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夏季
第21章 夏季
手術開始這一夜,秦簡徹夜不眠,她不知從何處請來一尊媽祖像,供在屋裏,閉目祈禱着。
郎追也睡不着,他偷偷打開窗戶,裹着被子看着月亮,與菲尼克斯、露娜通感。
此時中國在晚上22點,費城位于早上10點。
原本西五區的費城,與東八區的中國本該有13個小時的時差,但因為美國在每年4月的第一個周日,到10月的最後一個周日執行夏令時,也就是将時鐘往前調1個小時,因此直到11月到來前,他們依然只隔着12個小時。
教菲尼克斯音樂的老師要下午再來,小菲爾現在可以盡情玩耍。
露娜所在的西三區則處于早上11點,她用力蹬着地面讓秋千越蕩越高,身側是茂密的榉木林,遠方的草原如黃綠色的絨布,分布着幾朵棉花糖,那是數量驚人的羊群。
來自加利西亞的廚娘哼着歌,在廚房中忙碌着,她煮了Locro濃湯,又烤了披薩,濃郁的食物香氣被冷空氣裹挾上升。
南半球快要入冬了。
菲尼克斯試圖教鹦鹉瑞德講小紅帽的故事,但對五彩金剛鹦鹉來說,這個故事太長了。
郎追告訴他:“瑞德這個品種的鹦鹉語言能力不強,能背幾個單詞就不錯了,要說學舌,還是非洲的灰鹦鹉最厲害。”
菲尼克斯就改教《瑪麗有只小羊羔》。
露娜問道:“寅寅,你爸爸是今天做手術嗎。”
郎追回道:“嗯,應該要開始了。”
露娜好奇:“手術是怎麽做的?最開始做什麽?”
郎追想了想:“第一件事肯定是重複确認病人的身體狀态,準備麻醉吧。”
醫生做手術前要和病人、家屬說明手術過程,再請他們簽手術同意書,郎追講解起這個來頭頭是道。
道濟醫院,手術室。
溫蒂醫生問:“沒吃東西吧?沒喝水吧?”
月紅招回道:“沒有,我餓了一天了。”
溫蒂醫生:“那就好,不然萬一你受不了麻醉,昏着的時候吐出來,嘔吐物會堵住呼吸道讓你窒息。”
郎善彥給他一條褲子和一塊薄毯:“換上這個褲子,自己躺上去,蓋好毯子,別着涼了。”
月紅招商量着:“大夫,我能穿自己的衣服嗎?這樣萬一有個不好,下葬時也體面吶。”
手術室裏所有醫生護士異口同聲地說:“不行,換,快點!”
穿什麽馬褂呢?是不是醫生給你開胸時還要先給你解扣子啊?
月紅招默默走到角落換衣服,溫蒂醫生看了一眼他流暢的背部肌群,心中評估着麻醉風險。
郎善彥說:“他的肝腎腸胃都很好,也不抽煙,洋煙水煙旱煙都不碰,能背着幾十斤的行頭在戲臺上唱很久的戲。”
月紅招年輕,心腦血管也好好的,這陣子郎善彥給他開養身的方子,他努力喝藥、時常走動鍛煉,身體恢複得不錯,對麻醉和手術是最好的級別。
溫蒂醫生揚聲确認:“月紅招,二十八歲,身高173,體重130斤?有錯誤嗎?”
月紅招:“沒錯,我原來140斤,病掉秤了,現在130斤。”
溫蒂醫生:“去躺好,備皮。”
月紅招不知道備皮是什麽,但看到郎善賢拿着刀片過來,他顫抖了:“醒着切啊?”
郎善賢翻了個白眼:“不是,刮毛。”
美洲大陸的露娜恍然大悟:“我懂了,備皮就是刮毛。”
菲尼克斯好奇地問:“然後就是麻醉了嗎?”
郎追道:“嗯,我猜他們要用氧化亞氮和氯|仿吧,反正最好別用乙|醚。”
露娜高興舉手:“我知道乙|醚,我知道,我爸爸拔牙時就用了乙|醚,可是為什麽不能用?”
郎追:“因為這種麻醉藥物會讓呼吸道的分泌物增加,有更高幾率引發術後并發症。”
說完這個,他再次雙手托腮,心想,因為沒有儀器來精準定位病竈,所以他也不知道這次手術到底是只切一部分肺,還是右肺全切,可能連醫生他們也不清楚。
X光已經誕生,但道濟醫院沒有這項設備,不然醫生們大概會更心裏有底。
不過不論是切肺葉還是切全肺,放在前世,如果是微創版本的話,這兩個手術還能定個三級的難度,直接開胸去做的話,難度只有二級。
溫蒂醫生能做得下來嗎?月紅招的運氣夠不夠啊?
