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農家菜以菜蔬為主,好在有高雲桐他們的獵獲,白菜野雉炖一鍋,薯芋(山藥)兔子烤熟蘸醬,一大鍋雜米飯,配着熱騰騰、菜多肉少的山肴,很快就見了底。
鳳栖溶月也從初始想着就有些嫌棄,到後來,在餐桌上必須放下身份和男人們搶着吃才行。
吃飽喝足,村夫村婦們早早地就歇下了,鳳栖和溶月闩上門,在松軟的床上也覺得這必然是極為舒坦的一覺了。
溶月把鳳栖的被窩鋪好,笑道:“奇怪,明明在應州住得也好,怎麽睡了幾天漏風帳篷,今兒倒覺得這農家的土炕土棉被也舒服得緊?”
她這一陣也累壞了,很快打着鼾沉沉入夢了。
但鳳栖被她的鼾聲攪鬧得睡不着,又不忍心推醒她,只能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溶月也一點都沒覺察。
俄而,鳳栖聽見隔壁高雲桐他們住的屋子傳來低低的交談聲,她凝了神,隐約能聽出他們在讨論接下來的路徑。
“忻州亦是谷地,但穿過嶺中小道,可以在西北方伏擊靺鞨的軍隊。我們去勸說刺史馬靖先從溫淩後面包抄,可行不可行?”
“不可行。”這聲音一聽就是高雲桐的,“忻州刺史是關通舉薦的人,從來就是鑽營的一把好手,遇事的縮頭烏龜。上回幹不思來時一路粗魯無知,要伏擊效果更好,但忻州出了一兵一卒沒有?”
“忻州于并州宣撫使是言聽計從,關通那死閹豎一直沒在曹将軍那裏得到好處,你想想,他願意幫曹将軍?!”
鳳栖心想:果然一個家要壞,先得從內部壞起;一個國要壞,也一樣從內部壞起的。
暗嘆一聲,繼續凝神聽着他們談話。
“那我們去忻州有什麽意義呢?刺史連并州節度使和晉王的話都不聽,還會聽我們幾個的?”
“他不會聽,但并州有曹将軍和郭承恩,也不會那麽輕易被攻破。”
“靺鞨的心思,絕不是讨要糧食那麽簡單。從燕國公主的信中,我們知道雲州城堅,大漠荒蕪,可知冬日作戰都是愚蠢的,而雲州到靺鞨的中都,這一條線拉得太長了,他們遲遲不肯交割幽州、易州這一線的城池,确實有補給不足、必須倚賴一路城池的緣故。現在要下雲州,則幽燕的補給也是鞭長莫及,所以必須要得富庶的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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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聽見手指劃過粗糙桌面的聲音,而高雲桐的音色堅定而有特色,她幾乎都可以想象出他挑眉環顧的模樣。
他仍在頭頭是道地分析:“你們看,并州若不敵,我大梁就再無屏障可以阻擋靺鞨的鐵騎;但只要并州打幾場勝仗,靺鞨必有顧忌,知道晉地山河表裏,易守難攻,不會硬要啃這塊硬骨頭。但是,兩國的臉是一定要撕破了這也是當年宋相公早就推測到的,可惜官家不肯聽,不願意想這兩國盟誓遲早會破裂的情況。”
衆人的嘆息均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連着鳳栖都在心裏想:官家為什麽不肯多聽宋相公幾句呢?章誼那虛幻的“收複幽燕,收拾山河,陛下功莫大焉”,他這位皇帝真的有能力收拾麽?
“那麽,并州穩住了,靺鞨會怎麽辦?撤兵麽?”
“靺鞨不富裕,大軍一動,耗費何止巨萬!”高雲桐大概在搖頭,“所以他們只能打下去,要麽贏,要麽徹底滅亡。”
“不過現在的局勢……”他好半天才說,“幽燕在他們手中,換一條道路南侵,勝算很大。你想他們會怎麽做?”
