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舉世皆濁
第55章 舉世皆濁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1】
天氣轉涼,秋收已經進入尾聲,冀州今年沒怎麽出現戰亂,田裏的收成非常不錯,交完稅後餘下的糧食足夠安安心心吃到明年秋收,甚至不用擔心青黃不接餓肚子。
農戶們忙完農活,縣城裏來來往往的商戶也多了起來。
一場秋雨一場寒,過了農忙不久天就會變冷,太冷的話不好出門,忙完秋收後的這些天是最适合出門的時候,各村各寨都派青壯去附近的城池采買過冬的東西,富庶的地方甚至有商販帶着貨物親自過去販賣。
平坦寬敞的官道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出城,坐在馬車裏的中年人看着外面排隊進城的百姓,再一次感慨此處長官治理有方。
城門外排隊的百姓大多穿着短褐麻衣,這些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尋常百姓,露出來的皮膚粗糙黝黑,但是他們沒有填不飽肚子帶來的面黃肌瘦,而且絕大部分人都眼裏有光。
他從河東郡一路來到冀州,路上見多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流民,董賊伏誅不久,關中百姓四處逃難,司隸七郡還沒有從董賊的肆虐中緩過來,即便是府城,也破敗的連尋常縣城都不如。
兵禍連綿,河東郡地勢險要,夾在河北和關中兩角之間,關東的勢力要向西邊去,只有拿下河東郡,才能攻克函谷關翻越崤山,董卓老賊率兵前往洛陽,最先遭他劫掠的就是河東郡。
拿下河東,進可圖關中,退可守關東,朝廷無力派兵,只郡縣的私兵不足以抵抗董賊肆虐,短短一年的時間,河東郡的百姓就少了七八成。
馬車上坐着的人來自河東郡,這個時候從河東前來中山,正是收到原煥邀請的河東衛氏之人。
原煥信上沒有提別的,只提了商路之事,他以為過來的會是衛氏打理家業的族人,但是他忘了他的身份究竟有多高,他送出去的信又有多重的分量。
河東衛氏來的不是普通族人,而是衛觊這個族長。
除了河東衛氏,其他幾家收到邀請之後也都是族長或者地位和族長相當的人前來。
大漢世族以關東馬首是瞻,汝南袁氏乃是關東世族門閥之首,袁氏族長親自給他們寫信,即便信上沒說什麽朝政上的事情,他們也不敢怠慢。
司隸周邊戰亂不休,衛觊一路上遇到了好幾撥劫匪,直到進入中山境內才好些,他是到的最晚的一位,在他抵達之前,其他幾家已經到了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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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煥拿到各方送來的回信之後,第一次感受到原主給他留下的身份有多厲害。
從郿塢醒來直到現在,中間經歷了那麽多事情,他也只覺得世家子的身份做一些事情比普通百姓更方便,現在直面這個身份的另一面,才發現他之前想的還是太簡單了。
以前說什麽袁紹袁術兄弟二人能占據東漢大半江山靠的是汝南袁氏的名氣,現在放到他身上,他身邊的謀士武将最開始留的那麽幹脆利落,同樣也是因為汝南袁氏這個招牌。
額,或許呂布要除外。
總之不管怎麽說,在他憑本事把人留下之前,汝南袁氏這個招牌甚至比宗室劉姓都好用,不要說什麽即便把人留下,人家不滿意了也會離開,在手下人跑光之前,手底下得有人才行。
門房進來彙報說河東衛氏衛觊抵達之時,原煥正在給張遼安排新的任務。
修路是項大工程,只安國一縣就讓張遼忙活了一整個夏天,這小子年輕,不覺得帶着士兵幹這些事情有什麽不妥,在他心裏,修路修好了沒準兒能和蒙恬大将軍一樣青史留名。
蒙恬修長城,他張遼修路,沒區別嘛。
張遼已經做好準備在冀州修上十年八年的路,只是小夥子想的簡單,原煥卻不能放任他一個帶兵打仗的将領當包工頭,除了幾條必要的官道之外,他們現在沒必要将功夫放在修路上面。
即便是水泥路或者柏油路,時間長了不養護也會坑坑窪窪,他們現在只有土路,修繕的時候再怎麽用心,遇到雨雪天氣也扛不住。
今年是他們運氣好,沒有遇到天災,拿下冀州也沒費多少功夫,除了剿匪除賊之外沒什麽大的戰事,等到明年可不一定有那麽好的運氣。
深冬天寒地凍,甚至可能等不到明年開春,戰火就要燒到冀州。
修繕中山通往冀州其他幾座大城的官道不需要非得占住一個武将,冬天不是農忙季,官府出錢招百姓做工一樣不耽誤事,還能讓百姓多一份收入。
張遼從熱血上頭的狀态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他們周邊的确算不上安穩,冀州今年沒有受災,周圍豫州兖州幽州并州甚至關中都是災禍不斷,逃到冀州境內的流民需要安置,落草為寇的賊匪需要清剿,還要防備着其他地方發兵來他們這兒搶糧食。
冀州富庶,在一圈窮到吃不上飯的鄰居眼裏就是香氣四溢的大肥肉,沒有足夠的兵力還真不一定守得住。
不過話說回來,他怎麽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呢。
張遼若有所思的捏着下巴,狐疑的看着他們家主公的背影,感覺是府上要來新人,主公要把精力放在即将來府上長住的孫家小子身上,所以才提前和他說那麽多。
唉,喜新厭舊,人之常情,他們家主公這樣的神仙人物也不能免俗。
也就是孫家那小子年紀小辦事不牢靠,像他這樣能堪大任成熟穩重的将領,在他們家主公心裏都是能獨當一面的。
張遼眨眼間想了一圈兒,自信很快回到身上,河東衛氏之人已經在客室候着,他們家主公要去見客,趁呂奉先不在,他得趕緊跟上去護衛主公。
原煥緩步走在前面,走過一小段回廊發現張遼沒有跟來,轉身有些疑惑的看過去,“文遠?”