郎追試着在腦海中模拟着這個時代的手術,但不知道為什麽,一想起傻阿瑪和弱雞二叔今天要去做助手,他就覺得手術的開場一定是這兩人的鬥嘴。
溫蒂醫生配好的氯|仿通過靜脈注射送入月紅招體內,月紅招躺在手術臺上,看着上方的燈光,逐漸失去意識。
接着醫生們要為其氣管插管,全程維持氣體麻醉,溫蒂醫生提供的是氧化亞氮。
郎善彥親自插好管,月紅招靜靜躺着,什麽不舒服的反應都沒有。
郎善賢道:“接受麻醉的病人是把什麽都交給醫生了,現在就是一刀割他脖子上,他也不會覺得痛。”
郎善彥冷冷道:“割什麽脖子?割肺!”
郎善賢笑道:“嗻。”
說話間,月紅招被推成側卧位,護士已将器械點好,放置于推車上,随時可以遞給溫蒂醫生。
溫蒂醫生刷完手過來:“經過術前診斷,我們确認月紅招的病竈位于右肺上葉,因此我們從後外側路徑,也就是第六肋床進去,把胸部墊高點,不然肋間隙太小了,我看不到裏面。”
說話間,準備工作就緒,手術部位消毒,鋪上手術洞巾,溫蒂醫生将過程早腦子裏再次快速過了一遍,以自己最熟悉的執筆式握住手術刀,在月紅招的皮膚上直直一劃。
接下來是皮下組織。
人體黃色的脂肪暴露在醫生們眼中,但并不礙事。
朗善賢道:“幸好月老板是個瘦子。”
溫蒂醫生深有同感:“嗯。”
她曾在做手術時被患者的脂肪濺一手,而且術後脂肪液化,傷口久久不愈,可麻煩了。
說話間,斜方肌、背闊肌、菱形肌、後鋸肌、前鋸肌也被切開。
“分離軟組織。”
手術時間越長,感染風險越高,溫蒂醫生的動作并不慢。
看到肋骨時,溫蒂醫生看到了骨折留下的傷痕。
但她現在要将骨頭撐開,因為兩根肋骨的間隙太小了,只有2厘米,手術刀無法探進去切肺。
“肋骨撐開器。”
月紅招的肋骨被一點點撐開,這曾被打斷的骨頭在此刻是如此堅強,它們的間隙被撐到了原來的10倍,20厘米,卻依然沒有斷裂。
即使月紅招此時安靜地只剩呼吸,他的骨頭依然展現着旺盛的生命力,心包之中的心髒也有力地跳動着。
病人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活下去”。
手術臺邊的醫生們無數次從病人們那裏接收到這些信號,他們也無數次的回應。
肺部終于露出來大半。
溫蒂醫生這時驚嘆道:“只有右上肺葉,善彥,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只靠中醫手段和聽診器就準确定位了他的病竈位置,而且他的腫瘤沒有擴散到肺中葉,控制得真好,你用了什麽藥?”
郎善彥:“我們可以在手術結束後再說這個,溫蒂醫生,我願意将藥方給您看,不過中醫講究一個人一個藥方,這個肺癌患者的藥方未必能應用到下一個身上。”
溫蒂醫生:“聽起來佷複雜。”
郎善彥拉着鈎,心中卻不自覺想起了寅寅,在他為月紅招看病時,寅寅也提出用聽診器為月紅招看診,因為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病人們一向不會拒絕他的要求。
而在完成聽診後,正是寅寅用堅決的态度,認定病竈就在右上肺葉。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那孩子非常敏銳,非常有天賦。
被阿瑪隔空誇贊的郎追對小夥伴們說:“我阿瑪開藥的水平非常高,我在這方面都有點崇拜他了,他能僅用藥就治好一個小孩的哮喘,我至今弄不明白他是怎麽做到的,而且他開的藥很便宜,那孩子的父親是賣驢肉火燒的,但也負擔得起醫藥費。”
郎追比劃着,“如果他的藥一如既往的有效,說不定月紅招的病竈不會擴散太多,能多保留一些肺組織。”
露娜對癌症沒有概念,但既然郎追的爸爸那麽厲害,她也開始好奇郎爸爸能不能治療她心中最可怕的病了。
“那他可以治療過敏嗎?我家以前有個仆人吃花生時過敏,結果就死掉了。”
郎追:“這你可問對人了,我阿瑪前天才治好一個過敏性鼻炎,不過那是用針灸治的。”
病竈控制得好,就意味着醫生們只用切掉月紅招的右上肺葉了,這能大幅增加他的存活率。
如果摘全肺的話,到時候不管是負壓也好,膿液也好,種種嚴重到很難收拾的後遺症都能送月紅招上天。
手術室中,溫蒂醫生開始進入她在外科世界中比較陌生的部分,肺。
即使都想快點把手術做完,這時候她也只能沉下心,小心翼翼地将右肺往後牽引,切開縱膈胸膜後,她回憶着與同學悄悄偷屍體練解剖的過往,找到了上腔靜脈的下緣。
就從這裏開始吧,分離!