鳳栖心想:不錯,溫淩對幹不思還算優容,就是因為他不願幹不思從幽燕南下搶功,既哄着這位粗悍的察王在晉地替自己打前站,又防着他奪得大功。
但這次兄弟鬧翻,實在是他的失策,也是他對自己的關心則亂吧?
突地想到那狗男人,有時候眼中的讨好之色他大概自己都沒有覺察,鳳栖默默地冷笑:大概在伯父的心裏,用她鳳栖和親,确實是個妙策?
突然有人說:“唉,我覺得不應該救晉王家的郡主。”
鳳栖豎起耳朵。
“為什麽?”有人問。
“兩國簽着盟約呢,要撕毀盟約,總要找個借口。和親公主逃婚,這不是絕好的借口?”
鳳栖心裏一緊,雖然高雲桐和她說過這一層,但要她來承擔靺鞨毀約的主要責任,她亦覺得冤。
高雲桐說:“可能……不會。”
“為什麽?”
高雲桐說:“第一,晉王郡主是以火遁之法逃離應州的,說她被火燒死了,甚至說是被靺鞨人害死了,都是很容易倒打一耙的;第二,就算有可能迅速通過節度使府、城門口等處的疏漏而知道實情的,也無非是冀王溫淩,但他連個老婆都看不好,豈不是說起來犯過失都犯的是叫人笑掉大牙的過失?他除非隐瞞不住了,否則,一定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折斷胳膊往袖子裏藏。給自己留點顏面。”
那廂的人都笑起來,鳳栖撇撇嘴,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很符合溫淩的特點;但他一口一個“溫淩的老婆”,叫她聽着實在難受。
她翻了個身,不想再聽了,他們謀算得挺老成,估計接下來是打算把她藏忻州了。
果然,高雲桐的話飄進她耳朵:“所以,保護郡主,也是給靺鞨少一個借口,我們不能把郡主帶到并州見她的父親。晉王不得聖眷久矣,曹将軍和關通都是奉旨監視他的,哪怕是人偷偷送回去,都會很快被發現到時候以章誼和關通的無知無恥,大概率會立刻命令把郡主再送回去任人宰割,免得引發‘友邦之怒’。讓她委屈點待在忻州吧,日子會苦,不過我看她腰裏褡裢沉甸甸的,估計不太缺錢;這幾天觀察她雖有點嬌氣,也算是不怕吃苦的。等過了眼下,再一步步想辦法通知晉王接女兒回家。”
鳳栖咬着被子的一角,忍住想哭的聲音。
她心裏又酸又苦:她感激高雲桐謀算得缜密,但也為自己有家不能回,回去就會面對恥辱的黑鍋和送回狼窩的厄運而悲哀。
雖然已經不想再聽隔壁的聲音了,但她還是能敏銳地聽見又有人問:“嘉樹,照你這麽說,靺鞨還是會找一個借口,先攻并州,再攻渡白河。那麽,會是以郭承恩為借口嗎?”
那廂停了停,好一會兒才說:“有可能。”
“那交還郭承恩,這個借口不就沒了?郭承恩,咱們還非保不可嗎?”
鳳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翻身下床,随手拉了件褙子披上,出門敲了敲高雲桐等男人們住的那間房門。
裏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好一會兒有人寒着聲音,毫不客氣地問:“睡了,誰呀?”
“是我。”
裏面又過了片刻才有人打開門闩。居高臨下盯着她的并不是高雲桐,而是另一個執燈的漢子,被衆人稱作“老蔡”的。他冷冷地問:“什麽事?”
“我要進來說。”
“就在門口說吧。”
鳳栖說:“我在溫淩府上,知道了一件關乎社稷的大事,在門口說嗎?”
大家狐疑地相互看看,才說:“那你進來。”
而後,還執燈到四周轉了一圈。
鳳栖說:“這西屋的兩間只有我們,東屋才是主家。我只隔牆,聽見了一些。他們隔一整間堂屋,聽不見的。”
她進了門,感覺自己是好小好小的一個人,周圍的男人們一個個都高大健壯,一個個都雙手抱胸,眉目森然。
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四下看看,又努力挺直脊背,讓自己顯得不那麽矮小:“溫淩說,要逼着官家禪位。”
“禪位?”
