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重現
第42章 重現
風行往她手中塞了一個陶埙, 告訴她,這是萬千戰士的骨肉魂魄制成,只要吹響, 她就能得到幫助。
“我們既化形為人,學習人族的語言, 就要将自己當做人, ”風行遠遠站在她身前, 黑暗中有些看不清面色:“是人,卻又不止是人。擺脫獸性,尊重生命,敢于反抗。我與我的同胞為你送行。”
時謹握着陶埙, 回身看她, 遠遠望去只剩一個細長的人影。
她知道自己将走向一條無比艱險也不知終點的道路, 然而這一次, 她身邊有無數人與她同行。
時謹忘了帶劍,幹脆用手去掰開木枝,順帶還苦中作樂地想, 以後出門要想辦法做個标記,不然老迷路, 找死都找不到地方。
血河就在邊上, 但時謹心裏有些膈應, 不願抄近道, 走了一路,身上已經全都是傷。
視野逐漸開闊起來, 時謹努力仰頭活動了下四肢, 忽然臉色一變,頭暈眼花, 呼吸困難。
沿途山路,已經全部點起了燈。
天好像亮了,時謹卻只覺得眼前發黑。
晨星被發現了。
怎麽會這麽快!?
她清楚晨星被發現後必定只會說她不會再回來,給予族長錯誤的指示,讓他燈火通明大張旗鼓地去找,這是給她的警示,她現在應該立刻掉頭就走,尋找其他機會接近後山。
但是……但是……
晨星得受多少罪?
必須立刻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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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謹劇烈呼吸幾回,将陶埙叼在口中,扭頭走向身側。
她沒有再慢慢吞吞一點點掰開荊棘叢,直接踏了過去,尖銳的刺痛傳遍全身,她以此保持清醒和速度,幾息之間就來到河邊,一頭紮了進去。
依舊是粘稠窒息的環境,冰冷刺骨的感覺,她渾身哆嗦,不知是急切還是畏懼,亦或是覺得寒冷。
她悶頭往前,将一切都甩到身後,又在墜落時運轉靈力護住大腦,劇痛被攔在腦海外,反而讓她更加清醒。時謹喘着氣,甩掉身上猩紅血肉一般的河水,再次叼緊陶埙游向那片黑暗。
她覺得痛,因此步調緩慢,直到聽見混亂的喊聲靠近時,才又生出了一股力氣,猛地沖上前——
時謹在地上滾了一圈,渾身酸痛,小腿已經僵麻發硬,擡不起來;而身上的傷口就更如冰刀,不斷往血肉裏鑽。
她喘息一聲,肺部疼得發緊,她拖着身子爬起來,又聽到一聲呼喚,溫柔關切:“阿錦……阿錦……快留下來,歇一歇。”
她聽不出那是誰,只是停留這個字眼讓她生出了本能的恐懼,時謹咬牙,又一次從血肉中找回了勇氣,踉踉跄跄接着往前走。
耳邊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溫柔,時謹聽着卻只覺恐懼,她不斷往前走,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之後,反而又從四肢百骸中湧出滾燙的熱流,再次支撐着她向前跑。
她看到光了。
時謹心頭湧出一絲喜悅,只是沒能持續太久,她只覺得腳腕一緊,那種無孔不入的束縛感又一次纏了上來,這次她聽清了,是族長的聲音:“阿錦,為什麽不願意留下呢?”
“留下不好麽……衣食無憂,受人供養……”
“滾,滾,”時謹含糊着掙紮,用染血的手死命捶打,只是始終都不敢回頭看:“滾開!”
最後一聲流出了氣息,被叼着的陶埙短促地嗚了一聲,時謹心頭一顫,只覺得那股束縛忽然就消失了,她本能回頭,看到了幾只枯瘦的骷髅手,揮舞着将她往前推,所過之處那些淡淡的虛影都被揮散,陰森的低吟也戛然而止。
“謝、謝謝……”她呆滞着道謝,無意識落下淚來,然後扭頭走向那片光亮。
……還是很疼啊。
時謹驟然松了口氣,閉着眼,只覺得疲憊得不想醒來。
她疼得想大哭一場,卸了力就怎麽也聚不起來了。只是她一咬牙,卻感到口中有異物。
時謹下意識睜眼,低頭一看,卻是那只陶埙。
她握着陶埙,靈魂迷茫地飄,飄飄忽忽許久才回到身體裏,後知後覺地想:哦,對,她還背負着那麽多人的希望呢。
這樣一想,時謹又生出了無限力氣,用力爬起來,朝外* 喊道:“來人!”