她避開所有也許會傷到病人的地方,将右肺的動脈主幹、上葉尖等部位顯露出來。
郎善賢的呼吸加快,他生怕溫蒂醫生的某個動作會傷到重要血管,接着大出血,然後手術失敗。
但是他擔心的情況始終沒有發生,溫蒂醫生以她紮實的技術完成了分離。
溫蒂醫生用冷靜的語氣說:“現在開始,就是切除右上肺葉了,呵呵,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希望我的手如你們的繡娘一樣靈巧。”
對于一位經常面對産後大出血的醫生來說,血管是她的老對手,也是她的老朋友。
溫蒂從尖端靜脈開始,她将血管分離出來、結紮、縫紮、切斷。
接着是尖前段動脈。
她曾解剖許多屍體,對肺部的結構,她谙熟于心,眼前看到的一切正與她的知識對照着。
其實胸外科也挺有意思的。
在郎善彥的幫助下,他們将右上肺葉向上拉,下葉向下啦,手術刀揮舞着,沿着肺裂處,将葉間胸膜切開,把裏面的血管也顯露出來了。
現在開始處理這些血管。
雖然醫生正在挑戰一個新手術,但目前來說,居然算得上順利。
病人優秀的基礎身體素質,将細節反複推敲的術前會議,神奇的中醫輔助,讓成功變得沒有那麽遙不可及。
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出血了。”
這次出血讓醫生們都緊張了起來,幸好道濟醫院的醫護對于這種狀況十分熟悉,女性在生育時要面對的難關太多太多,大出血只是其中一項。
溫蒂擡手,護士就将止血鉗拍在她手上,她銳利的目光在月紅招的胸腔內掃視着,随即伸出手,一夾。
血被止住了。
“我夾住血管了,紗布!”
又是一番處理,月紅招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所有醫護都需要擦汗,他們的心跳在剛才升到至少一百六,現在又降回來,幸運的是他們都沒有高血壓,因此無人倒下。
溫蒂告訴衆人:“手術繼續。”
她用組織鉗夾住支氣管,護士按着呼吸囊,使右中肺葉、右下肺葉鼓起來。
“好,我看到葉間裂了。”
醫生們手握持針器,飛針走線,動作越發小心謹慎。
他們将上肺葉連接其他部位的部分分離,把血管結紮,切斷。
病竈部位開始逐漸離開月紅招的軀體。
“上葉靜脈完成縫紮。”
“我感覺我對肺的了解前所未有地清晰。”
“給我紗布球。”
……
“輪到上葉支氣管動脈了。”
溫蒂醫生看了眼鐘表,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
上葉支氣管動脈是這場手術中的最後一個難點。
溫蒂醫生:“擦汗。”
她今夜叫護士擦汗的次數和她第一次主導手術時一樣多。
護士拿起棉布在她額上擦了擦,小聲說:“醫生,快結束了,病人的心跳依然很穩定。”
溫蒂醫生應了一聲,手上微微用力,切斷了最後一根動脈。
病竈組織被完整取出。
郎善賢小心翼翼地捧起病竈組織,癌細胞浸潤了月紅招的右上肺葉,這一塊肺葉觸感與正常的肺葉截然不同,尖端的部分甚至該被開除肺籍,只是長得很快、但對呼吸沒什麽用的廢肉。
然而手術還沒有結束,因為郎善彥曾聽兒子提過一個問題——“如果你們把病竈切掉以後,還剩了一些肉眼看不到的癌組織,那怎麽辦?等複發的時候重新開胸又切一遍嗎?”
郎善彥當時愣了一下,随即一本正經地和年幼的兒子讨論方案:“那在手術結束後,我繼續給月紅招開藥調理?”
郎追:“沒有什麽預防的方法嗎?比如把剩下的肺也清理一下?”
