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棵桂村
三棵桂村
渡船行至三棵桂村那個破舊的碼頭前停下,錢寶兒同金家兄弟倆道了別。
才上了岸,又聽見金秋實叫她。
“這棵莴筍你拿着,帶回家同阿婆一起吃。”金秋實将一顆略顯脫水的莴筍扔到了錢寶兒跟前——那是今天沒賣完的。
錢寶兒彎腰抱起了莴筍,擡頭就看見金秋實站在船尾同她擺手,一旁他大哥正皺着眉質問他,他也只樂呵呵地笑。
船家搖着橹漸漸行遠,錢寶兒目送渡船離開,還能聽見金秋實在大聲喊:“快回家去吧!”
錢寶兒抱着那棵莴筍,借着天上不甚明亮的月光,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家走。
她這一天可謂是天上地下都走了一圈,幸好,終究還是碰到了好人。
快到家門口,錢寶兒遠遠就看見一盞昏黃的燈火在那裏飄忽,映出她阿婆佝偻的身軀。
她快跑幾步,還沒近前,錢阿婆就已經聽見了她的腳步聲響,嘶啞着嗓子問:“是寶兒回來了嗎?”
“是我。”錢寶兒幾步就跑到了她阿婆跟前,手裏的莴筍往地上一扔,她張開雙臂就環住了阿婆消瘦的腰身。
“你這孩子,都這麽晚了,怎麽才回來?跑哪裏瘋去了?”錢阿婆擡手想要打她,但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她的手落下來,只揉了揉錢寶兒的腦袋。
錢寶兒一想到她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阿婆了,更是舍不得松開,只把頭埋在阿婆腰間,帶着哭腔的聲音說:“我以後再也不離開阿婆了。”
錢阿婆只當她是在哪裏受了委屈回來的,許是同誰打了架,原本還想嗔怪她,這會子見她哭得這樣傷心,就更是心疼了。
“算啦,以後可不許這樣了,省得叫阿婆擔心。”錢阿婆骨瘦如柴的手捏了捏錢寶兒的臉,“餓了吧,廚房裏還給你熱着稀飯呢,快去吃了好睡覺。”
錢寶兒含糊答應了聲,終于肯放開她阿婆了,又去撿地上那棵莴筍。
錢阿婆老眼昏花,問她手裏拿的什麽東西。
錢寶兒說:“是一個哥哥給我的莴筍,讓我拿回來跟阿婆一起吃。”
錢阿婆以為是村上誰家好心給她的,也就不多問了,一邊牽了她進屋,一邊笑着說:“那好,明天咱們就炒莴筍吃。寶兒是想切片呢,還是切絲兒?”
“切片。”錢寶兒毫不猶豫地選擇。
“好,那就切片。”
錢寶兒吃了稀飯,又舀了竈頭的熱水漱口洗臉。
待将自己收拾幹淨了,她方爬去了家裏那張唯一的木頭床上。
錢氏祖孫倆雖窮,可錢阿婆愛幹淨,衣裳被褥即便破舊,卻也都被她漿洗得幹幹淨淨的。有太陽的時候,被褥都要抱出去曬,免得潮濕生蟲。
“快躺下,蓋好被子。”錢阿婆給她拍了拍裝有荞麥皮的枕頭——那裏頭的荞麥皮都是平日裏祖孫倆在人家田間地頭一顆一顆撿起來,又搓洗幹淨的。
錢寶兒聽話地躺下,翻了個身,她又抱住了錢阿婆的胳膊不肯撒手。
錢阿婆只覺得今晚這丫頭異常地愛撒嬌,以為她還在委屈,便伸出一只手來,隔着被子輕輕拍了錢寶兒的背。
“我以後再也不會離開阿婆了。”錢寶兒再次重申。
錢阿婆笑:“那也不行啊,你總要長大,會嫁人,有自己的家。阿婆年紀大了,說不定哪天就沒了,總不能跟你一輩子。”
“我不管,”錢寶兒氣鼓鼓,“反正我不離開阿婆。不嫁人不就好了?我一輩子都守着阿婆。”
“這可是小孩子的話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錢阿婆被她給逗笑。
末了她卻又嘆息:“阿婆也想能守着寶兒一輩子,看着你長成大姑娘,嫁個喜歡的小夥子,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時阿婆也就心滿意足了。就不曉得閻王爺的生死簿上我還能有幾年的陽壽。”
錢寶兒脆生生道:“阿婆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錢阿婆笑着摟了摟她,親了親她的額頭,想了想還是說道:“不過寶兒你記着,就算以後阿婆不在了,你一個人,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錢寶兒的眼睛陡然睜大。
錢阿婆安撫地拍了拍她,又繼續說道:“人死了,其實不是死,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裏,阿婆還是能看到寶兒的。看看寶兒過得好不好,吃得飽不飽,有沒有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所以丫頭,你不要以為阿婆死了就真的不在了,阿婆一直都在,會一直陪着你,保佑你的。”錢阿婆說着,自己卻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也不敢讓錢寶兒發現,悄悄拭去。
錢寶兒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她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夜深了,白日裏又是一番奔波勞累,這會子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睡吧。”錢阿婆緩緩拍着她,還似她嬰兒時期一般哄睡。
就在錢阿婆一下又一下的輕拍中,錢寶兒只覺得自己的眼皮越發地沉重了,終于挨不住,陷入沉沉睡夢中。
一連幾日清明雨。
這天早上天終于放晴了,周蘭英忙着給家裏人做好了早飯,自己卻不一同吃,拿盤子裝了幾塊小麥粉攤的餅子,又拿個大海碗蓋着,放進竹籃裏,打算出門去。
楊有義見妻子這般,便問:“又去錢阿婆家?”