張遼加快腳步,笑的露出大白牙,“主公,遼今後定不會讓主公失望。”
老成持重、寵辱不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他也行!
原煥:???
“怎麽了?”原煥停下來,看着這忽然精神起來的年輕小将,斟酌着言辭溫聲問道,“最近天氣轉涼,可是身體不适?”
張遼搖頭搖的像是撥浪鼓,“遼身強體壯,立刻上陣與人大戰八百回合都不在話下。”
原煥聽他這麽回答更納悶,也不委婉了,索性将自己的疑惑問出口,他發現他現在越來越搞不懂這些年輕小将的想法,與其自己猜來猜去猜不準,不如直接問清楚。
“主公莫要擔心,遼向來寬宏大度善解人意,孫家小子來了也不會和他争高低,無需主公發愁。”張遼摸摸腦袋,難得有些臉紅的回道。
肯定是他前些天和呂奉先之間的“勾心鬥角”太明顯讓主公發現了,回頭和那人說說,以後在主公面前不能表現那麽明顯,他們是帶兵打仗的将領,要成熟穩重靠得住,不能和奉孝先生那樣豪放不羁。
原煥哭笑不得的聽他說完,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才好,他給這人安排新任務和前幾天的“勾心鬥角”完全沒有關系,能讓人看出來的“勾心鬥角”算什麽勾心鬥角,真要這麽說,璟兒奕兒兩個小娃娃都比他們心思深。
馬上就到客室,待會兒要見客,等見了河東衛氏這位家主,再來和這小子好好說道說道。
衛觊在客室等了一會兒,待到主人公出現立刻起身行禮。
“伯觎遠道而來,不必多禮。”原煥不着痕跡的将人打量一番,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這才腳步輕緩走到主位坐下。
衛氏原籍在代郡,明帝時衛氏先祖衛暠接受朝廷征召,拖家帶口前往洛陽就任,只是走到河東的時候,衛暠年邁一病而亡,明帝下令讓衛氏族人就地安葬,這一大家子就在河東落戶了。
河東衛氏、河內司馬氏、弘農楊氏這些都是司隸數得上名號的名門望族,後世對衛氏了解最多的是衛氏出書法大家,稱之為“衛門書派”,這個時代能名傳後世的大家,除了鐘繇之外,也這有這位衛觊衛伯觎。
——鐘派盛于南,衛派盛于北。後世之書,皆此二派,只可稱為鐘、衛。【2】
在這相當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衛伯觎之弟衛仲道能娶名士蔡邕之女為妻,足見河東衛氏的名望不在蔡氏之下,不然蔡邕也不會把女兒嫁過去。
不過原煥請衛氏的人過來不是因為他們的名望,而是他們的財力,以及河東郡的鹽和鐵。
——河東土地平易,有鹽鐵之饒,本唐堯所居,詩風唐、魏之國也。【3】
冀州位于黃河以北,河東郡位于河北和關中之間,鹽鐵儲量相當可觀,衛觊此人雖然少年早成,以才學見稱,但是經商的手段也非同一般,如今河東乃至整個關中的鹽鐵命脈,幾乎盡數被衛氏掌控在手中。
粗鹽提純的法子給蘇雙、張世平這樣沒經手過大宗食鹽生意的馬商,他們能做的也只是從中原買好粗鹽然後再運去北地胡人部落,以他們二人的本事,想買鹽湖或者能曬出鹽的海邊鹽場難度不低。
冀州富庶,但是面積和其他幾州相比着實有點小,能曬鹽的地方只有渤海郡,想要把生意做大,怎麽也繞不開這些掌握了鹽湖鹽場的豪族。
其實離冀州最近的鹽場在幽州,但是幽州公孫瓒不太好相處,劉虞是漢室宗親,他不太樂意和那邊打交道。
原煥打量衛觊的時候,衛觊也在打量着這位死裏逃生的袁氏族長,他曾在洛陽為官,和這位聞名遐迩的年輕族長有過幾面之緣,那時袁氏的風頭盡在袁隗身上,只覺得這人溫文儒雅容貌出衆,卻也沒多在意。
現在看來,怕是在藏拙。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族中在朝為官者人數衆多,他雖為族長,在官位上卻落了時為三公的袁隗一等,之前機緣巧合見到時也能看出他不是争強好勝的性子,會暫避鋒芒也是正常。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即便是汝南袁氏這等顯赫世家也不例外。
衛觊是個聰明人,知道不能拿以前的印象來揣摩現在的人,袁氏在董卓手上吃了大虧,這人能策反董卓麾下大将呂布,且讓那呂溫侯死心塌地留在冀州,已經可以證明他不是看上去這般溫潤無害。
袁氏族長不可能被養成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要是真的不谙世事,也不會那麽幹脆利落的把袁紹發落到并州那等窮山惡水的地方。