郎善彥哭笑不得:“拿什麽清理呢?消毒的藥物嗎?”
郎追反問:“為什麽不行?拿碘酒把那些地方塗一下嘛。”
郎善彥無奈道:“你這孩子,怎麽什麽事都敢想,阿瑪真擔心你長大以後天天被病人全家拿刀追着跑。”
秦簡在旁邊繡着老虎手帕:“我會讓寅寅把身手練好一點的。”
郎善彥立刻說:“讓他跑快點就行了!寅寅,你聽好,不管你以後功夫多好,也絕對不能打病人,不對,你不能随便打人!”
郎追:“……哦,好。”他覺得阿瑪說這事晚了,他已經在金三角打過很多次痊愈後想搶劫診所的病人了。
然而此刻,郎善彥卻使用了兒子的奇思妙想,即碘酒塗抹患處。
碘酒在1839年誕生,距今66年,但人們認識到它的作用,卻是在23年後的南北戰争,它在那場戰争中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它可以殺死病菌,現在郎善彥也希望它殺那些可能殘餘的病竈時能有點用。
“沖洗。”
完成這一切時,月紅招的呼吸和心跳依然穩定,這對醫生來說是最值得慶幸欣慰的事情。
月紅招曾為了成為角兒而拼盡全力地練功,那時流下的汗水讓他積攢了一具足以應對殘酷手術的身體。
溫蒂醫生看着他的睡顏,贊嘆和祝福着:“了不起的小夥子,他撐下來了。”
最危險的階段過去了,醫生們開始縫合。
溫蒂醫生開始擔心一個問題,“如果胸腔積液太多怎麽辦?”
郎善賢道:“中醫對待這種情況,一般是紮針,讓積液流出來。”
溫蒂醫生依然憂慮:“我們把他的右上肺葉切掉了,積液肯定不少,針紮出來的洞太小,可不夠用,我記得我老家對付膿胸的時候,會插一根橡膠管在病人身體裏。”
郎善彥說:“那樣會有外部的空氣進胸腔,會感染的。”
溫蒂醫生頭疼:“管子的另一邊放水裏,空氣就進不去了,不過積液不多的話,人體會自己吸收掉的。”
“還有一件事,就是在手術結束後,他會非常、非常的疼,別讓他掙紮到把線崩斷,當然了,他可以咳嗽,這個不用壓抑,他可以輕輕地咳。”
縫合結束,小護士按壓着呼吸囊,确認月紅招的肺沒有漏氣,也沒有流血。
郎善賢感嘆:“瞧月老板的肺子多好看啊,粉紅粉紅的,真是人美戲美肺也美,那些抽煙的人肺都是黑的,月老板但凡命數沒那麽坎坷,也不至于憂郁出個肺積之症來,不知道日後還能不能再聽一出他的《棋盤山》。”
郎善彥祝福了一句:“運氣好的話,這肺子且得再用個十幾二十年呢,說不定能用到三十年後。”
四十年五十年的話郎善彥不敢出口,這年頭大家都是活到五六十歲便差不多了,他自己都不敢說能把肺用到四十年後。
郎善賢想起一件事來,順口和大哥告狀:“老三前陣子被朋友拉着去吸玉蘭煙,被我打了,那小子挨打的時候還犟嘴,說什麽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腎子,肺不要緊。”
郎善彥鳳眼一眯,語氣危險起來:“明天把他叫出來,我也打一頓,今天吸玉蘭煙,哥哥教訓還敢回嘴,明天是不是就要去抽大|煙?反了天了他!”
對于弟弟們,郎善彥有一種樸素的教育觀念,那就是如果他們走了歪路,說不定日後就會連累自己,所以他要在他們犯錯之前就用拳頭教會他們什麽才是對的。
郎善賢見大哥發火,立時添油加柴,展現他對郎善佑的兄弟情:“若是老三敢犟你的嘴呢?”
郎善彥想都沒想:“那我就廢了他的腎子。”
郎善賢心下一寒。
月紅招被推入病房之中,道濟醫院的床位只有三十來張,住院的通常是産婦與嬰兒,這處病房在最偏僻的角落,是專門騰出來只給他一人住的。
溫蒂醫生對郎家兄弟點了點頭:“病人就交給我們看護吧,你們明晚再來。”
這是為了他們着想,以免涵王府日後找這兩兄弟的麻煩。
“謝謝您,溫蒂醫生。”
郎善彥對她深深鞠了一躬,彎腰時順手摁着郎善賢的後腦勺用力一按,一米七不到的郎善賢直接被一米八的哥哥摁得趴地上。
溫蒂醫生端莊地微笑着:“這禮可真大。”
郎善賢龇牙咧嘴爬起來:“您配這個禮,我們欠了您一個大人情,怎麽謝都是應該的。”
結束了工作,已是寅時末,近卯時了(淩晨四點快五點),天依然暗着,只天邊有一絲絲很微小的光,照亮郎善彥回家的路。
他加快腳步,最後直接跑了起來,到了東縧胡同,郎善彥邊喘氣邊掏鑰匙,可是一按門板,門便自動開了。
秦簡站在門後,面上帶着關切:“手術可還成功?”
