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流落 “您是流落在外的神明
第082章 流落 “您是流落在外的神明。”
這句話竟然讓高壓中的宋司失神了。
他微微擡起頭, 今天是大晴天,耀眼的陽光折進他瞳孔裏,映出了旋漿高速旋轉的影子。
宋司的意識有短暫的恍惚, 視網膜映出的場景被潑上水霧,肉.體和靈魂撕裂成兩半, 分別飄向兩個不同的世界之中, 僅憑借着一根極細的風筝線來回牽扯。
模糊的視線無意穿過黑壓壓的人群,望向對面的樓頂。那邊也許有他熟悉的同伴,有駕着槍咬着牙關的楚明意,但他什麽也沒看見,只看到了順着睫毛往下滴落的汗水。
直升飛機下落的聲音、人群的尖叫、努力疏散群衆的武警呼喊、帶着灰塵的大風……宋司的衣角和留海被吹得鼓起, 有什麽東西在他的腦袋裏生長、擴散。
狙.擊槍的激光點始終只是落在宋司的右肩。
“楚明意。”宋司的聲音用了很大力氣才穿過後槽牙, “我現在有點頭暈。”
楚明意的手臂上浮起青筋,掌心裏的汗打濕了槍的扳手。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點什麽,這是一場心理的拉鋸戰,任何一方表現出猶豫或者懦弱, 都将瞬間失去主動權。他至少得展示自己的決心, 哪怕象征性地開始一槍作為威懾……
但那是宋司,宋司邊上的, 是完全無辜的平民。
天平在傾倒。楚明意感到無力。
他的手指開始發抖, 從業這麽多年以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抖得厲害。
他甚至感到埋怨,為什麽宋司要讓他來做這個選擇, 為什麽要将他逼至沒有後路的絕境?
但埋怨不是他的性格, 他得想想, 得好好地、鎮定地想一想……
“我感覺不大妙, 腦袋快要裂成兩半了, ”宋司的聲音又一次響起,貼在他右側的鼓膜上,極輕,帶着一些痛苦的喘息,語氣卻很平靜,“這種不太妙的感覺已經持續好一段時間,實不相瞞,我偷偷地在吃寧海藥,吃了大約兩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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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意在自己的嘴裏嘗到了血腥味,也許哪裏被牙齒咬破了。他勉強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嗯。”
另一只耳機裏,特種隊的頻道交流內容還在不停湧進來,他們在竭力疏散人群,隊長多次喊楚明意的名字,請示他下一步該怎麽行動。
楚明意的世界裏只剩下宋司輕而規律的喘息聲。
“吃藥之後我開始變得奇怪……不,公平來講,應該說整個世界都變得奇怪。”宋司的汗水還在順着睫毛往下落,“還記得祝紅嘉的裏世界麽?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被孵化的蟲。楚明意,你真應該現在一槍崩掉我,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我不想……”說到這裏,他短暫停頓一下,大約想起來這是三科的公共頻道,然後自嘲地笑了一聲:“如果現在開槍,我也許會慶幸開槍的人是你。”
說話間,人群已經從解封的道路間四散開來,造成更大面積的混亂。靠近宋司的中心區域幾乎空無一人,直升飛機落在與他百米之隔的地方,沒人敢對它做什麽,在一個完整的法治社會,它的出現已經是極大的不可思議。
一架私人直升飛機,如果不涉軍和政,在沒有申請飛行計劃的情況下擅自上天,會被第一時間通報至航空中心。想要瞞過整個特偵局飛到這裏,只有兩種可能。
要麽他們有實力走.私國外無監管的直升機,要麽有人從內部抹掉了異常飛行記錄。
哪一種都不是什麽好消息。
“楚科長,不能再拖了!請……”
“特偵二科,盡快疏散人群,封閉附近街區,”楚明意沙啞的聲音在頻道裏開口,“特偵三科,徐欣欣、林铮,協助二科完成疏散工作。除此之外的其餘人,立刻撤離。”
數百人的廣場陷入更大的恐慌和混亂,但遠沒到失控的階段。楚明意的目光掃過亂中有序的人群,忍下喉嚨裏的血腥味。
落在宋司右肩側的激光點開始移動,最終停在他的眉心。
寂靜籠罩在整個三科的頻道,田黎極輕地啜泣了一聲:“科長……”
宋司迎着躁動的風,露出一點微笑,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期待。
