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陽光
第49章 陽光
方野心頭猛地一跳, 不動聲色移開視線,垂眸不語。
她刻意拖着時間,想看看對方接下來的反應, 根據接下來發生的情況來決定自己的應對方式,然而還不等她悄悄聚氣提前防禦, 木偶人的臉忽然就猙獰起來, 整個人瞬間膨大三四倍, 一團黑霧從她的口鼻、眼,甚至全身爆發出來,像一縷縷絲線,張牙舞爪地堵住方野的後路, 那張臉再次貼近, 她甚至感到冰涼的眼珠觸到了臉頰:“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
神經質的重複一遍又一遍, 方野感到自己建起的屏障在微微開裂, 同時大腦也因為這怪異的沖擊一下下刺痛,立刻叫停:“娘!”
木偶人一滞,忽然縮了回去, 就像回放一樣,撒出去的黑霧竟然沿着原本的軌跡收了回去, 脹大的體型迅速變回原樣, 皮膚也漸漸重現光澤, 是一個溫婉夫人的形象。
她端着手, 眉目柔和,微笑:“好孩子。”
方野知道事情不簡單。
因為她的臉還是裂開的, 隐約能看到露出的血肉, 黑色的絲線将嫩紅的肉連接在一起,臉部微微一動, 就會裂出無數條鮮紅的縫隙。
方野深深吸了口氣。
目前看來,只能順着對方走了。
方野被這裏莫名其妙的壓制悶得渾身不适,按照剛才對方的攻擊強度,她一天內最多只能試探三回,但是次數肯定是逐漸遞減的,木偶人的精神沖擊攻擊的是精神力。
但是這裏的規則、仙法以及擇風的位置都需要時間去摸索,而且要盡快,拖久了她不确定自己還能否再達到飛升标準。
木偶人逐漸變成了人的模樣,看上去與活人無異,她用慈和的目光看着兩個女孩,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兒,“都準備好了嗎?”
小丫頭脆生生道:“準備好了!”
方野停頓片刻,重複了一遍。
木偶人滿意了,輕輕點頭,又叮囑道:“今天,是你們妙妙姐姐的大好日子,你們兩個須得懂禮貌,謹言慎行,不該做的事別做,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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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野低眉順目地應了聲,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她直覺那小丫頭知道的應該不少,只是肯定不能當面問,還是要找個機會。
這位“母親”帶着兩個女兒,走過長長的街道,方野一邊走,一邊探出靈識搜尋擇風的痕跡,大腦微微刺痛。
這是一個看上去沒什麽特殊之處的村落,穿過街道,民房不那麽齊整地錯落立在各個方位,空出坑坑窪窪的泥土路來。
果然,這裏沒有任何擇風的痕跡存在。那麽一把靈劍,在哪裏都是極其顯眼的,但這個村子詭異,她的靈力被壓制不說,思維也沒那麽清晰,難保擇風不是和她一樣,也受到了什麽影響。
“到了。”
木偶人忽然停下,方野趕緊收回思緒,腳步一停,擡頭看到了滿眼的鮮紅。她下意識擡手看一眼自己的袖子,很懷疑她們三人會被直接轟出去。
門外很快迎出一男一女,方野一看就沉默了。
這倆人同樣是一身雪白的裝扮,飄逸空靈沒有邊界線,露出的枯黃皮膚上,塗滿了鮮紅的顏料,眼睛、臉頰、嘴唇,都是誇張的血紅,漆黑的眼珠一顫一顫,機械地齊齊開口:“歡迎來客,歡迎來客。”
木偶人站在門前,好容易靈活些的關節又開始一卡一卡,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新婚大喜,新婚大喜……”
方野不過一個晃神,三顆頭就已經貼了過來,其中木偶人更是将頭擰了個倒轉,眼珠死死盯着她:“方野,方野……”
她呼吸一滞,趕緊學着三人剛才的樣子,磕磕絆絆道:“新婚大喜,新婚大喜。”
三顆頭都滿意了,笑着轉了回去,方野注意到,剛才只有那個小丫頭沒有貼近,只是默默盯着自己。
她有問題?
她不确定是這丫頭觸發方式與木偶人不同,還是确有異常,暫且持着謹慎态度,沒有多看,然而在幾人跨入大門時,那只小手忽然碰了她一下。
方野一頓,若無其事地接着走。
一個不大的宅院,在院子側邊支了幾個石桌,到處都綁滿了紅綢,為這色調冷清的小院增添幾分怪異的喜氣。方野跟随木偶人落座,餘光瞄着兩人的動作,照貓畫虎地勉強過了一遍,這才有空閑打量其他人。
太安靜了。
桌邊其實都是坐滿了人的,只是一個個都靜默不語,盯着桌前一動不動,方野想試探都抓不到空隙。
橫豎沒有感應到擇風,方野幹脆學着他們裝死。這對她來說并不難熬,在荒無人煙的修煉百年,她已經學會了和自己對話,安靜是她習慣的常态。
方野在這個時間中思考。
她醒來時聽到的聲音如果真的是在這裏相處的規則,那麽,她目前能确定的就是,衣着能判斷是否可信這件事,正确性并不好說。
她目前見到的紅色都是這裏的新婚點綴,想來接下來的新人也是紅衣,可這能說明什麽?