衛觊心思百轉,面上卻是絲毫不顯,簡單的客套幾句,而後不緊不慢切入正題,“觊自河東來到中山,路上所見冀州百姓皆安居樂業,大人治理有方,實在令人佩服,只是大人信上提到販鹽之事,在下尚有幾分不解。”
“伯觎稍等。”原煥展顏一笑,宛如天邊月華傾瀉,映得滿室光輝,“此事重大,只你我二人還不夠,要等其他幾位到了才好商讨。”
正說着,門外便傳來腳步聲,在衛觊之前抵達袁府的幾位結伴來到客室。
糜竺在陶謙手下任別駕從事,一州別駕輕易不能離開州府,所以這次來的是他的弟弟糜芳糜子方,糜氏由糜竺當家做主,糜芳性情不似其兄,糜竺派他前來中山,着實讓原煥有些驚訝。
和雍容大方敦厚文雅的糜竺相比,糜芳這個弟弟走的是武将的路子,難為糜竺放心将人派來。
而剩下三位,便是意料之中了。
陳留衛氏來的是衛茲,那個給曹操拉扯了五千兵馬的富商衛茲,臨淮魯氏來的是魯肅,就是那位單刀赴會的魯肅魯子敬,中山甄氏來的是甄俨,一個剛接任甄氏家主之位不足五年,如今也不過剛剛及冠的年輕人。
蘇雙和張世平可以說是腰纏萬貫,但是和這些雖然經商但是族中有不少族人在州郡當官的豪族相比,實在有些不夠看。
兩個人行完禮後識相的坐在靠門的位子處,即便府上那位郭先生已經給他們出了主意,看到客室中坐了那麽多人,也忍不住心生瑟縮。
張遼脊背挺直端坐在他們家主公右下的位子,神情嚴肅目光凜凜,眼神在糜芳和魯肅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确定這兩個人加起來都打不過他,這才收回視線安心當擺設。
待所有人都坐定,原煥這才放下茶盞,不疾不徐緩緩開口,“自黃巾之亂後,大漢戰亂不斷盜匪橫行,尤其是青徐二州以及關中,百姓流亡不知凡幾,自戰亂開始,鹽鐵等物便沒有人管理,發放散亂價格飛漲,諸位覺得,亂象長久持續下去,天下會變成什麽模樣?”
在座幾人聽到“鹽鐵”二字臉色一變,他們都不是傻子,自然能聽出主位那溫溫文爾雅的青年話裏話外透出的意思。
朝廷自顧不暇,對鹽鐵等物疏于管理,若想像從前那樣設專人監管,需得有人牽頭,他們這些人在一州之地享有名望,但是想牽頭像朝廷一樣制定規矩還遠遠不夠格。
汝南袁氏的名望足夠,但是如今兵荒馬亂,就算幾家都同意,也還有荊州、益州、揚州等地顧及不到。
更何況,他們控制鹽價,別的地方鹽價不降,虧錢暫且不說,若因價格低廉惹得別處商賈争相采購,轉手又高價賣出去,最後非但百姓無法受益,他們自己的利益也保證不了。
幾人相互交換了眼神,沒有一個人率先開口。
原煥早猜到他們的反應,看他們不正面回答也不生氣,拍拍手喚來候在外面的侍女,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小袋幹淨雪白的細鹽。
蘇雙打開袋子,看到裏面裝着的東西,猜到這可能是鹽,又不敢相信世上有這般幹淨的細鹽,猶猶豫豫看向旁邊的張世平,想知道這人心裏是怎麽想的。
張世平捏了一點放在舌尖上,發現這鹽不光好看,味道更是純粹,沒有任何苦味澀味土腥味,仿佛被仙人施了法術一般,怎麽看都挑不出毛病。
兩個人面面相觑,以為他們出身低微沒見過好東西,世家大族規矩多,他們倆走南闖北經商,見識到的大多是民間還有草原胡人部落,對正經的高門大戶還真不怎麽了解。
不過看到前面幾個人和他們倆一樣震驚,兩人收好袋子後心情又平靜了下來。
這些人也有沒見過的東西,這種沒有任何異味的細鹽應該只有袁氏才能制出來。
看來和汝南袁氏相比,其他豪族都要遜色不少,還好還好,他們倆身份雖然低了點兒,但是在大人這裏,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
大家來袁府後都沒見識,他們倆的沒見識就算不上沒見識。
作者有話要說: 蘇、張:天下的世家有兩種,一種是汝南袁氏,一種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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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劉徹《秋風辭》
【2】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3】《漢書·地理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