誰也沒說話,一段極短、又無比漫長的對峙。
所有嘈雜和混亂都仿佛消失了,這裏只剩下舉着槍的楚明意、閉着眼睛的宋司、還有未曾現身的劫匪。他們處在各自看不到的地方,無聲的僵持。
也許過去了五分鐘,也許只是五秒——
直升飛機沒有離開,楚明意也沒有開槍。
腦中的聲音笑了起來,帶着穩操勝券的自信:“宋醫生,請出發吧。”
在圖書館二樓經歷過的熟悉絲線又開始纏繞,試圖重新掌控他的身體,但遠沒有第一次時那麽順利。宋司的體內似乎有了抗體,那些觸角剛爬上小腿便寸步難行。
它們很努力地想讓宋司往前走,宋司依然牢牢站在原地。
果然,綁匪要跟他做交易,是因為無法再控制他了。
很快絲線自行消散。那個聲音再次開口,禮貌十足地說:“是我冒犯了,您請。”
宋司又擡頭看向樓頂。明明什麽也看不到,不知為何,他堅定地認為楚明意就站在那裏。
頭痛得快要裂開,周圍的聲音都在遠去,他聽見蝴蝶振翅的聲音。
短暫的沉默,突然,一聲槍響,從他的左側傳來凄厲的慘叫,溫熱的液體濺到了他的左臉頰。宋司猛地回過神,看到一張扭曲的、包含恐懼的臉——劫持他的人調轉了槍口,不再指着宋司,而是朝着自己的腹部開了一槍。
“嗯……失手了,差一點兒,”聲音遺憾地說,“看樣子一時半會死不了。”
血腥味直沖鼻腔,宋司的心重新開始狂跳。他又轉頭去看右側的“劫匪”,那是一個看上去不到30歲的年輕男人,也許還是大學生,一邊舉槍一邊不停流淚,身體站成一種很扭曲的姿勢,似乎已經恐懼到無法立起,又被人從內部強行撐起來。
“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不要傷害他,”宋司的頭痛愈發嚴重,身形有些不穩地朝前邁出第一步:“我自己走。”
“感謝配合,”那個聲音溫和一笑,體貼道:“慢慢走,小心摔倒。”
慘叫聲猶在耳邊,濃重的血腥味不停傳進鼻腔,宋司跌跌撞撞,精神似乎進入了一種非常奇特的狀态。有什麽東西如同活火山下的岩漿,随時随地渴望着爆發出來,毀滅掉整個世界。
“宋司。”
有人喊他的名字。
宋司呼吸亂了,被這一聲燙到一般,自我理智短暫地回歸。
“等着。”耳機裏簡短的說,聲音在發抖,“等我。”
宋司已經走到了直升飛機的階梯下方。他又一次停下腳步,朝着楚明意的方向看去。
旋漿已經開始轉動,風很大,噪音很嘈雜。
宋司張嘴,正要說話。
意識下沉,五感消失。振翅聲中,他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眼睛,神色變得鎮定冷漠,擡頭看了一眼身前的直升飛機,接上之前宋司想要說的話。
“對不起啊楚明意,讓你做這個選擇。”他露出一點微笑,“不要難過。”
高倍鏡裏清楚地映出了宋司的變化。
他一只手抓住直升飛機的升降梯扶手,爬上艙內。
艙門立刻關閉,這輛載滿了炸藥的直升機迅速攀升,眨眼的時間,只在空中留下了一個黑點。
……
直升飛機艙內,駕駛員帶着漁夫帽,一身五顏六色的外套,長發紮了一個馬尾拖在脖子後面,頭也不回地望着眼前的操作面板,道:“請坐。”
誰也沒想到,從天羅地網般的監控中消失的劫匪,居然親自駕駛裝滿炸.藥的直升機,重新回到現場。
“宋司”伸手擦掉臉頰上沾到的血,注視着駕駛員的背影,神色鎮定,一點不像剛剛被綁架、站在一堆炸藥邊上的人質,五官甚至顯得有點僵硬,似乎正戴着看不見的面具。片刻後,他開口道:“阿金。”
男人背對着他,因為這兩個字陷入了沉默。
身後有人小心地握住宋司的肩膀,将他的雙手反剪至背後,接着用黑布蒙起他的眼睛。
他被固定在直升飛機的座椅裏,什麽也看不見。前面的“阿金”開口說話,聲音與他在腦中聽到的一模一樣:“您還記得我,這是我的榮幸。”
宋司既沒有提剛才的對峙,也沒有提那個朝自己開槍的人質,而是道:“小嘉文的意識海裏,我變成了你。你坐在那架舊秋千上,被小嘉文教訓了。”這句話說到最後,他頓了一會:“我想起了不少東西。”
阿金的聲音裏卻沒有笑意,比起劫持宋司的時候,顯然多了幾分鄭重和尊敬。
“汪嘉文未經批準擅自行動,我已經懲罰了他。”
宋司微微偏了一下頭。
他似乎聽到了某種極輕極輕的響動,就貼在鼓膜邊,如同蝴蝶張開翅膀,準備翩然起舞。
明明被蒙着眼睛,宋司卻重新“看”到了直升飛機內的場景,他的目光像從更高的次元投下來的,帶着無法控制的威嚴和高高在上。
他“看見”阿金的肩膀有些發抖。
宋司嘆了口氣,問:“我是誰?”
阿金慢慢做了一個深呼吸。
“您是流落在外的神明。”
*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