但如果是假的……為什麽呢?有什麽目的,或者說,她聽到的規則是強制的,必須遵守的嗎?
橫豎想不明白,方野幹脆低頭默念清心咒,緩解精神上的刺痛。
沒多久,她聽到一聲充滿喜悅的呼喊:“來了來了,新娘子來了。”
方野猛地擡頭,發現就在轉瞬間,院子裏幾乎沒有人了,只剩那個小丫頭一腳還留在門檻內。
還真快!
她趕緊跟過去,因為腳腕上纏着細線,動用了靈力才勉強趕上。出門後,她注意到隊尾最後一個人距離她們也很遠了,身體路過小丫頭時,對方忽然說:“不要管。”
方野一愣,她就已經走出去了。
顧不得想那麽多,方野也盡快融入了其他人的隊伍,她看見一頂慘白的小轎子晃晃悠悠被擡過來,擡轎的四個男人倒是鮮活些,纏着紅頭巾,一身紅褐色短打,連布鞋都是鮮紅的。
方野眉頭一皺。
這是不是……有點太刻意了?
她只是遠離人煙,又不是把腦子摘掉了,如此明顯的“線索”,反而讓她警惕了起來。
小轎一直在門口停下,一只手掀起簾子,露出一張清秀麻木的臉。她的臉上滿是淚痕,面色慘白,梳理整齊的長發也散了不少,轎子裏隐隐能聞到莫名的腐臭味。
方野緊緊盯着她,有些迷惑。她的氣息也是介于生死之間的感覺,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是如此,生氣與死氣并存。
然而聞到這樣的味道,轎夫似乎更興奮了,眉梢眼角都飛揚起來,像嗅到血腥氣的野獸,眉飛色舞地互換着眼神。
衆人都面不改色,木偶一般喜氣洋洋地扶着新娘往裏走,尖銳的叫好聲這才像點燃的鞭炮一般,轟然炸開,方野眉頭緊鎖,只見那瘦弱似紙片一般的女子,就像水流中的枯葉,被這麽托着流進宅院裏。
她立刻走到轎前,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只見轎子低端糊着一片還未凝固的……嘔吐物?
方野心頭一跳,又意識到聲音似乎減弱了許多,趕緊回身,看到所有人都将頭擰了過來,靜靜看着她。
她硬着頭皮走上前,已經做好了承受攻擊的準備,那些人卻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又一次爆出喜悅的聲音。
“快,快送新娘子入洞房!”
“拜堂!”
方野表情古怪,跟着人群湧進堂中,新娘被喜婆扶着,蓋上慘白的蓋頭,跨過幽幽磷火,白色的衣擺帶起一片幽藍色的冷光。
而她的新郎是……
一只雞?
方野:“……”
姑娘與雞拜了堂,這短暫的安靜沒能持續多久,就再一次猶如潮湧般震開,有人呼喊:“鬧洞房,鬧洞房咯!”
咯噔一下,方野心頭一震,只見所有人,甚至是一直站在她前方的木偶人母親,都露出了詭異的微笑。他們像餓急了的野獸,呼啦啦一聲,将這片落葉重新擡起,流進最後的終點。
方野不由跟着進去,只見木偶人們鮮明地化為了兩派,女子木偶一排排立在一側,挂着誇張而紅豔的笑容,血淋淋的唇幾乎勾到臉頰,定睛一看,她們似乎并不是在笑,而是撕開了血肉,裂成了笑模樣。
而以擡轎的男人為首,一個個伸出了枯黃發黑的爪子,将女子按在床上。公雞新郎咯咯咯笑着,一邊咯咯咯,一邊動着靈活的脖領,像是在伴奏。
方野終于反應過來這是在幹什麽,神色驚愕,站在門口不知道往哪走。這似乎是在鬧婚,至少在有些愚昧的村落是常見且默許的,何況他們是不是活人還未嘗可知,但這也……這也太沖擊方野的心理下線了。
她注意到站在木偶人一側的丫頭在偷偷給自己使眼色,一咬牙,垂眼站在木偶人身側空餘的位置上,牽動嘴邊肌肉做出個笑模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蟑螂在啃食食物,新娘始終一聲不吭,然而下一刻,方野聽見了衣衫撕裂的聲音。
她下意識擡眼看過去,只見幾只枯瘦的髒手已經伸到了雪白的衣下,來不及思考,方野單手掐訣,一個爆破咒精準落在那些男性木偶身上,炸開一縷縷的黑色木絮。
真是……夠了!
這鬼地方是在故意惡心她嗎?
