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舉世皆濁
第43章 舉世皆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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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萬裏無雲,正是蟹肥菊黃時。
再過不久就是秋分時節,到處都在忙秋收、秋耕、秋種,今年的秋分比中秋早十多日,民間的老說法,秋分早收成好,明年必是五谷豐登之年,青壯勞力們在田裏幹活幹的也是格外賣力。
孫策前幾日剛從廬江舒縣出門,他爹起兵讨董之前,他們一家住在揚州壽春,他爹加入讨董聯盟之後,他們一家就搬去小夥伴周瑜家附近,在廬江舒縣住了一年多。
兩個月前,他爹忽然傳信讓他們舉家搬遷到冀州中山郡,家裏的長輩看着那封信商量了好幾天也沒搞明白他爹究竟是什麽意思,怕他爹那邊出事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派人去中原打聽消息。
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還真吓一跳,他爹不愧是他爹,勇猛不減當年。
孫氏在江東不算大族,烏程侯以軍功封候拜将已是難得,自他率兵追随袁術征讨董卓,便再沒見過妻兒,不是不想見,實在是沒工夫大老遠跑回去。
孫策年紀小不能随軍,只能在家老實待着,聽到他爹騙了袁術一波後扭頭就把人踹了,光跑去兖州不算,還得了個兖州刺史的職位後,整個人都驚呆了。
他爹就是他爹,比年輕的時候還要彪悍。
他以為他爹在讨董的時候追着董卓打已經夠猛了,結果沒有最猛,只有更猛,連袁術那等出身的人都敢得罪,不愧是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爹。
如今的孫策還不是那個威震江東的小霸王孫伯符,年輕氣盛和他爹如出一轍的天不怕地不怕,知道他爹在外面得罪人了一點也不擔心,反而蠢蠢欲動要去兖州給他爹幫忙。
他爹十七歲能殺的水匪海盜扔掉財貨狼狽逃竄,他過兩年馬上也要十七了,他爹能幹的事情他也能幹。
小老虎在家和小夥伴商量一番,準備先去兖州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他爹明明是兖州刺史,卻傳信讓他們去冀州中山,這冀州和兖州雖然挨邊,但是中山郡和兖州治所昌邑離的還挺遠,大老遠的讓他帶着一家老小去中山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孫策自小被孫堅寄予厚望,從小在兵營裏摸爬滾打,模樣俊俏性情活潑,贊一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絕對不為過。
十五六歲的英俊小夥兒單槍匹馬從廬江跑到昌邑,找到他爹後還沒來得及誇他爹治理的好,就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兵荒馬亂的一個人不帶就跑那麽遠,路上出事兒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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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家書送出去兩個月,信上說的好好的讓一家人都過來,結果不光晚了那麽多天,還只來了臭小子一個,廬江就那麽合他們心意?
江東猛虎發起脾氣來氣勢驚人,若是尋常士兵,被他眉頭豎起虎目圓睜的模樣瞪着怕是要腿軟,但是他家的虎崽子卻是一點兒也不怕,非但不怕,還敢和正在氣頭上的虎爹嗆聲。
當爹的年方十七能假裝官兵打的水匪落荒而逃,當兒子的單獨出個遠門怎麽了,他這叫虎父無犬子,是深得親爹真傳。
這話說的沒毛病,就是當爹的聽着不太高興,捏捏拳頭把人拎到沒人的角落裏又是一頓胖揍。
等父子倆能心平氣和坐下來說話的時候,虎崽子那張唇紅齒白的英俊臉蛋兒已經變成龇牙咧嘴面目全非。
也只有親爹能這麽照臉揍了。
程普、黃蓋等人跟在孫堅身邊十幾年,可以說是親眼看着孫家的幾個孩子長大的,對孫策這個大公子的性子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十幾年了,爺兒倆就沒怎麽消停過,打完之後勾肩搭背該怎麽好還是怎麽好。
他們最開始看到他們家将軍揍孩子的時候還會攔攔,後來發現這孩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習慣了之後也不攔了。
孫策在兖州待了兩天,從他爹口中知道了許多之前沒打聽到的消息,比如他爹那騙了糧草就跑的神來之筆并不是想一出是一出,而是已經找好了退路。
他爹新投靠的老大明面上姓原名煥,實際上卻是袁紹袁術二人的嫡長兄袁基,有這麽個後臺在,袁術就算知道他爹反了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不然他還敢轉頭和他親哥叫板嗎?
不過話是這麽說,為什麽兖州外面還有個“讨孫聯盟”呢?
