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羨澤睡得很不安穩, 夢裏大半都被鐘以岫的面容和聲音占據。
她似乎耳邊還有他回蕩在空蕩蕩海味暗室中的喘息,還有他将手背搭在眉毛上,卻從指縫中試圖看清什麽的雙眼。
幾十年前, 羨澤察覺到他态度的改變, 她當時一直認為是她馴服、彎折了他,但現在再回想他啞聲喊着“不要走”的面龐,或許這背後有着更激烈更複雜的心緒變化。
在昏睡之中, 羨澤有時候能聽到風沙聲與說話聲, 有時候又感覺四周安靜且香氣濃郁, 但始終沒有擡起眼皮的力量。她胸膛的傷勢恢複得并不是太好, 仿佛那個破洞還在……
或許抱着她的男人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羨澤能感覺到自己躺在綢緞軟墊上,幾日沒有挪過窩, 也沒有颠簸。
有時她能感覺有人離她很近, 呼吸是微冷的, 冰涼滑膩的觸感和她的尾巴糾纏在一起, 時不時會有手指纏着她的……頭發,呃或者是鬃毛。
她覺得癢, 但昏睡沉沉,她皺起眉頭卻無法睜眼訓斥, 所幸對方十分擅長察言觀色, 瞧出她的不樂意便松了手。
他動作總是十分輕柔地,羨澤甚至沒聽到他走路的聲音,大多是有什麽摩擦過地面的窸窣輕響。
她還聽到周圍遙遠的人聲,野獸嘶吼聲,呼哨聲也越來越清晰……
羨澤極其緩慢的從深眠中蘇醒,正要伸個懶腰的時候, 聽到似乎有人走入她所在的空間。
“……她恢複的很不好嗎?胸口這次的傷觸及她內丹靈海,而且看外傷,現在也沒有痊愈的跡象。”戈左的聲音,竟然也能聽起來如此憂心忡忡。
路上抱着她的男人站在不遠處,聲音有種如濕霧落在沙地上的輕柔沙啞,他道:“她很虛弱,看她內丹的情形,應該是幾個月前,有人取走了她內丹中最核心的碎片。她現在內丹,是這段時間好不容易從頭重建起來的。”
戈左似乎被驚到了,罵了句西狄髒話:“怪不得幾個月前金核會有那麽大的反應!難道那時候她正在遇害?誰有能力做到這種事?!難道是……”
男人似乎也沉默了片刻:“如果是真的,我們或許……”
羨澤也在消化着這突如其來的訊息,卻沒察覺到這倆人已經走到旁邊來,戈左輕聲道:“要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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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很可能會疼醒,你抓着她的腳和尾巴,我真不行先用蛇斑索把她前爪捆住。”
羨澤一驚:這是要幹什麽?!
這倆人——
她猛地睜開眼,甩起尾巴,拍向靠床尾坐着的戈左,戈左似乎早就習慣她的巴掌和甩尾,眼疾手快的捉住她尾巴,順着脊背順毛似的捋了幾下。
而床頭坐着的面紗男人,手中則拿着一根長針,就要來紮她。
羨澤震驚:醒來之後有男人要拿針紮我?
紮針也就算了,還讓他侄子按着我的腿?!
你們西狄人就這麽狂野嗎?怪不得江連星對你們沒有好臉色!
羨澤憤怒的擡起爪子,就要抓向男人的面紗,道:“滾!”
男人似乎早就預料到她會撓人,往後讓了讓,輕聲道:“果然醒了。別急,我們是在幫你——”
戈左連忙抱住她的腰——龍如果有腰的話:“別亂動,馬上就好了!”
羨澤雙瞳亮起金色,她怎麽可能信任這二人。
他們突然出現在明心宗附近,戈左甚至還策劃過對陵城的襲擊!