她的表情分明是“就算手術失敗月紅招死了你也不要愧疚成死狗我依然會愛你”。
郎善彥鼻頭一酸,一把擁住她。
秦簡撫摸着他的後背。
郎善彥哽咽着說:“我們把生病的那塊肺切掉了,傷口也縫好了,月老板現在睡在病床上,能呼吸,有心跳。”
秦簡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郎善彥撒嬌:“這只是闖過了第一關,之後我們和月老板還有很多關要闖,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秦簡攬着他往屋裏走:“那是以後的事,今晚先休息吧。”
郎善彥靠着她:“好,寅寅呢?”
秦簡笑道:“他啊,早被我哄去睡了,今夜就他還有夢做。”
東廂房中,郎追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說着軟綿綿的夢話:“我斃了你小子。”
郎追以為郎善彥做完大手術後會睡到中午,誰知清早起來就看到他在飲濃茶,桌上擺着羊肉和烙餅,秦簡調了芝麻醬,郎善彥就用烙餅卷了羊肉、大蔥,往醬裏一裹,往嘴裏一塞,美!
兩口子都吃得噴香,就郎追有點嫌棄:“清早就吃這麽油呀?”
郎善彥含糊不清:“我拉肚子也不要你遞草紙。”
秦簡招呼着:“特意給你熬了小米粥,來吃吧。”
郎追爬到凳子上坐好,問傻阿瑪:“用了碘酒嗎?”
郎善彥望他一眼:“用了。”
郎追放心,那就好,切除腫瘤後再用碘酒、冷凍等方式處理一下,可以降低複發概率是現代醫學常識,郎追對自己的經驗能幫到傻阿瑪感到高興,他端起碗嘬了一口粥,也拿起烙餅往嘴裏塞。
郎善彥和兒子說起自己幼時的事:“我小時候和母親學吃飯禮儀,哦,就是你祖母,她教我吃飯時可以說說話,和家裏人聊聊天,但不要故意砸吧嘴,拿筷子翻菜碗,或者大喊大叫噴得口水到處都是。”
郎追點頭:“應該的呀,我媽也這麽教我。”
秦簡別開臉憋住笑。
郎善彥低頭一笑:“有一日我和你祖父出去喝豆汁,他吃什麽都動靜大,我也沒說什麽,坐一邊吃炸圈兒,他突然就把喝光豆汁的碗砸我頭上,說我不像他,我也氣,就跑到外祖家去了,他讨厭西醫,我現在也學起西醫。”
郎追在這種事情上無條件站傻阿瑪:“你爹腦子有病,不要和有病的人計較。”
郎善彥:“你祖母還教過我,說出門在外,萬不可對子罵父。”
郎追:“我沒出門呀,好吧好吧,以後要有人當着我的面罵你,我就拿棍子打他。”
秦簡再也忍不住了,她将碗一放,笑了好一陣,才催促道:“天橋底下說書的都沒你們話多,善彥,快吃完飯到藥堂做事去。”
郎善彥:“诶~”
院中杏樹不知何時結出了小小果實,屋外吹來的風攜帶熱力,這是夏天來了。
郎追想起自己昨晚做過的夢境,夢中是十四歲的夏季,他被人拿刀頂着脖子,給一個吸煙吸得肺黑透的混混做了肺腫瘤切除手術。
他做的是微創手術,用時75分鐘,病人術後恢複良好,就是老頭子将郎追罵了一頓,将床底藏着的槍拿出來扔他面前。
“讨不回醫藥費,你就別回來了!”
郎追回憶幾秒自己輝煌的讨債史,看到秦簡給阿瑪重新打了辮子。
郎善彥對着鏡子美了好一陣,戴上夏季的涼帽,跑過來親了郎追一下,潇灑出門。
郎追擦着臉,看着窗外杏樹,開始期盼杏子成熟的那天。
月紅招在劇痛中蘇醒,就聽到趙秧苗的喊聲。
“溫醫生,他醒了!他醒了!”
