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化風（完結）
第58章 化風（完結）
這是方野第一回自己穿上所謂的嫁衣。
她撫着衣服上的花紋, 表情中有些疑惑，扯了扯嘴角問：“你确定是要成親？我怎麽覺得哪裏不對。”
對于假借成親之名刺殺城主這件事，方野并不信任, 她不認為自己的能力只能用這種方式，更何況一進來就直接成親這種事怎麽看怎麽詭異。
妙妙垂眸, 眼中的情緒看不真切：“當然不對了, 這也是過去的事。你走後, 他們想用小花生下可以和靈器共鳴的孩子，這是她的經歷，現在，你将代替她。”
方野覺得勉強合理, 點頭應了一聲。
沒看到想要的反應, 妙妙眼神中閃過失望, 輕嘆一聲, 替她整理衣服上的褶皺：“殺了他，擇風就會出現。”
方野淡定道：“你放心吧，這裏的修士一個也逃不掉。”
這話說的, 好像她不是來剿滅多年的仇敵，而是來搶劫滅門的。
這場“婚禮”冷清又草率, 一群紅衣修士面色鐵青, 挂着畫上去的笑容, 眼角紋着黑印, 像流下的血淚。面具人說了子時舉辦婚禮後便消失不見了，紅衣修士引她進了房間, 在走廊裏飄來飄去地忙碌。
方野将多餘的衣角卷起來固定住, 捋了捋袖子，透過銅鏡看身上的嫁衣, 怎麽看怎麽膈應。她起身，路過窗口時往外瞥了一眼，天邊黑沉一片，完全分不清時段。
日出前……
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想法，方野眉頭皺了下，神色平靜地移開視線，看向門口站着的修士。
他們身上的怪物特征不算太多，倒還人模人樣，只是咧嘴笑的時候能從裏面看見另一張臉，眼珠子就占據了一半。
眼睛裏生出了眼睛，看見方野出來，他們轉身引路，頭發後面也是眼睛，微微一彎，笑眯眯的很是友好。
方野：“……”
她沒有多做反應，平靜地跟着走，心中疑惑為什麽他們只是想将小花最後利用幹淨，卻還要辦一個沒有意義的婚禮。
為了什麽呢……
方野靜觀其變，直到被引着要拜天地時才皺眉擡頭看了一眼妙妙，她抿唇，眼含懇求，小聲說：“最後一步……”
幾人上前按住方野的手，試圖将她按下去，原本還想觀察幾分，這下直接抽手将他們震開，手心一轉，就近貼上一個修士的胸口，再指尖用力，挖出深黑發紫的心髒。
方野燃起火苗燒盡它，望着妙妙突然道：“我才發現，你穿白衣啊。”
妙妙的眼神顫了顫，竟是反問道：“你信那些規則？”
方野一笑：“不信。”
非要說起來，從來就沒有任何良人。就像白衣人也未必全部不可信一樣，真信了這些左右互搏的東西，才是把自己繞進去，沒了腦子。
“不過有一點我願意聽一聽，”方野的笑意一點點冷下去，道：“挖掉那只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一直在注視她的都有誰呢？
方野擡起手，靈力化劍，指向妙妙。她閉了閉眼，低聲道：“我是為了……為了你好。”
方野道：“那麽為了我好，也請你去死。”
她猛地甩手劃過，靈光化為弧形利刃劈過，紅衣人嘩啦啦倒了一片，卻并沒有起來的意思，就地化成了一團漆黑霧氣，沉沉包圍上來。
方野平靜地雙手合攏，周身靈力洶湧，但逐漸也化為了深黑色的怨氣。她睜開眼，笑了下，眼角緩緩爬上深深的紫黑刻紋。
妙妙被靈氣推開卻沒有受傷分毫，很快明白過來，愈發心痛難忍，竭力道：“小野，你聽話，不要再繼續下去了！走完最後的流程，你就是神仙了！”
這樣不好嗎？不要再繼續在爛泥裏掙紮，不要再持續怨恨，讓自己痛苦了！
黑霧并不強，卻勝在數量多，一個松懈就是纏在身上勒進血肉裏的劇痛。方野冷靜地橫劍抵住面前的黑霧，不顧身上痛意，用力向下壓，“噗”一聲，黑霧轟然碎裂，裹着黑氣的鮮血滴落地面。
方野血淋淋擡頭，堪稱有耐心地重複道：“我不低頭，我不認輸。”