她掙紮時,胸膛處的傷口劇烈疼痛,羨澤這才注意到自己應該是一處游牧帳篷下,日光照亮了黃白色的帳頂,顯得內部一切都是暖融融的淡黃色。地面鋪着絨毯,她所在的也是毛皮與綢緞的軟床,看起來像是西狄人的寝居。
她此刻心裏醞釀着怒火,運轉內丹,胸口仿佛要被撕裂,但力量也在體內膨脹!砰的一聲,她龍身陡然暴漲變大,腦袋頂出帳篷,尾巴撕開油布,四爪用力且張狂的按在地上,将火爐與桌椅全都踹飛。
耀眼日光照射在她頭頂,淡金色鬃毛熠熠生輝。
她垂頭下去,先看到了自己胸膛,那裏是沒有鱗片的淡金色軟肉,而胸膛正中一道傷口把她撕開,皮開肉綻的傷口處已經沒有血色……
她剛剛昏睡的軟床邊,正是戈左和——那個叔父。
她以為自己的姿态必然吓退二人,卻沒想到戈左碧色雙瞳閃耀,伸手摸她的大爪子,對她揮手,咧開嘴笑道:“媽媽,傷勢未好,就不要變這麽大了吧?”
那個叔父則沉靜的坐在床邊,他頭上披着松綠色薄紗,薄紗外挂着繁複的墜飾,能隐約看到他鼻尖與側臉的輪廓,他身形修長纖瘦,仰頭望着她,目光在輕紗下閃動。
他們竟然一點也不怕她。
羨澤環顧四周,她在一處游牧聚居地中,四周草甸鮮亮厚重,遠處有雪山環繞,獵人與成群的異獸在奔走着,像是穿梭在在綠色獸背的鬃毛中,時隐時現。
她周邊則是無數大大小小的彩色帳篷,在明烈的日光下鮮豔到刺眼,風吹過這些帳篷,就像是綠色大海上鼓風的帆一樣。
她聽得見高高低低的篷布下獸吼鳥鳴,鈴響鼓敲,市井人聲鼎沸。還有石質神廟,從帳篷之間醒目的立起,挂着幡旗,神廟金色的尖頂如同一面面小鏡子般閃光——
羨澤只覺得那些神廟頂端的圖騰有些眼熟,但更重要的是周圍許多伽薩教信衆驚愕的目光。
啊,完蛋,她不應該随意暴露自己的龍身……
可她卻瞧見衆多西狄人,竟熱淚盈眶拜倒下來,不住高呼道:“當真是真龍現世!它又回來了!是聖主用誠意感動上天,将它帶回到我們身邊了!”
什麽叫回來了?
甚至還有些大膽的孩子,尖叫歡呼着沖上來想要撫摸她的爪子和鱗片。
羨澤腦子裏還都是東海屠魔時的遭遇,心驚膽戰,立刻變作一根小金龍,跟個竄天猴被點火射進了半空似的,在衆人視野下消失了。
戈左一愣:“啊。她跑了。”
仍坐在床邊的男人笑着搖搖頭:“她一貫不信人。再說身上有傷也跑不遠的。帶上細犬和遠狼,去找吧。”
……
羨澤在空中游動着,她飛得足夠高,就能看到荒原與綠色的邊界,天空藍得像是撐開了純色的幕布,白雲像是灼人眼球的光斑。
她穿雲而過,像是魚徜徉在水中,遠處的雪山與草甸中漫步的獸群讓她覺得,明心宗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上輩子的事。
只有胸口的疼痛提醒了她,暴雨、黑影與她的狂怒都是真實的。
她現在應該距離明心宗很遠了,羨澤遙望四周,竟覺得有些不知該去何處。
若不是事出突然,其實在明心宗的日子也挺好的,她身邊好像許多年沒有那麽熱鬧,年輕弟子圍着她叽叽喳喳,課業前後還總是有很多苦惱。
她下了課還會記得帶馄饨回去,因為她知道江連星大概率會在她院子裏等着她,一見到她就扔下抹布或者合上書,起身叫“師母,您回來了”。
她一開始還會問江連星,那麽晚了在她院子裏做什麽,江連星會非常臨時的想一些蹩腳的借口:
什麽想到早上泡的茶沒有洗刷茶具。
什麽忘了熏艾草怕夜裏有蚊蟲。
羨澤也看出來了,他就是喜歡看家護院,倒也不問了,也習慣每天醒來睡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人都是江連星。
江連星突然掉入魔域,她反而不适應了。
那個主線任務和支線任務,下一步不應該有點什麽新指令嗎?怎麽系統都不說話了?
不搞什麽英雄母親在魔域殺個七進七出救子心切嗎?
