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隋風沒有與施臨卿對視,卻依然能感受到對方的視線正落在他的臉上。
他後退幾步,試圖躲到隋蘭若的身後,像一只察覺到外界的危險之後慌忙想縮回殼裏的烏龜似的。
隋蘭若當然不會讓他安心地躲在自己身後,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又不着痕跡地掐了他一把,對着施臨卿和顧曼纭賠笑道:“這孩子哪兒都好,就是太容易緊張了。”
說着,她又找補道:“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畢竟呀,他可是拿施先生當偶像一樣崇拜,一聽說今天來拜訪是要見施先生,就激動得連飯都沒怎麽吃好呢。”
隋蘭若一向習慣用這種略顯誇張的語氣去結交富太太們,雖然大家都不會當真,但好聽的話又有誰不願意聽呢?
再加上看在華臻珠寶的面子上,多數人都會配合着笑一笑,再說上幾句場面話客套一番。
可惜今天的這位施先生似乎并不打算給她這個面子,聞言唇角微勾,嗤笑一聲,任誰都能聽出他話裏的嘲諷之意:“崇拜?我一個殘廢,崇拜我什麽?”
隋蘭若一噎。對上那極具威懾力的銳利目光,她準備好的奉承說辭全都堵在了嘴邊,一時間竟然完全答不上話來。
她這一沉默就是足足數秒,場面頓時也冷凝了起來。
隋風猜想,她現在可能正一邊在內心怒罵施臨卿不識擡舉,一邊緊急組織語言來應對。
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隋蘭若也并不是不善言辭的人,可惜“我一個殘廢”這過于坦誠的五個字帶給她的沖擊有點大,一下子就讓她無言以對了。
因為她确實正是這樣想的。
一個殘廢,就算全身上下都是優點,加起來也不夠抵消這一個缺陷,不是麽?
否則這樣一個和施家聯姻的絕佳機會,她又怎麽會留給自己的侄子,而不是她的一雙親生兒女?
施臨卿卻沒給她繼續思考的時間和機會,轉而将矛頭對準了隋風:“激動得連飯都沒吃好?這麽激動,怎麽連看我一眼都不願?”
他的發難完全在隋風的意料之中。
畢竟施臨卿掌控着整個施家,即使真的受人牽制,也比隋風目前所處的境況要好得多。
所以他完全沒有必要委屈自己來應付這場莫名其妙的相親,還有試圖攀高枝的隋家人。
隋風暗自為他這明顯排斥的态度感到高興,強壓住想要上揚的唇角,面上卻唯唯諾諾地垂下了頭,仿佛真的在為隋蘭若的謊言被揭穿而感到驚慌似的,甚至連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指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施臨卿還想說些什麽,但他坐在輪椅上所處的高度,讓他一眼就注意到了少年發顫的指尖。
再往上一看,那張還保留着幾分稚氣的漂亮臉蛋已經變得有些蒼白。
恐怕他再多說一句重話,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就馬上要泛紅落淚了。
……算了。施臨卿握了握輪椅的扶手。
那些已經湧到嘴邊的,更令人難堪的話,就這樣被他咽了回去。
眼見場面已經快要控制不住,顧曼纭才姍姍來遲地開始打圓場:“诶,臨卿,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小風也是第一次跟你見面,又是當着長輩的面,當然難免會有些不好意思。他年紀比你小,你要多讓着他才對。”
顧曼纭一開口,隋蘭若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頓時恢複了些底氣,附和道:“是啊,小年輕第一次見面,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害羞的,多接觸接觸就好了。”
方才的話題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仿佛誰也沒放在心上似的。場面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其樂融融,至于每個人心裏到底都在想什麽,恐怕也就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倒是施臨卿再也沒有開口攪局了,這讓隋風有些意外。
他不說話,隋風當然也不會主動開口,于是只剩下隋蘭若和顧曼纭兩人心不在焉地聊着。
隋蘭若時不時用餘光瞥向施臨卿,聲音比起剛來的時候輕了許多,也不再那樣底氣十足,任誰都看得出,她對施臨卿已經有些懼意了。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清楚今天這場見面究竟是為了什麽,所以話題再委婉,寒暄再親切,最後還是回到了最根本的目的——
“臨卿,我和你父親都覺得小風是個好孩子,配你也很合适。之前你不肯答應訂婚,說總要親眼看一看才好,今天也讓你見到小風了,你覺得怎麽樣?如果你們兩個都沒有意見,那我們兩家就商量着先把訂婚儀式辦了,等小風到了年齡再領結婚證。”
話說到最後,顧曼纭又意有所指地特地道:“當然,我剛剛說的這些,都是在轉達你父親的意思。”
施臨卿靠在輪椅上,微微仰頭,看向了隋風。
他分明是在仰視隋風,可任誰看起來,都會覺得他才是居高臨下的那一個。
隋風感受到施臨卿的目光慢慢從自己臉上劃過,那是一種挑選商品似的、讓隋風感到很不舒服的打量目光。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條件,從家世到年齡,從外表到性格,甚至從交際圈到個人愛好,每一項都在此刻轉化成了一串冰冷的數據,供施家權衡挑剔。
可他沒有資格提出抗議,正如他們此刻正在耐心等待着施臨卿的評價和回應,卻毫不在意隋風是怎樣想的一樣。
并沒有人像剛剛詢問施臨卿那樣,問過他一句,“你覺得怎麽樣?”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沉默半晌的施臨卿終于發話了。