她的房間前是常有侍從的,沒多久,一個侍女推門而入,還沒開口,時謹就道:“不要你,叫晨星來。”
侍女一愣,立刻應聲後退着出了門。
時謹這時再看其他人對自己恭恭敬敬的模樣,總覺得心裏堵得慌。她翻身下床,坐在梳妝臺前發呆。
一切還是當時的模樣,桌邊的窗戶照常支了個縫隙,方便她養的小鳥進出。她望着銅鏡中的自己,又看向窗外,一切都一如往常,卻都不一樣了。
時謹按了按眉心,又看向鏡中的自己,緩慢卸下身上的首飾,像進行一場必備的儀式。在這間隙中,晨星換了班過來,推門就笑:“姑娘找我可有事?今日要換個新發髻嗎?”
時謹回頭看她,今天不是她守着,就代表不是成婚那天,只是還需要确定:“旭陽呢?”
晨星一愣,笑道:“您是想念公子了嗎?不急,明日就是婚禮了,您早些睡,到了時辰我再叫您。”
時謹心髒猛地一跳。
“你給我換件你的衣服來,要合身,長的地方剪掉,”時謹立刻道,“我要去見阿姐。”
晨星眉頭微皺:“您确定嗎?是不是……”
時謹邊說邊将陶埙往裏衣兜裏塞:“快去,我有急事,耽誤不得。”
她這樣一說,晨星也就不再猶豫,點頭拉上門出去。
時謹的衣櫃在別的房間裏,一時找不到腰帶,就在首飾盒裏翻來翻去,找到了一條發帶,用力将每一處都紮緊,又拍拍陶埙,确定輕易不會掉又方便拿取後,才滿意地點點頭。
晨星正好在此時回來,時謹二話不說将衣服換好,又拿着發帶紮緊袖口和褲腿,才道:“現在跟我去聖龍祠,不要驚動其他人。”
晨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時謹輕車熟路,一邊威脅其他侍從順手搶了把劍,一邊快馬加鞭抄近路從傳送陣出發到了聖龍祠,把劍塞給晨星就開始哐哐砸門。
衆所周知,聖龍祠是所有妖族皆向往敬重的地方,輕易不得入,更不敢冒犯。
且,住在聖龍祠的聖使時柔脾氣不好。
由此可得,從來到這裏以後,晨星就沒見過有人敢在聖龍祠前砸門,心髒都快吓得跳出來了。
“姑娘!你別……”
話還沒說出口,門已經被打開了,時柔面無表情地掃過她們,竟是出奇的沒有斥責,只冷淡道:“時謹,找我有事嗎?”
若是往常聽到這語氣,時謹早就蹦起來了,晨星吓得心驚肉跳,擡起頭欲言又止,想勸又不敢勸。
出乎意料的,時謹竟然沒有鬧。她吞咽幾下,只覺得澀澀得發疼,眼睛不受控制地紅了,出口就是哽咽:“阿姐,我有話跟你說。”
時柔一頓,眼神微動,點頭:“你進來。”
時謹抱着劍,回頭對晨星示意,讓她留在原地,這才扭頭跟了上去。
聖龍祠并不算大,和上次來相比少了許多陰森之感,時謹打量着雕內随處可見的神龍浮雕,又看向正中央的那座雕像。
沒被破壞過的雕像通體燦金,威嚴肅穆,龍首高高昂起,睥睨萬物的模樣。時柔絲毫不受影響,走上前在臺前坐下,平靜地盯着時謹道:“說吧。”
時謹在短時間內調整好了情緒,吸了口氣,盡量冷靜道:“姐姐,你為什麽要殺旭陽?給我一個理由,我可以拒絕婚期。”
時柔的眼神變了變,卻并不意外的模樣:“想當救世主了?你有那個本事嗎。”
時謹心平氣和道:“不是救世主,只是有些事答應了就要做,看見了就想管。旭陽是無辜的,無論族長是什麽目的,他沒有對我做過什麽。”
時柔‘噗嗤’笑出了聲。
她鮮少有這麽鮮明的情緒,似是譏諷似是惆悵:“誰不是無辜的,還不是逃不過命運。”
時謹眉頭微皺,加重語氣道:“阿姐,我不想聽這些。你有什麽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放到以後再說。現在,我只想聽答案。”
時柔一頓,收起笑容,再一次變得面無表情:“……你長大了,阿謹。是我對不起你,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我只希望你能逃離這裏。”
她嘴上說着溫情歉疚的話,表情卻冷漠木然毫無變化。時謹用力抿唇,又問:“我是錦鯉嗎?”
