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乍怒 自到手後就沒有出過鞘的雁翎刀終……
第19章 乍怒 自到手後就沒有出過鞘的雁翎刀終……
爆炸聲響起的時候,幾人俱是一驚。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衛冶此時不在這裏也便算了,偏偏眼下這情形一時半會兒的還解釋不清。
以封十三這副多疑敏感的小神經,此刻別說是二話不說地跟着走了,恐怕連衛冶親自來,都不見得能再哄得他信任,到時候滿地的雞毛,逃都逃不利索。
顧芸娘當機立斷,拿雞毛當令箭的事兒幹得無比熟練。
她扯開嗓子,瞬間一個震聲怒吼道:“北覃衛所屬,閑人退散——!”
見封十三猛的一僵。
她不緊不慢地低聲道:“別介,這不報個名頭好尋庇護麽。”
這樣的說辭,若是放在衛冶三番四次搪塞他之前,封十三是會信的。
……然而此時是之後。
從前他會無條件地偏信揀奴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哪怕是明知扯淡,明擺着是糊弄,也能當作不知情地得過且過——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揀奴。
可先前這個人已經弄丢了他的揀奴。
今日又找不到了那個拿真心待他的人。
封十三滿腔的疑慮、滿心的惶惶不安,這些寄居人下的日子裏被迫時刻緊繃着的神經和冷靜的表皮,都在聽見“北覃衛”這三個字塵埃落定後,被一股“果然如此”的憤怒傾軋了。
哪怕他對衛揀奴再怎麽情深意重,起碼有那麽一瞬間,封十三心裏暴起的那個念頭連他自己日後想起都膽怯——他要找到衛冶,哪怕是打斷了筋骨,卸下了虛僞徹底的面皮,把這個面目全非的人重新拆開來拼裝……他也要好好看一看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心。
封十三唇齒間咬着一口腥甜,生平第一次快要被這張前所未有的情緒攪亂得肝膽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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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此刻唯一能做出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可能是心裏裝的人太少,也可能是光揀奴一個人的分量就太重,人的心髒何等脆弱,憑空被剜下了大半塊血肉,或許再疼再痛,發作也是一瞬間的事,再之後就是四肢百骸皆動彈不得的餘僵。
思緒混亂中,任不斷刀已出鞘。
下一剎那,以他為首的十數個北覃衛統統拔刀而立,越衆而出。
恍惚間,四面八方好似都有寒光乍顯!
童無一掌拍開身後的暗道,毫不猶豫地将顧芸娘與兩個少年推了進去,那張素來沒有表情的寡淡側臉此刻卻能窺見幾絲冷峻。
童無:“自己跑。”
說罷,她再沒有停頓一瞬,回首抽刀,将全身氣力集中于一點,反手挑起刀尖往前狠狠一劈。
不到一息,一道軀體重重落地,童無暗自調息,持刀立在了坍陷大半的榭臺內,掃視一圈四周逐漸現身的殺手,手中刀愈然愈烈,鋒芒逐漸逼人。
封十三的目光在那屍首上停留了片刻,沒動。
聽見刀劍相切,白骨森然的響動,陳子列臉色發白,焦躁得快要跳起來:“十三!快走!你也不要命了不成!”
卻聽封十三忽然道:“去找他。”
雖然這個“他”是誰,封十三沒有明指,但在場的兩人誰都知道。
陳子列簡直服氣了,腿軟得差點兒給他當場跪一個,恨鐵不成鋼地喊:“哎!哎喲我的天爺……”
就連顧芸娘都被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唬住了,她人都來不及站穩,就被封十三一把拍進密道裏,只來得及問一句:“你為什麽!”
“他們是沖我來的。”封十三說,“只要我跟你們在一起,那才是誰也逃不掉。”
顧芸娘一愣。
封十三:“我見過這些人——我見過他們臉上的面具。”
說話間,暗門被重新打開,燃金燈再一次照在了封十三的身上,打下一層濃重的陰影,鋪天蓋地的光線頃刻照進密道內,卻照不到他深不見底的眸子裏,乍一晃眼,封十三的臉色比刀光還要蒼白。
末了,他頓了一瞬,低聲道:“……找到以後告訴那個人,我再不欠他的了,不管他日後想拿我做什麽,我哪兒也不去。”
顧芸娘站在密道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約是妥協了什麽,她當機立斷地一把扯過陳子列,沿着牆壁往裏一路飛奔。
陳子列還沒明白:“不是……哎!他這哪兒活得成!”
“活不活得成,都是命數。”顧芸娘單手拎着他,頭也不回道,“你若再多嘴,你唾沫裏攔的便是他的命!”