“禪位給誰?”
頓時就是七嘴八舌地一群人問起來。
鳳栖說:“禪位給我的哥哥,當今的太子鳳杞。”
接着又說:“郭承恩侵吞歲幣也好,應州相抗也好,保衛并州也好,只要肯拿某個人當棄子,總好推卸責任;但如果責難皇帝,逼迫禪位,無論這大寶之位禪與不禪,汴京必然有一番大争鬥、大猜忌。”
她想了想,緩緩地、擔憂地說:“我父親只怕也要被殃及,我哥哥更是無處申辯,朝中心思各異,無心禦敵,幾乎是必然的……”
高雲桐鳳栖一行到了忻州城外,就感到了嚴陣以待的氣氛。
城外用硬木高築栅欄,四處埋着防止馬匹沖鋒的鐵蒺藜。城裏絡繹不絕有馬車出來,都是逃難出來的城裏富戶。
到了城門口,還有好些想要出城的百姓,但均被兇神惡煞的忻州士兵給攔着,皮鞭抽得啪啪作響,還時不時傳來怒罵聲:“人家出城你也想出城?你知道人家是什麽人?輪得到你這泥腳杆子來比?……”
也有在發牢騷的:“媽的,并州外已經打得死去活來了,下一個就是我們了,還敢外逃?好好守着咱們自己的城吧!”
冷眼望去,确實是想出城者甚衆,而想進城的卻沒幾個。
“并州被困住了。”高雲桐輕聲說,“忻州應該有了消息,所以開始逃難。但不知并州城外勝負如何?”
進城不難,略加盤查,看了憑由,又盯着帶着幂離的鳳栖看了兩眼,守城士兵說:“還帶家眷啊?”
高雲桐說:“是呢,本來要去并州的,聽說那裏在打仗,只能轉道到忻州來找點活計。”
士兵冷冷笑道:“活計馬上就多了,忻州要加固城防,正需要你這樣的壯勞力。”
“可老東家還在并州呢,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
士兵說:“不知道,反正咱們馬刺史的家眷已經送走了,留下咱們等着送死呢。”
他一臉不耐煩,嘀嘀咕咕說:“那個降将吃的是新米,我們卻吃陳米,他們穿的是朝廷賞賜的铠甲,咱們卻是庫存的爛皮甲。媽的,還哄着我們為他們賣命!憑什麽呀!”
進了城,高雲桐悄悄說:“忻州這個士氣,無怪乎前面不肯出戰伏擊幹不思。”
大家連嘆息都不敢發出來,但都心情低落,找了家小店,看到牆上大字張貼的“莫談國事”,于是連喝的都是悶酒了。
下一步的計劃本來是把在應州打探到的消息送回并州,但現在看來,并州被圍,回去不容易。只能派了兩個機靈些的分頭走,看能不能找個罅隙把消息遞回去,其他人相機而動。
并州和忻州不遠,消息也很快就傳來了,酒樓茶肆裏大家歡欣鼓舞,連“莫談國事”的張貼都沒有人關注,個個都在激動地談:
“并州挺住了靺鞨騎兵的六輪沖擊!”
“說那個降将郭什麽的,到底是在北盧領過兵,懂得他們夷人的戰術,扛住了!”
“傷亡都蠻厲害的!但是靺鞨糧草不足,而并州糧草充足,當然是靺鞨耗不起了。”
“阿彌陀佛,快點讓靺鞨兵滾回老家吧。”
…………
在一片歡欣鼓舞中,只有高雲桐面色凝重,舉着酒杯低聲對身邊的幾個人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并州脫險,忻州危矣!”
身邊幾個人不解。
高雲桐用手指沾了酒水,在酒樓的木桌上畫了三個圈,兩條道。然後用指尖點了點。
“這裏,并州;這裏,忻州;這裏,應州。并州有郭承恩虎虎地擋着,應州無糧草節餘,靺鞨人也要吃飯活命,你猜他們往哪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