她的血和黑霧一起消失，體力越來越弱，方野眼前花白，閃爍幾下，好像看見了過去的事。
從前都是以旁觀者角度，看戲一般，甚至還能在心中評判幾分，在此時卻分外鮮明，情緒都随之牽動。
枯瘦病弱的婦人被撕扯着推到地上，男人擡腳便是踹，她在一旁發抖，但方野不應該發抖，她該拿起路邊的石頭，撿起地上的樹枝，用盡一切方法，砸爛他的頭顱，紮穿他的脖頸！
身穿嫁衣的姑娘被壓起來哄鬧蹂/躏，她壓抑着恐懼怒罵驅趕，可明明身邊就有剪刀，去殺了他們，不要恐懼，不要猶豫！
不要因為含淚的眼睛屈服，不要為伸來壓她跪下的手臂低頭，更不要順從聽話，以求得片刻安寧。
自由的風抓不住，也馴不服。
妙妙紅着眼睛往前幾步，被龐大的怨氣掀開。到了最後，已經分不清是黑霧包圍了方野，還是從她的身體裏溢出。
不要退，不要認輸，不要低頭，即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要磨出最鋒利的爪牙，撕扯啃咬，用盡一切手段讓對方感覺到痛——
方野撕開最後一團黑霧，渾身上下已經沒幾塊好肉，她猛地擡頭，血紅的眼睛釘住妙妙，化出一把黑紅色的匕首，高高舉起手。
忽然，妙妙身後走出一個紅衣人，方野神思恍惚，只當是順手再殺一個，然而等對方走近了再看，竟是她一開始就甩開的面具人。
“他”不避不讓，眼神平靜，緩緩問：“要日出了，你要與我成親嗎？這是最後一步。”
方野盯着“他”的眼睛，嗤笑一聲，“不，這不是最後一步。最後一步是，挖掉那只一直注視我的眼睛。”
語罷手起刀落，死死紮進“他”的胸膛，見“他”沒化為黑霧，方野挑眉，正要抽出匕首再刺向眼睛時，那覆蓋了整張臉的面具突然脫落了。
像繃緊到極致後斷裂的弦，面具嘩啦落下，漆黑的瞳孔映出方野怔愣的神色。
面前的“人”，正是方野。
或者說，和她生了副幾乎一樣的面孔。
方野迷茫片刻，眼神再次兇狠起來，低聲道：“不管你是誰，去死就是了。”
面具人開口，依舊是雌雄莫辨的嗓音，道：“天下從沒有滿身怨氣的神仙。”
方野盯着她：“我讓它有就是了。”
面具人：“可我就是你的怨氣，你要驅散它們嗎？”
方野一愣，不信邪但謹慎地橫刀一劈，劈掉它半個身子，再低頭看，自己身上的黑色紋路淡了不少。
她罕見地冷靜下來，靜靜打量着自己。
妙妙這時也不說話了，淚眼朦胧地站在一側，滿懷期翼地看着她。
面具人：“消除掉你的怨氣，殺了我，成為神。”
方野扔掉刀，轉身就要走，妙妙急忙道：“小野！”
她忍夠了，沒有回頭，煩躁道：“我說了，我不是那個小孩。我是靈魂碎片拼出來的，說不定，也有* 你一份。”
妙妙啞然，良久，才輕聲道：“其實我們都不恨了，小野。”
方野這才回頭，眼睛裏的血紅已經褪去。她安靜地站在原地，不知都想了什麽，忽然嘆息一聲，緊皺的眉頭緩緩松開，擡頭看過去，神情中帶上了幾分平靜。
“我不想放棄怨恨，如果飛升的條件是放棄，我先選擇放棄飛升。”
方野并非時刻都浸泡在仇恨中，但她因仇恨和怨氣而生，若将這些驅散，她自己還能是什麽東西？
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放棄的。
她轉身走出第一步，擡手揮了揮：“擇風，我也不要了。”
然而剎那間，柔和的光芒落在她身上，方野下意識停住腳步回頭，只見一把周身光芒清透，劍柄半透明、劍身圍繞着絲絲綠線的長劍懸在面具人身前，柔和的清風拂過，将漆黑的怨氣也撫得柔和了許多似的。
方野從鼻子裏哼出笑音來，語氣輕快：“小祖宗，是怕我不要你了？”
擇風閃爍着光芒緩緩後退，在她驚愕的眼神中融進面具人體內，修補了失去的手臂，吹散了黑漆漆的霧氣，黯淡無光的眼睛也有了神采。
然後，它展開雙臂，露出一個不甚熟練的微笑。