“長相倒還算過得去。”
他的視線緩緩掠過隋風俊秀又不失少年氣的臉龐,給出了一個稍顯違心的結論。
豈止是“過得去”而已。
受益于母親的混血基因,隋風的五官深邃又立體,輪廓也極為分明,無論是五官比例還是身材比例,都完美契合了美學對于人體比例的評判标準。
但與此同時,他又生了一雙圓潤無害的眼睛,配上顏色稍淺的琥珀色瞳孔還有天生微卷的發梢,更顯得純真又清澈。
即使他此刻神情畏縮,儀态也不盡人意,但施臨卿依然不得不承認,對上這張臉,任誰也沒法違心地說出一個醜字來。
隋風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不就是欲抑先揚嗎,他都懂。
果然,聽別人講話,重點永遠在于後半句——
“就是性子太怯懦了些。”
仿佛是為了配合他驗證這個結論似的,一聽見他的話,隋風的頭頓時垂得更低了。
隋蘭若這時也顧不上別的,連忙道:“不是的,隋風平時不是這樣的,就是今天太緊張了而已!你們要是嫌他性子不好,我這就把他帶回去好好管教,讓他改,一定讓他改掉這些壞毛病,改到讓施先生滿意……”
她越說着這樣的話,施臨卿的眼神就越冷,直到最後,她看着施臨卿那面若寒冰的臉色,終于察覺到不對,讷讷地閉上了嘴。
施臨卿看了眼低着頭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此刻應該已經難過至極的隋風,毫不客氣地對隋蘭若道:“有你這樣‘管教’,他的性子會好才是怪事。”
隋蘭若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就想駁斥回去,可總算還留有一絲理智,接收到顧曼纭安撫的眼神之後才将将忍耐了下來。
她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提醒着自己,這裏可是施家,這人可是施臨卿!絕不能得罪這人,否則他們一家人恐怕都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施臨卿才懶得理會她聽見這話之後作何反應,直截了當地趕人道:“我和他單獨聊,你們出去。”
這命令般的語氣讓顧曼纭眼神一暗,但很快她就又露出了溫婉又随和的笑容,親昵地拉上了隋蘭若:“走,我帶你去看看我的首飾櫃。你之前送我的那些珠寶,我都好好收藏着呢。讓兩個孩子自己好好聊聊吧,咱們做長輩的在這裏聽着看着,他們總歸是會有點兒拘束的。”
隋蘭若一步三回頭,生怕隋風表現不好把這門婚事搞砸,還試圖用眼神警告他好好表現,但終于還是被顧曼纭拉走了。
偌大的客廳只剩下隋風和施臨卿兩個人,施臨卿依然言簡意赅,還是那副命令般的生冷語氣:“坐。”
隋風看了看施臨卿面前的沙發,謹慎地選擇了一個距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來,雙手還規矩地放在膝蓋上,活像一個下課後被老師喊到辦公室訓話的學生。
施臨卿見他坐得這麽遠,姿态簡直如避虎狼,頓時有些不悅。
就在這時,隋風悄悄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被施臨卿捉了個正着之後,又稍顯慌亂地收回了目光,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專心地扮演一個木偶。
施臨卿:“……”
算了。
他今天第二次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
只是一個膽小又怯懦,痛失雙親之後被強勢的親戚拿捏得死死的年輕男孩兒而已。
如果說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那可能就是……在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可憐人中,他是比較漂亮的那一個。
施臨卿對他的悲慘過去不感興趣,對一個陌生人更不會有什麽富足的同情心,但是也沒興趣恃強淩弱,把一顆被迫卷入這場亂局的小白菜吓破膽子。
他們之間沒有什麽需要了解的,因為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們都是完全不匹配、不合适的。
但他們又至少有一點是共通的——
“我不需要一個配偶,也不想要這段聯姻。”
施臨卿開門見山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果然見隋風擡起了頭。
這是他們今晚第一次毫無躲閃的對視。
施臨卿确定了隋風跟他抱着同樣的心思,便轉過頭,不再看那雙清澈得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睛,繼續道:“但出于一些原因,我現在又不得不選擇一個訂婚對象。”
“如果你願意跟我訂婚,并偶爾配合我出席一些場合,我也能保證,在你大學畢業、達到法定結婚年齡之前,我們可以順利解除這段關系。”
“同時,作為補償,我會給你一筆錢,或是答應你一個條件。”
後面那個選項,是施臨卿臨時起意加上去的。
在剛剛見識過隋蘭若對隋風的态度之後,施臨卿想,比起金錢,隋風應該會更想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自認為這個條件足夠有誘惑力,尤其是對一個剛剛成年、無權無勢、家産都被親戚把持着的小可憐來說。
畢竟,有些人不去争,不是因為認命,而是因為不敢。
然而,隋風毫不猶豫地給出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聲音依然怯弱,卻不難聽出其中的堅定——
“我……想要野玫瑰。”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暑假小風會遇見心軟的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