月紅招有些口幹,他嘴唇動了動,就看到兒子趴在床邊,握着他的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爹,你還活着呢,太好了嗚嗚!”
他還活着,月紅招疼得有些恍惚。
閻王爺沒收他,他依然活在這喧鬧的、令他辛苦不已、卻怎麽也舍不下的人間。
道濟醫院給月紅招做手術這事到底沒瞞住,在郎追從阿瑪口中聽到的零碎言語中,他知道月紅招才從麻醉裏醒過來時疼得哭了半天,知道月紅招後來還發了燒,郎善彥給他開了重藥,才又把人從閻王爺那拉回來,也知道他在六月初出了院。
快死的人突然能走能跳,過了一陣還開始在院子裏練嗓了,簡直是不可思議,再一問,原來是找洋醫生切了生病的那塊肺!
一切都由溫蒂醫生擔了,她告訴外界,是她想要嘗試新手術,因此找上了月紅招,話語中并未提及郎善彥、郎善賢。
如今外國人要拿中國人做什麽事也不稀罕了,此言一出,京中先是議論紛紛,緊接着不知為何,就起了要驅逐這個洋醫生的風潮。
輿論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擴散,道濟醫院開始無人上門看病,溫蒂醫生出門時會被扔爛菜葉子,然而面對這一切,溫蒂醫生保持着令人驚訝的從容。
她對夜晚偷偷上門來送藥的郎善彥說:“我以女性的身份學醫時,被我的父親和兄弟用椅子砸破了頭,偷屍體練解剖時被人吊在樹上一整天,菜葉不算什麽。”
郎善彥更感慚愧:“女子學醫不是錯,您用醫術救了月紅招更不是錯,您做了對的事,不該被這麽對待啊。”
溫蒂醫生露出奇異的笑意:“有時候女人做什麽都是錯的,不過這回我卻沒虧,善彥,我已經買了回家的船票,月紅招的病例很珍貴,新開發的手術也很有價值,我想,我家鄉的醫院會願意為此給我發工錢的。”
郎善彥驚愕:“您要走?”
溫蒂醫生語氣平靜:“我留在這裏對道濟醫院不好,很多病人都不敢來了,這有違道濟女士開辦醫院的初衷,放心,醫院裏的汪醫生同樣優秀,他會接手我的工作。”
郎善彥面露擔憂:“到底婦産科還得女醫生來做更好。”
溫蒂嘆息:“在一些人眼裏,男醫生總比洋醫生好,善彥,你日後不要再來這了,容不下我的不是你們的百姓,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若沒有他們的推波助瀾,誰會在乎一個女醫生做手術?而且這段時日以來,找我麻煩的都是流氓地痞,也是他們的存在,讓産婦們不敢再來醫院尋求幫助。”
這件事裏最可疑的地方,還在于月紅招這個故事主角竟一直待在院子裏無人打擾,仿佛有人刻意避開了他。
待他聽了消息到道濟醫院來尋溫蒂時,溫蒂才察覺到幕後之人的身份,涵王。
郎善彥咬住下唇,難受了好一陣,才說:“溫蒂醫生,這份藥,請您一定要收下。”
他将一個藥葫蘆交給溫蒂,裏面裝着的正是這段時日給月紅招吃的七蛇丹,此藥有清熱鎮炎的功效,在天氣變熱、傷口極易被感染的時候,月紅招奇跡般的沒有被傷口炎症殺死,說不得就有這藥一份功效。
溫蒂知道這藥的珍貴,她慎重收下:“謝謝你,善彥,等我老了,我會寫一本書,記錄我在清國的故事,我會寫我曾見過你這樣出色的年輕人,還有你神奇的針灸和藥,你在治療腫瘤、外科手術上的天賦,人們應該記住你。”
如今交通不便,她這一走,大概就是與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永別。
郎善彥知道溫蒂是一位女士,即使兩人隔了30歲,卻依然男女有別,他從小到大學到的禮節都告訴他,應該與她保持相處距離才算個斯文君子,可這一刻,他卻很想學洋人的禮節和溫蒂握握手。
他心中無旖念,只是很尊敬、很感激這位醫道前輩。
這年夏季,溫蒂離開了京城。
為了安全起見,郎善彥開始為日後做打算,涵王府無論如何也是宗室近支,如今宮中老爺子還未有子嗣,若是日後……那潑天富貴就只能在宗室裏尋,以至于如今許多還在能生歲數的近支王爺,都成了一衆人等明裏暗裏押寶的對象。