這一回她回答得更加果斷:“不是。你是我從泥水坑裏随便撿來的鯉魚,看着是魚,他們就信。”
時謹閉了閉眼,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自嘲地笑笑,接着問:“還有其他的辦法驅逐黑霧嗎?或者,神龍還會顯靈嗎?”
這個問題時柔答得要猶豫一些:“……我不清楚,我一直停留在這裏,那老東西也在盯着我,我沒有別的辦法。”
時謹沉默下來,最後問了一句:“阿姐,你想活着嗎?”
時柔定定看着她:“我早就死了。”
時謹不甘心:“我不明白,活着才有希望啊。你不是想看到太陽嗎?你不是想看我自由嗎?你活着才能看到啊。”
她忽如其來的洶湧情緒讓時柔有了片刻怔愣,兩人都有些被驚到,驚詫地對視片刻,時柔才道:“……我一直以為你是恨我的。”
時謹吐出口氣,輕輕眨眼,苦笑:“我也是。”
她緩慢走上前,蹲下/身,将手搭在膝蓋上,就如她剛化形時,還是個懵懂的小豆丁,整日扒着時柔的膝蓋,含糊不清地叫着自己也聽不懂的稱呼。
“你從不給我笑臉,對我嚴格狠心,稍有松懈就要惹你生氣,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生氣。”時謹情緒低落,只覺得疲憊到寧願閉上眼一睡不醒。她緩緩将臉貼在時柔的膝蓋上,兩人都感受到了溫熱的顫抖:“你又不告訴我,我怎麽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呢?族長對我很好,給我最華麗的新衣,最多的侍從,最奢華的待遇。若有人惹我不開心,就會被立刻帶走處置……”
其實那段時間不能說是很快樂,突然遠離了熟悉的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只有機械般的吹捧誇贊,快樂和傷心都有人接上情緒,可接的情緒根本不對應,她雖然意識不到那其中沒有真心,卻直覺般并不喜歡。
她開始懷念時柔,日夜哭泣,族長逼不得已才請了時柔回來,姐妹倆一見面,卻又是劈頭蓋臉的訓斥。
“為何不自己穿衣?誰給你的脾氣讓你排擠同伴?吃飯都要人喂,你是廢物嗎!”
回憶起過去,時謹閉上眼,用力咬牙:“我很怕,那個時候,我是恨你的。”
時柔低頭,怔怔看着她,緩慢伸出手撫上她的側臉:“我……不合格,對不起你。”
時謹輕笑一聲,用力攥住她的手,低聲道:“我不願見你,可又想見你,我不知道你的為難、愧疚和痛苦,我記得你最疾言厲色的模樣,也記得你在我生病時抱着我的魚缸,一直看着我的模樣。我明白了,姐姐,我是想回到過去的,我記得你愛我,我記得我曾在愛裏長大,只是我們都把它丢下了。”
都說錦鯉脾氣大難伺候,可真心假意又怎會分不清?她沉浸在虛假的愛裏,像浸泡在虛假的水中,明明一切都看得見,卻還覺得窒息。
所以在晨星出現後不久,她才漸漸脫離這個怪圈。晨星真心待她,旭陽大概也有一些,她擁有過真心。
時謹用力攥緊時柔的手,吐出一口氣,起身退開,平靜道:“有人真心愛過我,你也是。所以我要去做,姐姐,你也要看着。”
她得到過這些人的真心,就一定要去救他們。
時柔沒有任何驚訝,只是平靜地望着她:“你以為這些年沒有任何人懷疑過你的身份嗎?”
時謹一愣:“什、什麽?”