虎崽子眨巴着眼睛問問題,然後成功得到了來自虎爹的親切“愛撫”,一巴掌下去直接把人拍沒聲兒了。
烏程侯也不知道袁術為什麽發神經搞出個讨孫聯盟,兖州被黑山賊劫掠的時候呂布前來幫忙,朝堂上下京城內外,明眼人都知道呂布已經改換門庭投了那位原大人,他當時腦子沒轉過來彎兒,一時間沒想到原煥就是袁基,他想不到可以原諒,袁術這個親弟弟想不到就過分了吧。
袁公路氣勢洶洶挑起個讨孫聯盟,他孫文臺也不是吃幹飯的,有人打過來他就能打回去,反正兖州現在糧草充足,最終耗不起的肯定不是他。
結果他都準備好和袁公路反目成仇了,那讨孫聯盟卻沒動靜了,跟逗人玩兒似的,實在讓人窩火。
臭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欠收拾。
孫策在親爹面前得不到更多消息,扭頭就把人扔到腦後,轉而糾纏那幾位跟着他爹征戰四方的叔叔,短短兩天的時間就把隔壁曹營也混熟悉了。
再然後,就被親爹趕出兖州了。
烏程侯對寶貝兒子是又愛又氣,臭小子能從廬江一路來到昌邑,本事膽量都随他這個爹,兖州境內有他和曹孟德,山賊盜匪不敢露頭,冀州境內經過呂奉先的大肆掃蕩,更沒有劫匪有膽子攔路行惡。
他們家這臭小子自小跟在他身邊,兵法武藝都極其出色,就算遇到劫匪,那些吃不飽肚子只能四處流竄的家夥也不夠他一個人打的。
虎崽子被親爹罵罵咧咧趕出來,嘻嘻哈哈和他新認識的幾位将軍打招呼告別,帶上大家夥兒給他準備的幹糧,這才策馬飛馳而去,讓城門處出來送他的曹洪夏侯惇等人忍不住感嘆少年人就是有精神。
從昌邑離開,過了大野澤一直往北走,穿過清河郡、安平國,越過郡界之後就是中山郡安國縣的地界兒。
孫策藝高人膽大,路上也沒閑着,想着兖州剛經過戰亂,境內肯定不像他爹說的那樣太平,單槍匹馬不耽誤他行俠仗義,沒準兒還能挑幾個賊窩來邀功。
他一直在家陪着母親照顧弟弟,對外面的事情不甚清楚,卻不代表一無所知。
關東聯盟十八路諸侯讨董,他爹那麽猛的人都沒能把董卓拿下,可見董卓的勢力有多大,後來讨董聯盟內部分崩離析,董卓退到長安固守不出,所有人都以為董賊要繼續只手遮天,然而沒過幾天,那董胖子就被殺死在郿塢,動手的還是備受他信任的呂布呂奉先。
當今天下,誰不知道呂布之威猛,就是人品不怎麽好,竟然跟在董卓身邊助纣為虐,還好這英勇無雙的大将軍最後迷途知返叛了董卓,不知道親眼見到又是什麽模樣。
十八路諸侯聯盟都沒降住董卓,那位改名換姓的原大人卻做到了,可見他的厲害,聽說那位大人身邊能用之人不少,他不能只靠他爹的本事,他得比他爹更厲害才行。
等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挑幾個賊窩去當見面禮,那位大人肯定對他刮目相看,第一步走的好,接下來再加把勁兒立功,沒準兒真的能比他爹還厲害。
少年郎滿懷雄心壯志啓程,光明的未來就在腳下,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從昌邑到大野澤、再到清河、再到安平、最後到中山,一路上別說賊窩,連個小毛賊都沒看到。
越靠近中山,路上越太平,甚至連官道都比別的地方平整,他一個人扛着槍騎馬走在路上左顧右看,差點被百姓當成賊給扭送去官府。
不是,他離開廬江的時候聽到的分明不是這樣,不是說到處都有賊兵作亂嗎?賊呢?
