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燙
第18章 第 18 章 好燙。
過了荀餘,乘白羽傷愈。
清霄丹地,什麽都好,就是不太有地方能滿足口腹之欲。
披拂閣弟子都清修,借住在此的人……
還有妖,還有魔,還有鬼,也沒誰在吃食上特別有造詣。
這日,乘白羽帶霜扶杳和阿舟跑出去大吃特吃,且連吃帶拿,帶回來兩籠屜蒸蟹。
李師焉不明白:“捕撈清理,點水蒸熟,費時費力又難以果腹。”
阿舟腮幫子還是鼓的,模糊道:
“這是晴鷺州産的膏蟹,李爹爹嘗過便明白了。”
他李爹爹不肯問津這等俗物,霜扶杳在旁也是力勸,依然無果。
還是乘白羽,手剝一只蟹腿送到嘴邊,李師焉勉為其難張嘴吞下。
“如何?”
乘白羽笑意殷殷,好似分享寶藏的孩童。
李師焉垂目:“尚可。”
螯肥白玉香。
美人指尖不經意劃過嘴唇,也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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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煙火香氣,也是一種藥材氣味。
乘白羽硬抗捆仙索,着實傷得不清,李師焉令他在藥浴中連泡九日夜,從頭到腳每根頭發絲都浸入藥湯。
岐黃香氣,原本是李師焉身上的氣味,絞纏蔓延,現在乘白羽身上也有了。
這比什麽珍馐佳肴都令人沉迷,白衣的谪仙也要俯首。
乘輕舟啃完第二只,乘白羽不許他再吃:
“你是胎裏帶的寒毒,蒸蟹性涼,別吃罷。”
乘輕舟戀戀不舍放下。
一時乘白羽心內又是愧疚又是疼惜,
想一想,道:
“早前你說要擇器,左右無事,不如辦了?”
修士擇法器,才是正經跨入修煉的門檻,通常由師長量骨勘天分,還要看本人的志趣。
這是大事,從前在紫重山是要占星祈福的,還要敬告祖宗天地,祭祖、恭賀,大宴連月不休。
擇器這事,早則煉氣修為可選,晚不過築基初期,總是該選起來。阿舟人生的前一甲子因遏骨術生長格外緩慢,是以一直拖着。
“真的!”
乘輕舟眼睛一亮,“我要看兵器譜!以往阿爹從不讓我看的!”
李師焉彈指,一束微光往他眉間一點:“禁制已撤,藏書樓你可去了。”
乘輕舟躍起:“多謝李爹爹!杳杳陪我!”
……有人問過杳杳的想法嗎?
杳杳還想再吃一只蒸蟹。
根本沒有人在意杳杳!
也沒有人在意阿羽!
乘白羽不忿:
“不讓他上藏書樓,閣主你也不讓。今日許他看,還是我的主意,怎麽埋怨只埋怨我?謝卻只謝你?”
李師焉:“乘輕舟是個好孩子。”
?乘白羽:“……你在得意什麽?”
“我得意?”
李師焉道,“是,我很得意。小白羽,你我像不像尋常夫妻?為着孩子争風吃醋。”
“??”
乘白羽轉頭翻籠屜,“你吃的蟹難道有毒?閣主,你發癔症了。”
“再者,”
乘白羽講道理,“小白羽是什麽?很像凡間富貴人家豢養的鳥雀。”
“未嘗不可,”
一點意氣覆在李師焉面上,“你便做我的小雀兒,如何?”
乘白羽面無表情:“我不是鳥,多謝。”
“小雀兒要啄人了,”
李師焉長眉舒展,“脾氣真大。”
他正面乘白羽展顏而笑,乘白羽得以看全他的臉。
傲雪拒霜一般的面目,滿載的不是意氣,是柔情。
“……”
乘白羽面露古怪,“阿杳又給你看什麽話本了?”
“《長生殿秘史》,”
李師焉道,“楊妃先事壽王府再事大明宮,不正如你一般?先住仙鼎盟,後來我披拂閣。”
……前半段乘白羽還聽一聽,後半段險些仰倒。
“閣主,話本只是話本,”
乘白羽極其誠懇,“并不一定要一一與身邊的人對應……且慢。”
乘白羽沉思:“明皇乃壽王之父,閣主與賀盟主……”
李師焉面目一肅,皺眉道:“我沒有那等不肖子孫。”
他的嫌棄無遮無攔,乘白羽被逗樂:
“你知道麽?你現在的表情很像阿杳,阿杳吃到一只臭螃蟹就是這副樣子。”
李師焉并不生氣:“你說得很是,賀雪權的确很臭,臭魚爛蝦。”
呃,與臭魚爛蝦做夫妻,好像也很臭,乘白羽自覺被罵,默不吱聲。
不過,馬上就不臭了麽。總有一天會的。
乘白羽心情重新振奮:“閣主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不敢說,不過我知道你一件事,你的事。”
“?什麽事。”
“你想撤去遏骨術。”
“!!”
乘白羽:“你如何得知??”
上下左右瞧瞧,“披拂閣難道還有絕學?觀心術?”