要說誰能壓住這些人,便只有宮裏另一位主子了,郎善彥思來想去,想起一位故人,姓劉,是宮裏的梳頭太監,因他梳頭手藝好,在貴人面前十分得臉。
多年之前,這位劉太監還未發達時,曾有過頭疼腦熱,那時都是郎善彥給這些得了病的宮女太監看病送藥。
郎善彥當即行動起來,找了個機會請劉太監吃飯,給他送錢送宅院,把關系重新走動起來吧。
郎善彥并不覺得這麽做是錯的,京中但凡是大藥堂,誰不是這樣汲汲營營,攀附權力者,好帶着一家老小活下去呢?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重視起來,那就是對寅寅的培養,這孩子天賦實在好,又有諸多奇思妙想,切肺、碘酒擦腫瘤患處等想法都是他提的,很該好好教導。
郎善彥摩拳擦掌,覺得有養育兒子這個奔頭在,生活的苦又化作了甜。
“寅寅,寅寅。”
晚上,郎追正在南半球看小夥伴堆雪人呢,就聽見傻阿瑪一邊喊着名字一邊進來。
郎善彥這一喊,郎追、菲尼克斯、露娜都回頭看他。
露娜誇道:“你爸爸真帥。”
菲尼克斯:“我爸爸不留胡子的話也有這麽帥。”
郎追則對傻阿瑪裝出很困的樣子,問:“幹嘛?”
郎善彥拿一本小冊子給他:“這個你收着,明日清晨随你娘練完功,就按着上頭的病例開方,阿瑪回家檢查。”
郎追:“啊?”
從這一日開始,郎追悠閑的養肉日常就沒了。
傻阿瑪不甘心只讓他拔罐針灸了,還要讓他練開方,開得不好就被挑挑剔剔。
可郎追從1歲算到現在,學中醫也就是兩年的事,怎麽可能開得出讓郎善彥滿意的方子?下的藥重了被說不顧病人死活,下的藥輕了又說是沒用的太平方。
而且他娘說他身子骨養得不錯,可以開始蹲馬步了,太硬的功夫郎追暫時練不了,但他可以先跟着她把練法、打法等套路記下來。
郎追:學習的苦,我瘸錐兩輩子都沒逃過。
連那德福也不清閑,郎追讀醫書,他就要背菜根譚,郎追蹲馬步時,那德福同樣跑不了,拿了做郎追書童的工錢,那不管郎追做什麽,他都得跟着一起。
最可怕的是,栀子姐對此樂見其成,完全不顧自家兒子在太陽底下蹲馬步有多苦不堪言!
夏日炎熱,院中兩個小孩雙手平舉,膝蓋彎曲,蹲得不夠深就要挨條子抽。
郎追偷瞄那德福,發現那德福的手腳輕顫,動作卻沒變形。
郎追曾苦了大半輩子,練功這點苦他樂意去吃,但沒想到那德福也頗有毅力。
他小聲問那德福:“德福哥哥,你腿酸不酸?”
那德福繃着的小臉一下就垮了:“可酸死我喽!”
郎追:“待會兒我請你喝糖水吧。”
那德福:“真的?”
郎追:“嗯!咱們待會一起去掏紅糖罐子。”
夏天流這麽多汗,實在很需要加了鹽糖的水補補,待被秦簡盯着打完一套軟如棉花的拳法,郎追拉着那德福遛進廚房,在他的指揮下,那德福蹲下燒火,先燒開水。
郎追翻出蘋果和早上沒吃完的紅薯,切了塊往水裏扔,接着就是撒糖,又放了一點鹽,這是他的烹饪秘訣,鹽和糖的味道有時能互相增進,就像做菜放糖能提鮮一樣,做甜品時也可以加一點鹹。
煮出一鍋冒甜香的糖水,郎追又去拿他阿瑪才做好留給秦簡的龜苓膏,拿菜刀剁了一半,再切塊放糖水裏。
出鍋,裝碗,兩小孩一人捧一個碗蹲在屋檐下,用帶着果香的糖水犒勞辛苦一天的自己。
郎追道:“哎呀,冬天的時候我嫌冷,到了夏天,我又開始惦記冬天了。”
那德福道:“我就從不想冬天,太冷了,我總生凍瘡。”
郎追從沒生過凍瘡,金三角的氣候不支持凍瘡生長,而在這輩子,他沒受過凍。
他想了想,靠那德福坐得近一點:“那到了下個冬天,我煮熱湯送給你喝,喝了就全身都暖,不生凍瘡了。”
那德福嘿嘿笑起來:“寅哥兒,你真好,但我今年也不怕冷啦,我媽掙到錢了,會給我買皮手筒戴。”
說話間,他也往郎追這邊蹭。
郎追:“德福哥,靠太近好熱啦。”
那德福:“就讓你熱,就讓你熱,嘿嘿~”
如此鬧騰時,格裏沙上線,小熊一來,就品到了甜甜的滋味。
他雙手捧臉:“哇!這個好好吃!”
