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床共枕
過了幾天,貴妃娘娘召我。
她今日身體好了一些,已經能起身了。我們倆坐在庭前,看着小豆苗在院子裏噔噔噔地跑來跑去。
她身着一身蘇繡煙綠衣衫。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的也是一件綠衣裳,綠衣裳上面還有紅色的血,兩種顏色對比鮮明十分刺眼,然而這樣鮮明的反差,卻被隐藏在當時的黑暗裏了。
我與她之間也是這樣,我們之間一直都存在着巨大的差異,但這種差異也被隐藏在平靜之下。
她絕口不提當年我們分別後,她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她只是淡淡地跟我說:“我每次遇見你的時候,都會覺得很自卑。”
我明白她這話的意思。
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我是風月場上的得意人,她是身份低微又背負命案的可憐女子,她自然會自卑。
我們第二次遇見的時候,雖然她是高高在上的貴妃,我只是一個最最低賤的美人。但我從容達觀,樂得其所,可她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到把自己身體都熬枯了。
我很想開口勸她,勸她也放寬心,畢竟現在的她已經不用那麽努力求生存了,但話到了嘴邊,我卻說不出口。
她身世可憐,出身低微,從小一直被人欺負,忍無可忍殺了打她的客人,可自己也落得漂泊江湖的下場。她能有今天的地位,自然也是她自己花了無數心計、廢了無數心血換來的。所以,她如此汲汲營營,也是應該的。
而我,雖背負血海深仇,但好歹從小到大衣食無憂。我從未經歷過她的苦難,我覺得我也沒資格勸她看開點。
她轉過頭,對着我輕笑,問我:“你知道我這一生裏最快樂的日子在什麽時候麽?”
我沒答話,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等着她往下說。
“是你和我一起逃命的那幾天。”
她的這句話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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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繼續說着:“我出身卑微,從小就一直被欺負。後來被賣進青樓,做最沒尊嚴的事。再後來進了宮,在後宮中鬥來鬥去。我這一生都沒快活過,我這一生都在掙紮着。”
“只有你和我一起逃命的那幾天,我才真正快樂過。那時我雖然因為剛殺了人,怕的要死,但也覺得無比輕松。”
“因為只有你,不會看低我,不會想害我。”
“我這輩子最難忘的事情,就是我們倆躺在荒郊野地裏,因為一直在逃跑,所以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們兩個就那麽安安靜靜的躺着,聽着對方和自己的呼吸。我這輩子都沒在別人面前那麽輕松過。”
“你是我見過的最自在的人,我只見過你這麽一個自在的人。你能讓你自己活得自在,也能讓在你身邊的人感覺自在。”
她說這話的時候,風在堂前穿過,久病初愈的她沒有怎麽打扮,頭發只是簡單的挽着,風一吹來,就把她的碎發吹了起來。
碎發在她一雙鳳眼前飄啊飄,我覺得她此時真的很美,身着一身煙綠衣裳的她,就像春天的柳樹,發着芽,她有着一張春風拂面的臉。
然後,我們長久地沉默着,沉默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們不願說話,不願讓我們的聲音打擾到輕風,不願讓我們的聲音打擾眼前的美景。
就在我們眼前,豆苗跑累了,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明明很累了但還是在搖頭晃腦的,一點也不老實。
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我們兩個,出身迥然不同,經歷大相徑庭,也并沒有相處很久,只是萍水相逢。但我們兩個,有一種奇妙的默契,我們之間,不用說話,因為彼此想說的、想問的,再還未開口的時候,就已經傳到了對方的心裏。
我很想問她一件事。
我還沒開口,她就問我:“你是不是想問,我會不會想殺你滅口?”
我點點頭。我知道她最最不能示人的秘密,殺掉我才是她最正确的選擇。
“不會。”她笑着說:“我說過了,和你一起度過的那幾天,是我人生中最輕松的一段時間。我雖然早已沉入黑暗中萬劫不複了,但我還是想為自己保留一點點人生的美好。對于我來說,你象征着我人生中的光亮,我當然不會殺你。”
說完之後,她苦笑着問我:“你信我說的話嗎?”
我毫不遲疑地“嗯”了一聲。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能看透我的人,她是最懂我的人。她之所以這麽懂我,是因為她和我是一樣的人。
雖然我們的人生軌跡很不同,但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向往自由,喜歡自在的人生。只不過,我是幸運的,我有選擇的機會,我可以選擇像我現在這樣的自在生活,但她沒機會選擇。
她懂我,我懂她,我們自然明白對方心中所想,這也使得我們之間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任。這種信任不取決于相處時日的多寡,而是出自同類之間的天然默契。
我真的心疼她,如果換做我去過她的人生,恐怕我早就堅持不住,活不到現在了。
她的狀況也很糟,雖然她堅持到了現在,但我聽太醫說,她的身體,恐怕也撐不了幾年了。
豆苗年紀還這麽小,可他已經快失去他的親娘了。
豆苗還不懂生死之事,只知道搖頭晃腦地玩,對着空氣講話,對着花草唱曲,小孩子嘛,愛玩是天性。
貴妃看着她的孩子,臉上才漸漸浮現出一絲幸福之意,豆苗就是這樣,具有治愈一切的能力。
只可惜,貴妃心中的傷口太多,即使是豆苗,恐怕也是回天乏術了。
她的貼身侍女端了藥給她,提醒她該午睡了。
她喝完藥,瞧了我一眼,我也瞧了她一眼,然後都“噗嗤”一聲笑出來。
屏退了侍女,我攙着她走進寝殿。
她是貴妃,她的寝殿富麗堂皇,金欄玉柱,大得可怕,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富貴的寝殿。
不過這寝殿有些太大了,對于她這樣一個身患重疾的人來說,穿過大房間走到床邊去就要花上一番力氣。
我攙着她走到床邊,一起躺了下來。
五年前,我和她躺在荒野,風在我們臉上吹來吹去,如今,我們躺在貴妃的寝殿裏,不再有風和陽光,但更添私密之情。
聽說她因為身體虛弱,一向入睡困難,但今日,她倒是睡着的很快。她睡相安寧,胸部随着呼吸均勻地起伏。
她本就長我幾歲,再加上人生坎坷,多年疾病纏身,可她卻絲毫沒有老相,只是略有憔悴。
我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身邊,就這麽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