼霜扶杳:“還有阿杳,阿杳也是真心待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
乘輕舟千萬般悔恨,
“有時修煉進境太快時,才會有這些該死的念頭,往後再不會作這般想,阿爹,阿爹,別生我的氣,好麽?”
乘白羽垂目不語。
所以,蜚蝣果然不會灌輸新的念頭。
只會暴露一個人原有的惡念。
他真的不是不肯原諒阿舟,而是……
“生你的氣?”
李師焉懷抱一只襁褓大步走來,“乘輕舟,子系中山狼。”
“你爹哪裏舍得生你的氣?”
“他是氣他自己。”
乘白羽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