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僞善,真善
第31章 僞善,真善
奔喪要緊,船很快開動。
巧善從前跟過漁船,也凫過水,不害怕,背貼艙壁,再抓牢麻繩,不讓身子懸空晃蕩,還算好過。有兩個年紀小的熬不住,一直抱着桶幹嘔,難受到痛哭。雪梅怕再惹惱主子,對她們又是哄又是吓,總算鎮住了。
外邊響起號聲,衆人齊齊看向雪梅,等着她解惑。
巧善看在眼裏,心想:只這兩件事,雪梅就成了她們的主心骨。當初籌錢做那件新褂子,雪梅拿出了二十兩,她姨媽能去老太太院裏伺候,那就是說家人在國公府吃得開。這樣有本事的人,五太太怎麽舍得丢開?
興許是霜菘告了狀,告了什麽呢?巧善想到了被收走的銀子和首飾。春柳只有一對丁香和一枚戒指,雪梅有八九件,實心的銀镯子就有兩對。
五太太鬧那麽大一出,就為了這些?
幸好她提早把錢和鎏金簪藏了,那只破簪子,砸了才好!
雪梅說這是領頭的船在提醒後邊:該慢下來了。
下等艙房沒有窗,她們進來時裏邊就燃上了燈,仍舊昏昏暗暗。外邊也沒人敲鑼報時辰,不知道天黑了沒有。
青杏被派去了別處,巧善有些擔心,想到門口去看看,抓着繩子剛站起,就被雪梅喝止。
是不該亂動,只能等着。
又不知過了多久,晃蕩漸漸緩下來,想是靠岸停住了。
又累又餓,大夥都焦慮不安,但仍舊不敢動。
好在很快便聽到有動靜靠近。
門被推開,有人弓着脖子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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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巧善立馬打起精神來,撇開眼,規規矩矩地等着。
“有不暈船的,站起來。”
站起來一大半,雪梅也在其中,可惜不巧船身小晃,她跄了一步,險些跌倒,被他盯上,只得悻悻地坐回去。
他接着說:“會烹炒的,站前頭來。”
這回只剩了三個:巧善、紅英,還有江清院的芳卉。
他又問:“太太胃氣不平,該做什麽?”
紅英欣喜,搶着答道:“陳皮山楂粥。”
芳卉輕咳,緩緩提醒:“太太聞不慣陳皮的味,可以煎些棗姜茶。”
他點頭認可,和和氣氣說:“很好,你們兩個随我來,把東西帶上。到了太太那邊,要用心伺候。”
兩人齊聲應是。
他轉頭看一眼巧善,指派她跟着家安去,回頭再交代留下的衆人安分待着。
他們先走,家安和巧善落在最後。等人走遠,家安把箱子搶了,扛在肩上,領她下船再上另一艘,安置在一個帶床的小隔間裏。
家安放下東西,背過身往外走,同時提醒她先換衣裳再去上工,不着急。
到了地方,青杏早在那等着了,兩人都咬着嘴偷偷地笑,仍舊不敢說話,洗手幹活。
艙內不怎麽透風,做飯的爐子被人拎到了船尾,這裏除了做飯的家夥事和她倆,再沒別的。有三膛爐火抵禦江風帶來的寒,這活不算難。
青杏不會做菜,心甘情願打下手,生怕做得不好,拿筷子比着切豆腐,把菌柄全丢了,白菜掰出菜心,只撕葉子,将菜幫子扔到一旁。
巧善想起往日光景,攔着不讓,“老爺是有大智慧的人,在這些小事上,不必刻意工整,以免浪費人力物力。”
身後傳來一聲“說得好”,把兩人驚了一跳。
那人接着說:“好姑娘,你叫什麽名,多大了?”
昏天暗地,看不清楚,聽聲能确定來人并不是大老爺。青杏多瞧了兩眼,認了出來,轉回來悄悄地提醒:“昽少爺。”
巧善大感不安,這位早前關着門守孝,她沒見過,也很少聽人提起,不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但只聽這一句就知道不好——這會老國公剛去,他這個曾孫該大悲大痛才是,哪來的興致打聽伯父跟前伺候的人。
她不想搭理,可對方是主子,不能轟趕。人越走越近,還将燈籠往上提,拿來照她們。
她趕忙用膝蓋頂青杏,先打樣:用舌頭頂起右邊的腮幫子,口齒不清答:“奴婢好夏,十五了。”
光散在她的“腫臉”上,看着怪吓人的。昽少爺果然沒了興致,轉頭去看青杏。
青杏扮的是地包天,下巴像要跑了似的往前突,看着又醜又呆。
按說該把人吓跑了,誰知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假借欣賞江中月,圍着她們繞了一圈,還對着江水吟了一首詩。
是不是瘋了?
連青杏都覺察出了不對,悄悄地問:怎麽辦?
巧善一直留意着四周,見不遠處有人影晃動,趕忙站起來喊:“禾爺,稠粥熱散得慢,還是早些盛出來吧?”