.
許是白日夠累,郎追的睡眠質量不降反升,有時往床上一倒能一夜無夢到天亮,醒來時渾身都活力滿滿,精力足到郎追覺得自己随時可以上房揭瓦。
小孩子的身體就是好,學什麽都快,恢複力還強。
只有醫術,這是必須要有經驗和時間積累的東西,郎追開的方子還是不能讓郎善彥滿意。
他也不洩氣,只是在背醫書時更努力,誰知才背了兩本書,郎追就真要給病人開方了。
1905年8月7日,農歷七月七,七夕節,郎善彥學洋人買了花回家,在家點了蠟燭,給秦簡唱《七月七日長生殿》。
郎追坐在屋裏等着和菲尼克斯、露娜聚會,誰知知惠的弦卻動了起來。
他心中疑惑,這孩子在家裏無法學習,因此和郎追說好,白天郎追學習時叫她來聽課,她想認字。
但是知惠的通感時間只有20分鐘,白天已經耗完了,現在這孩子強行在沒恢複的時候呼喚他通感,第二天會頭很疼的。
是遇到什麽急事了嗎?
郎追立刻将兩人的弦接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支持正版的讀者朋友,經過約72000字的試讀階段,寅寅的人生也進入了新階段,在此蘑菇覺得有必要對讀者朋友進行一些文章相關的交代。
日更是肯定的,有事蘑菇會請假。
接着是劇情交代,簡介中秦追将自己的人生分為三階段,不過本文敘事實際是跳過最虐的金三角階段直接進入清末民初,現在郎追已經逐漸融入這個時代,并與那德福、月梢、格裏沙、菲爾等角色交朋友,秦追是主線,其他角色的線與主線交彙時,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才能形成完整的小說世界,因此本文是微群像。
蘑菇會認真寫這個故事,尊重文中每個角色的人生抉擇和他們的結局,他們的人生有起有伏,有喜有哀,但故事的底色是溫暖向上的,希望能寫出一個好故事給大家,比哈特~
.
文中肺葉切除術的資料來自網絡搜索,以及《外科手術學》。
.
關于肺癌手術發展史:目前常見的TNM分期系統,也就是分早期、中期、晚期這回事,最早是1943—1952年間提出,并在之後許多年完善,在1905年是沒有這回事的,癌細胞則是在1912年,由法國醫生加斯頓·奧丁發現、分離和培養,1905年依然是沒有的,也是在1912年,英國醫生們完成了首例因腫瘤而進行的肺葉切除術,但那時候依然是沒有消炎藥的,所以雖然手術成功,但患者死于膿胸。
接着在1933年,一位醫生在治愈一例癌症擴散較廣的病人後,提出他的理論,只要切除得夠幹淨,肺癌就可以被治愈(這個倒也沒錯,但是切太多也很要命啊),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內,醫生會對病患進行非常徹底的手術,胸一開就是全肺摘除術,不會像文中只摘除了右肺的上肺葉,而是整個右胸一起摘,即郎追設想的那種全肺都切。
但全肺切除手術的風險遠高于只切肺葉,雖然人體有設計冗餘,剩一半也能用到老死,但別的不說,光是一半肺沒了時,血循環集中到這剩下的一半,對心髒的壓力便可想而知,病人術中直接心髒停跳的記錄也不少,直到50年代,才有醫師開始提出,全摘固然安全,但肺葉切除術同樣能治愈肺癌,且更安全,但全肺摘除這個風潮還是刮過了60年代。
文中正處于一個很古早的時代,1905年,大清還在,癌細胞沒被發現,醫生們在比現代更黑暗的夜中摸索探尋前路,因此文中手術可能顯得有點……原始,而且冒險的指數很高,病人也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态上臺,但幸運的是,他們用勇氣和努力争取到了成功。
.
吃中藥治好哮喘是蘑菇一位表哥的事,他是80年代生人,2歲的時候哮喘,在市中心醫院找一個八十多歲還在坐診的老大夫開方子,吃了8毛錢的藥(好便宜!),好了,現在四十多歲了,一直沒有複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