“啧,說你是雀兒,”
李師焉道,“亂學人言。”
“……你再——”
李師焉擡手,拇指指腹抵住他的下唇。
啊,好燙,老神仙的指尖好燙。
乘白羽似是被燎灼,随後像是挨一下蜇,仰面躲開。
“走罷,”
李師焉若無其事收回手,“你功力剛恢複,獨自解遏骨術不吃力麽?我助你。”
“閣主,”
乘白羽跟上,“我要與你說,你別學霜扶杳給你看的那些話本,有時人與人之間相處,頗多界限。”
“哦?比如?”
“比如啊,”
兩人并肩向丹室行去,“旁人的口唇、臉頰之類,只有極其親近的人才能用手觸碰。”
“你與我不親近?”
李師焉道,“你若說是,我便再不給你養孩兒。”
“……不是一種親近。”
“你放心,”
李師焉忽然神色一正,“我有分寸。”
乘白羽大大呼出一口氣,又聽李師焉道:“又不是沒碰過。”
“……什麽?”
“別問,”
李師焉長袖束側,“也別再杵着,來助我。”
李師焉令他取藥點水,乘白羽默默聽從調遣。
阿羽不滿意。
但是阿羽會低頭呢。
李閣主是個細致人,用各色丹藥寶器列陣,以确保乘輕舟骨骼恢複無虞。
确實順利,身長不過四尺的孩兒,轉瞬間拔骨抽條,長成清俊兒郎模樣。
此一番來由,乘白羽從前細細對乘輕舟講過,他醒來時只有些新奇,倒沒有驚異駭然之色。
“阿舟,”
乘白羽探他的脈,“可有哪處骨頭格外疼麽?”
青年聲音清亮:“男子漢大丈夫,一點小病小痛,阿爹莫擔心。”
他看去二十上下,恰恰是悟道的年紀。
修仙有延年益壽追溯青春之能,因此并沒有面目衰老的修士,乘白羽看上去也是二十許人。
不過乘白羽的二十許和乘輕舟的二十許,差很多,乘輕舟看起來清澈、朝氣,充滿一股涉世未深的稚嫩之感。
在場三人瞧着。
乘白羽心內長嘆:這孩子實在缺少歷練,一副很好騙的樣子。
霜扶杳驚呼:
“像!太像了!阿舟,你和你爹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啊。”
李師焉形容也有幾分震動,不過并沒有大呼小叫,只是招呼霜扶杳一同出去,留父子二人獨處。
“爹爹,”
乘輕舟輕聲道,“從今往後阿舟長大了,爹爹不必總是擔心了。”
“誰說的?”
乘白羽笑得溫和,“你最刻苦,何時惹我操過心。”
“有的,”乘輕舟道,“生病的時候。”
“從前總是生病,我不願生病,總害爹爹、阿杳,還有李爹爹,總是害你們擔心,”
乘輕舟赧然道。
“你不知道吧?”
乘白羽一副來來來大秘密悄悄告訴你的模樣,
“常生病的人才長壽,那些平白無故暴斃的啊,都是平日不生病的。”
“……”
乘輕舟不信,“我瞧李爹爹就從不生病。”
“……這話別告訴他。”
相視而笑,乘輕舟笑意落一落。
乘白羽看在眼裏,直言道:“還有什麽想問的?”
“爹爹,”
乘輕舟問,
“杳杳說我誕自爹爹腹中,那我的……另一個爹是誰?”
“我自覺不是李爹爹,是麽?”
“不是,”
乘白羽并不遮掩,“你聽我與你道來。”
從承風學宮到仙鼎盟,乘白羽無一隐藏,也無歪曲中傷,平鋪直敘悉數告知。
除卻“話本”一事,一句也沒隐瞞。
言畢,乘白羽自袖中抽出一枚凰羽,五色瑩潤,流光溢彩。
“有鳥焉,五采而文,名曰鳳皇,見則天下安寧。凰羽一物,百妖退避,佩之不蠱。”
“你若想與你另一個父親相認,你可不佩戴凰羽,去尋他,或者他族中的血脈自然會感知你的存在。”
“你若不想,這枚凰羽能助你暫時不受妖族血脈侵擾。”
乘白羽攤開掌心:“阿舟,你來選罷。”
乘輕舟歪着腦袋。
乘白羽一顆心提到嗓子口。
緊接着乘輕舟自衣襟裏揪出一物,赫然也是一枚凰羽。
“李爹爹方才已予我了啊,”
乘輕舟理所當然道,“我要戴的,我只是爹爹和李爹爹的孩兒,不是旁人的孩子。”
“……好。”
說不清為何,乘白羽險些落淚。
胸腔中酸澀交加,一時只覺虧欠這孩子良多。
乘輕舟仰着臉:“我總算,可以照顧自己,也可以照顧爹爹了。”
“好,”乘白羽勉力微笑,“等你來照顧。”
說罷将兩枚凰羽仔仔細細穿過璎珞結子,親手佩戴在乘輕舟脖子上。
“所以,”
乘輕舟凝目細思,“從今而後無人可循血脈來擾我?”
“是。”乘白羽輕輕颔首。
“好極,”乘輕舟擊掌而笑,“咱們便守在這裏過自己的日子,誰也管不着。”
這孩子,是如此篤定,如此貼心,絲毫沒有遲疑。
乘白羽怔然。
随即笑意綻出:“是,誰也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