昽少爺聽到這聲,反手将燈籠藏在身後,伸着脖子往那邊張望。
來人真的是他,走近兩步就答:“盛吧!”
巧善心中大安,從木桶裏拿出碗,舀點清水涮一遍再遞給青杏,扭頭一看,身後的燈籠和人都不見了。
家禾走到了油燈旁,沒過來看飯菜,只問:“方才是誰在這?”
青杏搶着答:“昽少爺。”
他點頭,沒再說話,等到飯菜都進了食盒,便叫上巧善跟他去送,留青杏收拾。
大老爺看着很不好,悲痛、疲倦,還有痛心失望,一齊發力,擊垮了他,勉強吃了幾口就擺手叫撤下,也沒有說話的興致。
家禾和她一齊退出來,把食盒交給家安去收拾,領她回了那個小間。
“你還沒吃飯呢,粥菜都還有,我去給你盛。”
“不用!”
他抓住她胳膊,只拉這一下又放開,迳直走到床邊,坐下,再無所顧忌地躺下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提醒她:“有飯有菜,在木箱子裏。”
她掀開蓋,差點叫出聲來。
裏邊除了水晶八寶飯,還有肘子和燒雞。
老國公死了,這是眼下能吃的?
他重新坐起,滿不在乎說:“快吃,往後可不定能吃上。這一路會很辛苦,就你這二兩肉,還沒下船就熬幹了。”
“這……這……這不好吧?”
大海碗下邊有銅炭爐,此刻飯菜都還是熱的。他手糙不怕燙,全給拿出來,用筷子從肘子上絞出一大塊肉,喂到她嘴邊。
形勢所迫,她張嘴吃了。
他将筷子塞到她手裏,拿起另一雙,大口吃起來,還不忘提醒她:“早些吃完,毀屍滅跡。”
啊,這……
她畏畏縮縮,吃得痛苦。
他便随口說起了閑話:“雞鳴(一兩點)起身做安排,一直到這會才落個座。”
多累啊!
“吃完你早些歇着,我給你守夜。”
他苦笑道:“兩位水火不容,又吵起來了,沒得半刻清靜。你看老爺難受成那樣,夜裏還有得磨,怕是睡不成。你睡在這,一會我走了,你上闩,誰來敲都不要管,安心睡你的覺。左右對面都沒住人,放的是箱籠,鎖起來了。”
“誰吵架了?”她問完就明白了,忙說,“能勸勸嗎?老爺是好人,太太也是好人,能做好夫妻的吧?我常聽老人說:夫妻要齊心,才能把日子過好。”
又來了。
他沒好氣道:“這也好,那也好,怎麽你眼裏全是好人?”
她搖頭,認真解釋:“不全是,五太太就不是好人,碧玺……也不算。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們去那邊幹活,她待我們很好,又賞吃食又賞錢。”
他就不愛聽她誇別人,嗤道:“那不過是一點子施恩的手段,博個名聲,好踩五房那婆娘一頭。”
她急道:“不是那樣的!你聽我細說,那些門窗柱子,我摸過,幹幹淨淨,本不需要再擦。我想她是重視兒媳,才會叫人反反覆覆打磨,生怕出一點岔子。她是主子,我們是奴才,要做面子,賞點錢就夠了吧?”
她嘴角含笑,歡歡喜喜把那日的情形全描了出來。她口中的大太太,疼愛新婦,體貼下人,哪哪都好。
這丫頭有多死腦筋,他見識過,只好打起精神來,把老爺和太太為明少爺争吵的事也說了,為了點醒她,特意指出:“主婦之責,不僅僅是做好這些小事,最要緊的是相夫教子,遠見博識,才能持家興旺。”
“可是她說的話沒錯啊,明少爺身子不好,強行去守夜,扛不住,病倒了怎麽辦?”
“外人都看着呢,為祖父守孝還想躲懶,他的名聲全完了。太太只看重眼前這點事,婦人之仁……”
她本想好好說話,勸服他,一聽到這個詞就急了,氣沖沖地強行打斷:“你說話,我都好好聽着。我說話時,你能不能仔細聽!”
他先是錯愕,很快化作了欣喜,收斂脾氣,點頭。
她抓抓額頭,換到他對面坐好,雙手互掐,一鼓作氣說:“先是有人得了好處,才有了好人,這話是你跟我說的。五太太嘴上那些好,是為了拿我的命去換她的利,這都是虛的,假的,我沒得一點好處。大太太用不上我們,無需讨好,沒必要做到細致入微。可她做了,不圖回報,所以她的好,是本真的好!你聽進去了沒有?”