時柔道:“就我所知,至少你的族長,是清楚你的來歷的。沒有你,他照樣可以捧出另一個錦鯉,只要能拖夠時間,只要能……”
時謹莫名心慌起來了:“發生了什麽?你告訴我啊!”
時柔似乎陷入了一種消極的情緒中,有問必答。她平淡道:“已經有三個族群,生出了沒有靈魂的新生兒。”
時謹臉色一白,像被兜頭潑下了一盆冷水,從骨頭裏滲出寒意。
“新生的戰士……不夠了。那些戰士組成的屏障很快就會破開。”時柔似笑非笑,眼神中透着無奈的絕望:“他大概想,讓這些蠢蛋們在美夢裏死去。”
時謹一時無言,顫抖着問:“我真的沒有可能……”
時柔明白她想說什麽:“不清楚,你可以嘗試。但是,你既然來了這裏,也許并沒有成功。”
她的語氣中有着深深的疲憊:“我一直在嘗試與神龍對話,分明我曾聽到過它的聲音……可從來沒有過回應。”
時謹氣急:“那我們就更不能等待他人施舍了啊!神明的施舍就有多偉大嗎?橫豎都是死,不如拼了!”
時柔坐得端正,緩慢理平衣襟,道:“我希望你在最後的時日裏自由一些,不好嗎?”
時謹已經顧不上那些古怪了,她擡頭看一眼高大肅穆的神龍像,用力握拳,轉身跑出門,一把拽着晨星就走。
晨星被她拽得猛一個踉跄險些滑摔出去,努力保持平衡,喘着氣斷斷續續問:“你這是幹什麽?怎麽了?”
時謹道:“我有事要做,大事。”
晨星一頭霧水,卻沒敢反抗,咬着牙安靜下來,走到一半,時謹拔出她的劍,握着劍加快速度飛奔下山,迎面撞上了族長帶着一隊侍從。
她不覺意外,橫起劍,對着一頭霧水的族長道:“來的正好,我問你,這幾日各族新生兒誕生,可有什麽不同之處?”
族長面色一變,“你發什麽瘋!?”
時謹一向敬重他,雖然不夠親近,但了解的也還算透徹,這個表情不只是憤怒,還有心虛。
她明白時柔說的話十有八九應證了,用力喘着氣,質問道:“如果黑霧侵襲無法抵擋,屏障即将被沖破,我們才更應該團結起來,想法沖出去,而不是茍延殘喘,坐以待斃!”
族長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時錦,你又是從哪聽來的瘋話。”
若是以前,時謹絕不會這樣沖動。她知道族長的固執高傲,也明白自己并沒有那麽重的分量,可事關生死存亡,她既然有能力回到過去,也擁有風行給的陶埙支持,無論如何也該試試,哪怕又是一次失敗的試錯,哪怕她可能又要再闖一遍要命的黑洞。
時謹冷聲道:“是不是瘋話,族長你心裏清楚。”
她揚起劍,對準猶豫上前的兩個侍從,道:“戰士們,你們真的就甘心坐着等死嗎?我們修得一身本事,難道就是學會推同胞在前面送死,自己躲在身後茍延殘喘的嗎?”
“夠了!”族長氣急敗壞:“拿下她!”
時謹發熱的頭腦微微冷靜了些,揚手扔了劍,沒有反抗。
她正要說話,忽然聽到一聲驚呼,随之而來的是破空聲,一支箭猛地插進上前的侍從腳下,精準阻攔了他的去路。時謹猛地回頭,只見遠處熟悉人影長衣飄飄,沖她露出一個微笑。
是那樣熟悉的笑,口型不知再說什麽。然後她轉身,一躍而下。
時謹只覺得心髒似乎驟停。
她被人擰住手臂按緊時,才忽然意識到這其中的詭異之處。
……是了,如果時柔想要她安穩地過最後幾天,為何要在她的婚禮時自殺?為何要她去成為龍?
而且族長真的是如此坐以待斃之人嗎?面對全族覆滅的将來,他難道真的就只會指望一個名義上的錦鯉生下不知有沒有靈魂的子嗣,以祈求神明的半分憐憫嗎?
或者說……為什麽他們會認為,錦鯉能生下龍子?
時謹呆呆望着時柔消失的方向,感受到身後禁锢的力道加重,一時洩了氣,垂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