其實羨澤知道自己心裏已經對江連星的身份存疑了,他會撒謊,他總說什麽“師父之前說過”,他甚至還博學多識、掌握很多武藝功法。
可他滿心依賴,眼裏仿佛只有她一人的神态,又不是假的……
真可惜。若不是懷疑,她還挺喜歡之前跟他在一起,那種相依為命,日子慢慢流淌的感覺。
羨澤越飛越疼,她內丹外殼上的破損确實讓她不舒服,她看身後沒人追上來,便打算落在草甸上,睡個覺歇一會兒。
卻沒想到在嫩的像是一踩一腳草汁的原野之中,出現了一片鏡面般的湖水,湖水并不遼闊,如瞳孔般映照着藍天。
在湖水正中央,是一片平坦的小島,島上有着陳舊的石造神廟。
神廟看似用粗粝的石塊壘做,但石頭之間卻藏着鑲金嵌珠的柱子,層層石階上已經長滿雜草。周圍還有幾十座圓形的石塔,石塔倒塌了三分之一,它們之間連接着五彩的旗幟飄帶,随着雨水而掉了色。
神廟頂端的雕像已經折斷,金漆凋零,但僅剩下的部分仍然反射着明亮的金光,羨澤飛近了一些,才發現那神廟頂端——是一只金色的龍。
只是腦袋掉了一半,尾巴折斷,不複當年光彩。
不止于此,那神廟似乎還有隐隐的靈力流動,羨澤能感覺到其中的吸引,繞着飛了幾圈,落入神廟頂端的入口處。
羨澤化作人形,踩在地面上,她雙腳赤裸,發髻半挽,翠鳥青羽的發簪還留在發間。身上還是那一夜的單薄中衣,中衣胸膛處都是幹涸的血痕。
她走入神廟上層的大廳,環顧四周,這裏有些濕冷,卻當真有熟悉的氣息,似乎曾有真龍在這裏埋骨,周圍則是更豔麗也部分剝落的壁畫,看起來歷史悠久。
這是祭龍的神廟。
不比她印象中代表皇室與政權的龍的形象,壁畫上的龍更像是上界的使者,萬獸的領主,亦正亦邪的強大化身。龍身沒有細節,只有矯健蹁跹的輪廓,但她真有種照鏡子似的感覺。
壁畫上出現了十幾只顏色和特征各不相同的四爪真龍,她看到最接近太陽的一只龍,是壁畫中僅有的敷貼金粉,展開雙翼,得意的昂首而起。
也有壁畫揭示了龍與天雷的關系。藍紫色天雷貫穿天地之間,群龍正暴怒的在其中穿行,天雷像是它們降世的伴奏,也有些手持天雷當做武器,刺向地面之上,
羨澤赤着腳一步步環繞壁畫,她看到有一幅壁畫,是以這座湖中島嶼的神廟為中心,但神廟周圍的地面上竟然是赤裸的男男女女,與龍糾纏在一起,而在神廟上端的位置,則是一只妖豔的蛇女,渾身赤裸,用尾巴卷住了龍——
啊?
你們西狄人騎龍的嗎?!
人家有些神話故事裏,騎龍是那種騎,不是這種騎啊!
羨澤看了一圈,描繪龍跟西狄百姓“打成一片”的壁畫還不少,甚至到後面的隔室中,還有什麽女人帶着孩子去放牧,龍跑進家裏搞他病榻上的丈夫的另類牛頭人藝術;什麽孝子為父跪天求藥結果被龍搞了一身,孝子狂喜奔回家中收集龍的■■給爹入藥——過分了啊過分了啊!
西狄人是什麽真龍專屬選妃地嗎?怎麽都跑到這裏來搞這些事?而且西狄人津津樂道,仿佛是無上榮光還給畫到神廟裏!