不認同,但為了鼓勵,他再點頭。
她用力吸氣,将背挺直,接着說:“明少爺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身為父母,固然盼着兒女出息,成龍成鳳。可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得的。我記得我剛來那會,明少爺身子就不好,時常連飯都吃不進去。無論如何,對一個母親來說,孩子能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緊的。靈姐兒嗆奶,夜裏咳嗽,高熱不退,每一回都能把我吓個半死。那時候,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她平安,再也想不到別的。”
她搖頭,嘴裏喃喃:“老爺他……他沒照看過孩子吧?”
他反駁不了,只能接着點頭。
她重新擡起頭,直視他,堅定地說:“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在八珍房做活那會,從來沒見她那邊額外提過為難人的要求,我也沒聽裏邊的人說過她一句不好。她在宅子裏管家時,我們每季都有新衣新布,她跟老爺走後,什麽都沒了。你說她為了侄子的事吃醋,這也說不通呀,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吃穿用度和七小姐是一樣的。還有,我覺得為我改八字的人就是她。”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這些事。
有些人做一分事,恨不能誇成一千一萬,有些人做了很多,只字不提,因為她覺得該去做,能去做,要去做。這種好,才是真正的善。
他揚眉,忍不住問一句:“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她松開手,胳膊肘搭在桌上,雙手支起腦袋,把在江清院見到想到的事告訴他。
她見到肖婆子就想起了舊事,這個人說契書上多一筆少一筆都不要緊。造一個假八字去應付,以免老姨奶奶真的做成那借壽的陰損事。叫她名字加個善,是為了讨炎半仙的好,為的是将來在老姨奶奶面前照看她。原以為這是肖婆子的善意,可第一回見,肖婆子要了銀子,第二回見,別說關照了,人家壓根沒打算認她。
他恍然大悟,他聽多了老爺的怨言,從沒把大太太納入考慮之中,這便是偏聽偏信的後果。大老爺是老實人,是好人,但他也是個執拗的人,看法未必完全正确。
不過,他還得提醒她:“她做這些事,也不見得全是為了行善,說不定是盼着老貨早死。她和老爺早就離了心,碰面就吵,主要是因為那個人的作為。”
“不不不!不是那樣的。”她神情嚴肅,鄭重地糾正他,“家禾,我沒做過兒媳,但我看過很多不如意的人家。婆媳之間本就難處,大太太是正經人家出來的姑娘,夾在一正一偏兩個婆婆中間,那是難上加難。”
別人家的庶子媳婦不也要應付兩層婆婆……不,不一樣,這家有個糊塗太爺,寵妾又怕妻,兩頭糊弄,把府裏搞得一團糟。其他大戶嫡庶有別,庶母不敢這麽放肆。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龇着牙說:“你等等,讓我想想。”
他沒做過婦人,光看光聽,不能真正體會其中滋味。老太爺寵妾無度,沒規沒矩,叫外人看笑話。大老爺夾在親人和禮法中,兩頭為難,郁郁半生。那成日在後院裏住着,要時時和兩個婆婆打交道的太太,心裏未必比老爺好受。
他想不到,她想到了。
他失笑,虛心請教:“那你見沒見過好的婆媳,她們如何相處?”
她點頭,仔細回想:“難啊!光一頭好還不行,要兩好碰到一塊才能和睦。我們鄉下人家沒有妾室,可是各家也有各家的煩難。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一個家也容不下兩個主事的人,總要為些事争争吵吵。我家……王家是因為上一輩死得早,還算清靜。有一戶值得拿來說一說,阿保的奶奶很刻薄,附近的小孩都不敢上他家玩,攤上這樣的婆婆,阿保娘過得卻不錯。她們說那是阿保的爹會說話,常誇阿保娘。老母親一生事,他先阻攔,再到老婆跟前認錯,說全是他不好,委屈了她。阿保娘有人疼,才會愛屋及烏,忍讓他的糊塗娘,看在他面上,不跟老人計較。以前我誤會大太太板着臉是冷酷無情,如今再想想,那興許是心灰意冷。你常跟我說他們吵,他們氣,我想啊,老姨奶奶時常任性,太太想管又管不了,老爺不懂她的難,只和她吵。她心裏憋着許多委屈,無處訴說,還要操心生病的兒子,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說句心裏話,大老爺是好人,可這個家,不算好家。”
所以大老爺不是好丈夫!
他無聲大笑,搓搓臉,站起來說:“好巧善,你要立大功了。你在這安心歇着,我辦大事去。”
欸?
“這些話,你聽進去了沒有?”她着急,跟上去追問。
他回頭,擡手輕捏她左腮,笑着哄:“聽進去了,字字如珠玑,句句是箴言,全記在心裏。”
像糊弄孩子。
他說完就要走,她雙手合力抓住他胳膊,焦急地補充:“那昽少爺怪裏怪氣,說話輕佻,不算好侄子。太太為他的事跟老爺吵,不是小氣,必定有個緣故。”
他又無奈又好笑,乖乖地認錯:“是,我們太太是個大方體貼的好人,是老爺冤枉了她,是我誤會了她。我這就去當說客,好将功贖罪!”
她回過味來了,腼腆一笑,趕緊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