大抵人這種東西,死到臨頭了,反而容易生出些尋常沒有的節氣,好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好比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封十三當然稱不上“言善”,但他的嘴也不算硬。
肉體凡胎怎麽敵得過真刀實槍,何況是眼前這些訓練都是有素的死士?封十三不會自負到以為自己可以以一敵百,他也清楚,既然連任不斷都被這動靜吓了一跳,那這場爆炸就是一次意外……一次不知道沖着誰來,總之是要奪人性命的意外。
封十三知道,如果這些人真是沖他來,那麽今日就是九死一生。
可大概小心翼翼隐姓埋名了這些年,每每翻閱古籍,聽那老秀才東扯西掰英雄事,封十三總也忍不住會想,若他是個清清白白的出身,若他也有一天能夠無所顧忌地建功立業——或許到了那時候,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揀奴,他不欠他的,但他會對他好,會對他很好的。
……可惜世事無常,唯獨從未有過假若。
封十三是真真切切地欠了他這三年。
除非是把這條命完完整整的,重新還他。
身後的暗門已經合上,慌不擇路的尋歡客紛紛吓成了鑽天猴,個個慌不擇路,到現在也只逃出了大半。
封十三曾經聽衛冶講過大雍鎮守國門的三軍二營,知道北覃衛是聖人的看門鷹犬,也聽說過所謂“世家爪牙”——那些個頗有內蘊的世家大族大約是虧心事做多,總怕鬼敲門,每家每戶除了護院侍衛,都會多多少少豢養一批只聽命于自己的武士,類似于眼前的這批殺手。
培養死士不僅需要大筆銀錢,大批來路不明的人。
更重要的一點,還需要大塊不為人知,且能避開聖人耳目的地。
也正因如此,雖說豢養死士并不需要聖人點頭,相反,還需要瞞上欺下,可究其根本,能養得起這麽些死士,還能輕松寫意地送來找死的人家,所圖謀求一定甚廣……
當然,這些都已經與封十三無關了。
他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同衛揀奴一刀兩斷——哪怕是以命抵命。
而人一旦将生死置之度外,頃刻間便能生出許多的大勇氣。
爆炸聲接連四起,坍塌的煙塵逐漸蔓延開來,口鼻沁出了腥氣,封十三全不放在眼裏。
他彎下腰撿起方才慌亂中被撞掉的魚隐刀,藏進懷中,再将一直攥在手中的雁翎緩緩擡至身前。
腳邊躺着的那俱無名屍首攔不下他,尖利的哭喊劃破了撫州數十年如一日的平靜歡騰,但劃不開少年濃重沉郁,仿佛帶着一股暗黃鐵鏽的兇煞氣。
在看見那張傩面的一瞬間,封十三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年的那個夜晚。
紛雜的過往與諸多疑點劈頭蓋臉地向他砸來。
封十三眼色一沉,好像是要在他自己認定的大限前,把全部的委屈所有的憤懑通通發洩出來一般,力道失控,眼前失真,刀柄上的紋樣在他的掌心印下了一道血色的深痕。
這時候的人性就在一瞬間,拉一下就能救回,推一把就能逝去。
然而他卻沒有分毫撒手的準備,也不準備退後,緊握刀柄的手心已然滲出了冰冷的汗,可封十三無暇顧及,只渺茫無望地顯露着初露鋒芒的獠牙,尚且稚拙地同周圍的一切怒吼,恨不能從誰的身上撕咬下一塊沾血帶骨的生肉。
……或許于他而言,此刻與他對峙的已經不是腳下那個至死都無名無姓的死士了——而是那個他連名姓也不識的某人。
任不斷這時候才從餘光裏瞥見了封十三,當即一驚。
身側的劍影閃過,卻聽一聲脆鳴。
童無擡刀擋住了左側方徑直砍來的長劍,同時伸手拽住任不斷的後襟,擡腳一踹,借力帶着他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了幾個殺手幾乎是天衣無縫的圍堵。
任不斷臉色鐵青,一時間連殷勤也顧不上獻:“十三怎麽還沒走?”
童無不明所以:“我讓他走了啊?”
任不斷心中登時閃過一陣難以言狀的無奈,心想:“我當時究竟是怎麽放心讓這女人替我看孩子的?”
接着又想:“……話說回來,衛冶究竟又是怎麽放心讓我替他看孩子?”
還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又一聲轟然巨響——
這下鷺水榭是真塌了一半。
一條足以橫隔榭臺的巨木斜卡在了地面,砸出一個大坑,恰好将幾人隔開,砸出了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巨響使得整個水榭搖搖欲墜起來,嗡嗡作響的瓶器迸裂,繼而跌顫,半片碎瓷劃破了他的額角。
封十三卻充耳不聞,連視線都沒旁偏一眼。
他胸口鼓噪,眉目深重得幾乎駭人,還帶着三分稚氣的面龐或許是因為沾染了血跡,生硬得近乎發冷。
自到手後就沒有出過鞘的雁翎刀終于見了光,不露聲色地往外推出一寸寒芒。
不遠處,從廊間盡頭走來了一個傩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