不過羨澤也看出來了,壁畫中的西狄人并不全都是人身,有很多都有着野獸、妖類的特征,西狄人亂搞可能不限于跟龍,所以導致民族中半妖也特別多,她記得之前陵城出事的時候,也見過幾位半妖。
怪不得,江連星曾經說伽薩教就是不知廉恥,這兒确實福瑞控有點太多了……
她本來就是因為累了才落腳,越看越打起哈欠來。這神廟令人安心又悠古的氣息讓她不想離開,周圍也沒有居民,顯然已經廢棄,她困得眼皮子打戰,幹脆趴在中間光潔寬大的石臺上休息。
這裏安靜安心,羨澤望着穹頂上金色太陽的彩繪,腦中也在慢慢思索。
她現在最主要有兩大段記憶,一是東海屠魔當日與之後和鐘以岫的十年,二是與宣衡結識的一小部分回憶。
她根據自己僅有回憶中的,蛛絲馬跡,大概能梳理出來目前的狀況:
她本來是游戲人間的快樂應龍,結果第一次在東海閃亮登場,竟然莫名被早就等在那裏的各大仙門給圍了。
圍了之後,她受傷很重,自己的真龍金丹碎裂開來。具體碎成幾片,她沒數,但總之內丹碎開之後她沒辦法再使用內丹了,經脈也破破爛爛。
然後這些碎片能拿出來,種在別的修仙者體內變成金核,這金核既能修複他們的傷勢,也能吸取他們的靈力,用來恢複自身,她甚至依靠着金核控制了一部分人。
目前她知道的有鐘以岫、宣衡、戈左和他叔父,四個人被她種了金核。
羨澤以自己的性格推斷,她肯定會給自己留一個碎片或核心。只不過目前看來,東海屠魔之後五十年,她想要“彌合內丹”這件事一直沒成功。
而且幾個月前,她最後留下的內丹核心,被人搶奪走了。
她徹底廢了,也跟着失去記憶,而她能活下來是因為,葛朔在臨死前送來了內丹……
看起來好像是本來已經很慘很落魄的真龍,幾個月前突然出了事,徹底成為廢物。
但羨澤又覺得不會這麽簡單。
她明顯能感覺到自己在東海屠魔時還很單純,但到了後來遇到宣衡,便已經有了自己的計劃和算計。她或許是什麽關鍵時間節點上失敗了,但埋藏在各個人體內的金核,明顯是她有意選擇的……
而且系統似乎也在指引着她培養江連星,收集齊金核,似乎是她自己早預料到會失憶,有意給自己留下的後備。
羨澤感覺自己已經梳理出了一個模糊的脈絡,只是其中還有太多碎片是空白的。
比如,她在四十年前離開水下洞府,扔下鐘以岫走了;但她撿到瞎了眼的宣衡,并跟他去往千鴻宮是在二十多年前。其間相距十幾年,那期間發生的事她還一無所知。
比如宣衡“亡妻”至今也有十幾年,這段時間她都在做什麽?又為何會成為江連星的師母?
但記憶裏的空白,不影響她如今目标清晰:
集齊金核。
而且要快!
魔主都能掏她這個正主,掏宣衡、戈左豈不是更易如反掌?哪怕她此次擊殺魔主分身并吃掉,或許也讓魔主蒙受創傷,那她也要先把這些撒出去的種趕緊回收。
現在最近水樓臺的,就是身邊的叔侄二人。
但她變身金龍、招引天雷引來太多注意,她身上還有被魔主分身刺穿的重傷,若不知道他們的深淺,還不好貿然下手……
她思索着,卻因為傷勢帶來了困倦,不自主的陷入深眠。
外頭晌午的陽光讓神廟的陰影如指針轉動,雲朵在緩慢的飄遠了,草甸被風壓平了又立起來。
她覺得身上硌得有些疼,不安的翻轉身子,卻聽到外頭的犬叫馬鳴。
不對,有人來了。
羨澤睜開眼來,修長的身影正跪在石臺前的地面上。
他垂首任憑籠罩面容的松綠色面紗飄動,兩只手在面前合十,似靜靜祈禱,信仰着她這位睡得四仰八叉的龍身。
只是他的左手是雕刻的黃銅色金屬手,指節精巧細致,手腕處還有一圈鑲嵌的細镯,似乎是黑與金交替的圓珠構成。
他聽到羨澤醒來的聲音,立刻收回手去,金屬手藏在衣袖下,擡起頭來,聲音含笑:“尊上還記得這裏啊。”
她吃痛的撐着身子坐起來,兩條腿垂下石臺。
男人笑着擡起頭:“這還是你第一次臨幸我的地方。”
羨澤:“……?!”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