這是一個讨要擁抱的姿勢，方野沉默片刻，伸出手臂緩緩上前，在擁抱的瞬間，面具人的身體怦然散開，化為點點靈光融進她的身體裏。
擇風是自己，面具人是自己，方野也是自己。
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來時路。
“當——”
天鐘再次敲響，方野下意識擡頭，悠長清亮的鐘聲依舊在響，方野眼角黑紋依舊未散，擡頭看着從天邊降下來的明亮長階，黑與白，亮與暗，無比鮮明的對比。
她眼神謹慎，往後退了一步，聖光卻愈發明亮，有聲音問：“為何不進？”
方野坦然答：“我不願放棄我身體裏的一部分，我不适合飛升。”
那聲音接着道：“只需你放下仇恨，即可飛升成神。”
方野道：“那就是我的一部分。”
似乎靜默了良久，聲音便又道：“但，你将你的同胞困住了。”
方野下意識看過去，妙妙抱着手臂默默流淚，她腦海中隐隐閃過模糊的片段：溫柔的姐姐将她抱起摘花、夥伴追逐打鬧、母親溫柔注視……
她神色動了動，擡手道：“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妙妙仰頭，怔怔望着她，又輕輕搖頭：“我并非怕死，但是，小野，殺了我，你怎麽辦呢？”
方野眉頭皺了下，實在不解，“你裝得還挺認真，這時候還在考慮這些。”
妙妙苦笑，不再言語。
方野煩躁地轉着手中靈刃，盯着她看久了，突然想嘆氣。
那聲音适時道：“往前一步，沐浴聖光，即可度化怨氣。僅此一次，方野，世間容不下你這般厲鬼。”
方野嗤笑了下，捏着刀刃一步步往前，抓着妙妙的肩膀揚起手。她沒有閃躲，默默閉上眼睛。
算了。
這個念頭傳入腦海，就像戳破了的氣泡，迅速幹癟下去。方野拽住她用力一甩，直直甩進了天階之上，光芒轉瞬大作，千鈞重壓幾乎同時碾壓而來，方野小腿本能一軟。
她已經沒有劍了，靈力也被壓制得徹底，方野不受控制地跪下一個小腿，反應過來後頂着口氣撐住身體，在混亂的餘光縫隙中，她看見妙妙身上的黑色怨氣在亮光中緩緩消弭。
方野不再多看，将全身氣力彙聚與手臂和小腿，身體每一處都在咯咯作響，渾身的骨骼都在溶解。她冷笑，心中斥一句沒用的東西，不斷用力，直至血肉也在消融時，她依舊維持着半跪的動作，也并未低頭。
可惜，這東西連讓她跪一個膝蓋也不配。方野迷迷糊糊地想，意識已經漸漸消散，半夢半醒之際，耳邊忽然爆發堪稱凄厲的尖嘯，一股冷風吹來，讓她清醒了不少，她皺了皺眉，用力睜開眼睛。
是妙妙，她身上裹了一團又一團的黑氣，不敢往外彌散，只緊緊裹着她的身體，如今頂在方野身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散。
方野怔了怔，下意識伸出手。她想說你讓開，想說既然天地不容，那就與它鬥争到底。這些話最終都沒有說出口，不知從哪傳來一聲沉沉的嘆息，天鐘再次敲響。
方野已經完全沒有肉身了，她化為了凜冽的風，風中夾雜着黑霧，然而沒有什麽風是不夾着雜質的。聖光落在她的身上，這次變為了柔和的安撫，又逐漸與她融為一體，她的意識越來越清晰，不自覺朝着天階而去，向上的第一步，她回頭看了一眼。
妙妙終于不哭了。她眼中含笑，一副釋然的神情，緩緩後退兩步，身後是無數個陌生面孔，白光愈來愈亮，那些面孔也漸漸熟悉起來，方野看到了小花。
她們都漸漸散了，方野神情微動，沒頭沒尾地低聲道：“我不後悔，也依舊不會放棄。只是，幸好沒有困住你們。”
她掠過無數高高的天階，驟然風起，排山倒海的狂風爆發出來，像是要将天地都傾覆。黑霧被吹散，吹到了天邊去，露出底下的山莊。幻境終于沒了倚仗，自行散去，廢墟、村落都緩緩消失，黑褐色的泥土上，生着星星點點的淺綠。
原來，在虛假的黑色廢墟下，早已長出了新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