少年郎臉上帶着茫然,順着官道一路往前走,看到百姓井井有條忙碌秋收秋種,恍然間以為天下大亂是假的。
哪兒有什麽天下大亂,這分明就是太平盛世。
田莊離縣城有一段距離,遠遠就有士兵巡邏,順着官道隐約可以看高高聳立的箭樓,以及箭樓後面占地極廣的宅院。
孫策揉揉臉讓自己打起精神,打馬上前和巡邏的士兵說明自己的身份,遞上他爹給的信物,然後就毫無阻攔的來到了主宅的大門。
看來他爹在這兒還挺有面子。
少年郎仰頭看着外面的高牆,揉揉脖子小聲嘟囔了一句,跺跺腳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精神,等着府邸主人的召見。
就算路上沒能找到賊窩,他也一樣是那個智勇雙全的孫策。
府上的仆從傳話速度非常快,只消失了一小會兒就要帶他去書房,孫策松開坐騎,拍拍馬脖子上的鬃毛掩蓋自己的緊張,然後昂首挺胸跟着走。
宅子比外面看到的還要大,從大門處進院子,穿過好幾層回廊才終于到了主院,帶路的仆從在書房門口停下,在門板上輕輕敲了兩下,示意人已經帶到。
“進來吧。”清潤的聲音溫柔似水,只聽這聲音,便能猜到裏面那人是何等的風姿。
孫策深吸一口氣,捏捏拳頭邁過門檻,繞過屏風,眼前瞬間開闊起來。
層層書架上各類竹簡堆放的整整齊齊,窗外日光灼灼,身着淺色長衫的清隽青年端坐在書案後面,宛如天邊明月皎皎端莊,更似姑射仙人落入凡塵。
原煥饒有興致的看着這尚未及冠的江東小霸王,心中贊了聲龍章鳳姿器宇不凡,只是略顯稚嫩,稍欠歷練,“策兒?”
少年郎看到房間裏的人後愣了一下,待那人眉眼間盛滿了笑意才猛然回神,紅着臉上前行禮,“孫策、見過主公。”
“坐吧。”原煥笑着擡手,讓人在書案旁加個座位,思索着該如何來會會這初出茅廬的江東小霸王。
孰料孫策聽到這話連忙擺手,站起來面紅耳赤回道,“不用不用不用,我我我我我站着就行。”
他似乎來的不是時候,書房裏除了主公還有幾位先生,要不他去外面等一會兒也行,反正他沒什麽正事兒,全當留時間給他冷靜了。
荀彧等人沒有離開,對這容貌不俗的少年郎第一印象都挺不錯,看他緊張的話都說不利索了,眼中都帶了些笑意。
原煥也不強求,看他實在緊張,問了前來袁府的只有他一個人,家眷都還留在廬江,便讓仆從帶他出去找張遼,讓張遼來安排他休息。
張文遠那小子性子跳脫,年輕人之間更容易相處,混熟了就不緊張了。
郭嘉笑眯眯看着孫策走遠,搖頭晃腦感嘆道,“早就聽聞烏程侯之子姿顏甚美,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奉孝慎言。”荀攸眉頭一皺,看向郭嘉的目光中充滿了不贊同,這等輕佻之言在私底下說說便罷了,怎能拿到主公面前胡言亂語。
原煥:……
不光郭嘉,他也覺得小霸王的模樣甚是英俊,仔細數數,他身邊的謀士武将竟然沒有一個長相普通的,随随便便拉出去一個,都能在史書上留下“美姿容”的評價。
郭嘉讪讪閉上嘴巴,借喝水的動作掩飾過去,假咳兩聲,然後一本正經的将話題扯回去,“主公方才提到留下郭圖,難不成冀州的兵馬和謀士盡數随袁紹挑揀?”
“冀州幾十萬兵馬,若都讓他帶走,豈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原煥笑着搖搖頭,“我已派奉先去邺城,有奉先在,不該帶走的兵人他一個也帶不走。”
郭嘉眼中滑過一抹了然,難怪他這幾天沒見到呂布,原來已經被主公派去邺城。
戲志才不着痕跡的點了點頭,轉身看向原煥,“主公,袁公路天性驕肆,非治亂之主,直接讓他返回南陽,似有不妥。”
“今日請幾位前來,便是要商議此事。”原煥語氣依舊溫柔,目光在四人身上轉了一圈,最終還是落在戲志才身上,“南陽暫且不提,豫州卻是和兖州一樣久經戰亂,袁術不欲打理,志才可願助他一把?”
戲志才愣了一下,對上他們家主公帶了些凝重的清潤眼眸笑了一聲,然後攏袖而起正跽而坐,“願為主公分憂。”
郭嘉捏捏下巴,看看鄭重其事的好友,再看看神色肅然的主公,沉吟片刻出聲道,“嘉亦能為主公分憂。”
原煥但笑不語。
戲志才揮揮衣袖坐好。
荀氏叔侄動作一致舉杯喝水。
郭嘉眨眨眼,“怎麽了?有問題?”
荀彧放下茶杯,很是委婉的提醒道,“奉孝,志才前去南陽,乃是處理內政。”
內政二字,咬字清晰,且加重了語氣。
郭嘉:???
內政就內政,瞧不起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