新娘似乎吓愣了,一言不發,木木地躺在那裏,其餘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很顯然,雖然方野是暗地裏下手,但她們都能不用猜測就注意到方野的動作,她是被一直關注着的。
或者說,這裏只有她一個正常人類。
方野冷笑:“你以為我就會怕你們嗎?”
別說她只是被壓制,就算靈力盡失,她也多的是手段。
方野雙手掐訣,昏暗的洞房中靈光大盛,衣擺無風自動,一把巨劍虛影緩緩出現在她身後。木偶人雕刻般的血色面容終于變了,露出幾分驚恐模樣,那小丫頭猛地撲過來,身體在光影中腐爛消散,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方野眼前一黑,竟是失去了意識。
……
她再一次從同一個房間中醒來。
方野面無表情地聽着陌生聲音講解“規則”,同樣的內容,在最後,又“增添”了一句:
【請聽從長輩的安排。】
她直接被氣笑了。
原來這規則根本就是在變化的,聽從?要她和那些木偶人一樣,做一個聽話的傀儡嗎?
做夢。
方野雙腿并攏,身子一撐從床上翻下來,緩緩聚氣,想要一舉震開纏在腳腕上的細線,突然,門被打開了,進來的依舊是那個小丫頭。
她說:“你好,我叫小花。”
方野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有記憶。”
小花苦澀地笑了下:“不是什麽好事,我寧願沒有。”
方野眉頭微皺,問她:“你當時說,讓我不要管,是不是指……那件事?”
小花輕輕點頭:“是啊,我們被困在這裏,已經幾百年了。那是婚禮必有的一遭,大家都習慣了。”
方野呸了一聲:“未開化的粗俗鄉野之人,該殺。”
小花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奇異,良久移開視線,聲音古怪道:“我們也已經不是人了,你殺了也沒用。你如果想走出去,只能等。”
“等?”
小花說:“這裏的小世界,是一個又一個循環,每七天為一周。我也是第一次見闖進來外人,但結果并無不同。你殺不了我們,就是将這裏全部屠盡,也殺不了我們。”
方野突然想起那新娘古井無波的眼神,問:“那女子是有意識的嗎?”
小花道:“我也不知,大家都是那麽活。我也許某一天也會變成阿娘那樣,她也是如此。也許已經變了,也許和我一樣,還勉強清醒着。”
方野心神不寧,煩躁地問:“你們就沒想過逃出去嗎?或者結束這莫名其妙的一切。”
小花挑了下眉頭,“你是不是傻了?”
也是。
如果能逃出去,誰願意被困在這裏幾百年。
方野壓下心底的煩躁,朝她敷衍地作揖:“抱歉,是我失……”
聲音突然一頓。
方野猛地擡頭,大步往前一步,腳腕上傳來刺痛,她皺眉,縮小了些,幾步到了窗前,小花的目光跟着她的動作移動。
“上一次的陽光……有這麽亮嗎?”
她又看向木門,意識到一點:“對了,我記得,上一次窗戶是沒有透光的,只有門縫中露出了微光。”
而這一次,門縫的光更加強烈了,連着糊得嚴實的窗紙都滲出了光暈。
小花晃了下神,似乎也是沒注意到這個細節,方野眉頭緊皺,心頭再次湧起煩躁的怒意,她手心靈力湧動,咬着牙緩緩說:“算了……不管是真是假,我先……”
“慢着。”小花突然說,“你先看看……”
然而不等她說完,方野的刀轉瞬就反過來,在她自己手腕上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方野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腕,皮膚向兩側翻開,露出鮮紅的血肉。然而在這血肉之間,隐隐有看不太清的細線黑線游走,很快被湧出的血液吞沒。
小花愣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先看看自己的狀态,你的一部分,很可能留在這裏了。”
方野按了按眉心。
她在心頭不斷感到煩躁時,就意識到了事情有異。凡能走到元嬰,甚至只是金丹以上的修士,就不會太容易被激怒了,且不說靈力會滋養心脈肺腑,就說一個人修煉過程中有太多不順,若一遇事就覺得煩躁,離走火入魔也就不遠了。
她知道自己靈力被壓抑一定有原因,卻沒想到這地方竟有本事深入她的血肉而不被察覺,并且……方野心裏是能感到幾分放松,甚至忍不住想要融入的。
要清醒。不能被影響。
方野甩了甩頭,餘光瞥到擠進房間的光線,心頭猛地一晃。
如大夢初醒,方野忽然想起來一個最致命的問題。
她記得在自己的世界中,已經有百年沒有太陽了,只是她先前受影響,完全沒有意識到不對。
她經歷過陽光普照的日子只有十幾年,後面的時間全是日複一日的重複空白,夜間看到的也是明珠或油燈的光亮。
那麽她今日所見到的太陽……
真的就是陽光嗎?
“方野,到時間了。”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了熟悉的、陌生的,與上次毫無分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