周蘭英趿上木屐,以免路上泥濘弄髒了鞋襪:“寶兒她阿婆前幾日就不大好了,這兩天都沒得空去瞧瞧。今早起來,我這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的,還是先去她們家一趟。”
她說着又叮囑了丈夫:“快叫老二出來洗臉,把粥喝了,碗留着我回來洗。”
楊有義道:“你去吧,碗我洗就成。”
周蘭英挽上籃子,笑:“得了吧,你洗碗是假,來打碎碗才是真。別折騰了,吃完飯下地去瞧瞧,這陣子雨下的,估計又長滿了草。”
楊有義也就笑:“成,那我去鋤草。”
周蘭英一徑到了錢阿婆家,只見兩扇破損的木門緊閉,院子裏一株桃樹花已落盡,長出了郁郁新葉。
她站在門外喊:“寶兒在家嗎?”
沒多久她就聽見吱呀一聲響,木門從裏面打開,露出錢寶兒的小腦袋來。
看見她周蘭英就稍稍放心了,和顏悅色地問她:“阿婆呢?阿婆這幾天還好嗎?”
錢寶兒點了點頭:“阿婆還在睡覺。”
周蘭英就更是放心了:“那我瞧瞧阿婆去。”
她想要往裏走,無奈錢寶兒卻始終把着那兩扇門,只留一道可容納她腦袋大小的縫隙,絲毫沒有要讓她進去的意思。
周蘭英還以為她是在意自己胳膊上挽着的籃子,便打開海碗給她看:“這是大娘給你烙的餅,早飯還沒吃吧,快拿去吃,還熱乎的呢。”
這小丫頭果然就咽了下口水,卻依舊把持着門,不肯放她進去。
周蘭英覺得奇怪,這孩子雖說無父無母,錢阿婆家又窮,可俗話說的“人窮志不短”,錢阿婆一向都把她教得很好,尤其是對村裏這些長輩們,她不會無緣無故這般無禮。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眉頭蹙得愈發緊了:“寶兒聽話,讓大娘進去看看阿婆。”她耐心哄着錢寶兒。
錢寶兒固執地搖頭,依舊堅稱:“阿婆還在睡着呢。”
周蘭英心一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将籃子往地上一放,兩手一撐,就把門給推開了。
這五歲小孩子的力氣,哪裏能是她的對手?
進了院門,周蘭英幾乎是小跑着就進了屋裏。才邁進卧室,一股子難以言喻的味道便迎面撲來,她頓時就擡手掩住了口鼻。
“我說過了,阿婆還在睡覺。”錢寶兒趕了上來,依舊重申道。
周蘭英也沒去仔細聽她的話,一雙眼只死死盯着床上躺着的錢阿婆。也不用她過去探鼻息了,錢阿婆臉上的顏色,以及這屋裏的味道,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再也忍不住,掉頭沖了出去,胃裏只泛酸水,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周大娘,您喝點水吧。”錢寶兒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周蘭英回頭看時,就見她小小的人手裏捧着只缺了一口的粗瓷土碗,裏頭盛着明晃晃的涼白開。
周蘭英頓時就淚如雨下:“寶兒。”她一把抱住了錢寶兒,也不管那碗水打翻在地上,她只覺得傷心。
“你告訴大娘,阿婆是哪一天睡着的,再也沒睜開過眼?”她問錢寶兒。
錢寶兒想了想:“阿婆睡了好久,大概有三四天了吧。”
三四天?那也就是說,這幾日她都是這麽守着錢阿婆的屍首過的?也難為她這麽個小孩子了,竟沒覺得害怕。
周蘭英心酸:“寶兒,你阿婆她死了。”
錢寶兒小小的手替她擦去眼淚:“阿婆不是死了,”她搖頭,“阿婆說了,她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裏,她依然能看着我的。”
周蘭英悵然,許是老人對死亡這件事都有着異乎尋常的敏銳,所以錢阿婆才會這樣安慰她的小丫頭,不至于叫她驚惶。
“是,阿婆是去了別處。”周蘭英拉了拉她的小手,努力擺出一張笑臉,“那寶兒也該知道,我們得為阿婆準備一些東西,好叫她在那邊也能過得好,是不是?”
錢寶兒懵懵懂懂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