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夕陽從樹叢間漏出最後一些霞光,密密層層的林間,那些光宛如一片片被撕碎的绡紗,使得路上的萬物都仿佛隔着一層缥缈的朱紅色的霧氣,影影幢幢間令人脊背發涼。
“啪”的一聲,晉王府的禦夫把長鞭甩在空中。馬匹嘶鳴一聲,足下愈發快了,“得得”的馬蹄聲不斷在沙路上回響。
車內被颠簸得想吐的丫鬟溶月抱怨道:“馬車為什麽行駛得這麽快!慢着些不好麽?”
鳳栖手撐着車窗棂,一言不發,從飄起的簾子縫隙裏看外面的風景。
溶月又說:“不知張媽媽她們跟上來沒有?”
鳳栖這才說:“她們太慢了,我不想等她們。”
溶月雖不好明勸,還是旁敲側擊地說:“娘子貴為郡主,身邊只有奴一個丫頭服侍,可不夠呢。”
鳳栖說:“她們除了啰嗦,除了無事生非,除了做張做智地假意找活兒給別人看,還能有什麽用?她們做的事我都能做,只是她們不讓我做而已。”
溶月聽她又出稀奇語,悄悄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說:“娘子金尊玉貴的,哪消得您親自動手操持事務?要是大王曉得了,不打下奴們的下半截來?也就是路上吃點辛苦,等到了京城王府裏就好了。”
鳳栖不由冷笑一聲:“那可不是我好了,是他們好了。我對京城沒興趣,寧願留在晉陽。”
她頓了頓又說:“他們以後呵,榮華富貴和勾心鬥角層次可更加高了。可為什麽要拉上我?我在晉陽爹爹的封邑裏倒還自在。”
她嘴角都是嘲諷鄙薄的笑意,那雙修長冷漠又不失妩媚的丹鳳眼斜斜地一瞟車窗外漸沉的暮色,一臉任性。
溶月哪有不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的!她說:“可是張媽媽說,官家确乎是看中了大郎君,已經叫到東宮,指派了管學士親自授書呢。”
大郎君是晉王的獨子,被沒有親兒子的皇帝看上,養在東宮在溶月這樣的丫鬟看來,是王府天大的喜事。
鳳栖嘴角噙着一絲冷冷的笑意,閑閑看着窗外,風馬牛不相及地說:“起風了。”
Advertisement
溶月心裏藏不住事,無視主子不耐煩的暗示,忍不住還在幻想:“官家沒有太子,如今年紀大了,自然想要承嗣的兒子,大郎君聰明仁厚,若真是像張媽媽說的那樣被官家看中了,有朝一日登基,娘子你不就是公主了?”
鳳栖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漠然而嘲弄:“郡主已經當得要吐血了,還當公主!那些人眼睛裏的刺還紮得不夠多麽?!”
馬車硌着了一塊石頭,狠狠地颠簸了一下,鳳栖和溶月的頭頂幾乎都要撞上車頂,兩個小姑娘都“哎呀”叫了一聲,而後又都笑起來。
這點小挫難,反倒讓鳳栖放松了些,她最後總結說:“往京師之行啊,不順!”
“沒有的事!”溶月猶自不服,“奴覺得這是咱們晉王一大家子飛黃騰達的時候要來了!這會兒不順還是馬車行得太快了!還是慢些吧?”小心地征詢。
“不,再快些!”鳳栖吩咐禦夫,還揭開一點簾子吹外頭涼涼的風。
要不是身邊必須有個丫鬟貼身服侍,鳳栖連溶月都懶得帶,此刻她不願意理睬她,而是凝眸看着車窗外。
車窗外的暮色愈發濃重,林間幽昧不明,往京師而去的明明有坦坦的大道,但她們偏生選了一條曲折的小徑。
溶月是個買來的丫鬟,晉中大旱的時候,她一大家子餓死了多半,爹爹拖着弟弟和她,實在活不下去了,只能賣了女兒養活兒子。溶月那時候小,一頭覺得離了爹爹自己孤單,一頭又覺得弟弟是家裏的香火所在,自己被賣也是應當,所以死心塌地地跟着主子,只當是救命恩人。
此刻,她自己有些害怕,猶自擔心鳳栖害怕,拉過一件褙子給鳳栖披上,嘴裏說:“夜裏涼起來了,娘子還是要當心身子骨。其實上了路就不趕。要是剛剛在官驿打尖兒住下也好的,這麽晚往城裏趕,直叫人瘆得慌……”
鳳栖不耐煩地說:“如今這樣的多事之秋,早一點到京師都是好的!得虧你還尋思着臭烘烘的官驿!我寧可嗅這山林間的氣息。”
溶月觑了觑鳳栖,見她臉都板起來,知道是惹不得了,終于閉上嘴不說話了。
但心裏仍然忍不住激動地想:也是,進了京,晉王家就要飛黃騰達了。自己一個小門小戶的窮人家女兒,竟也有機會到聞名遐迩的京師看一看熱鬧!聽說京師并無宵禁,即便是半夜都熱鬧得緊,花市燈如晝的景象,大概也只有夜晚感受得最絢麗。
突然,禦夫一聲尖銳的“籲”,猛地把馬勒住了,前馬一聲長嘶,蹄子都揚了起來。車子裏的兩個人自然也跟着遭罪,幾乎是整個人往前一撲,差點撞着車門上。後隊跟着的車馬也跟着勒住,一陣人喧馬嘶,而後是罵罵咧咧。
鳳栖眼疾手快扯住了車簾,才沒有撞着車框上,但那雲錦簾子卻被她撕開了一條口子。
“怎麽回事?!”她問。
溶月則是結結實實撞了頭,揉着額角,一把扯開車簾怒聲問禦夫:"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下來做什麽?!”
禦夫委屈地說:“前面好像是個人。”
溶月探頭看了看,沙土的小路上,不遠處隐約是個人卧着,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
鳳栖冷冷道:“是頭野鹿吧?這樣荒僻的地方哪裏鑽出個人來?即便有人,估摸着也是個醉漢。哼,躺倒在路上,大約也是不想要命的,踩過去也就踩過去了。”
說是這麽說,隊伍已經停下來了,斷沒有再踩過去的道理。鳳栖把扯開口子的簾子一放,寒聲道:“着人看看去。”
頭車後面,是晉王府護送郡主的莊戶家丁,頓時有兩個提着鞭子走過去,先定睛看了看,回頭喊:“确實是個人。”
接着踢兩腳,罵道:“噇了多少黃湯?還就地躺着呢?起來!”
那人吟哦兩聲,不知是不是酒還沒醒。
家丁遠遠地請示郡主鳳栖:“娘子,怎麽處?拖到林子裏麽?”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鳥鳴、蟲吟,以及隐隐的狼嚎從密林間傳出來。
鳳栖今日動了恻隐之心,說:“拖林子裏,明日大概就剩一堆白骨了。想法子把他弄醒,叫他趕緊地滾吧。”
家丁應了一聲,又踢了那人兩腳,聽他只是呻。吟,卻不起身,于是解下腰間水囊,把涼水對那人兜頭一澆。
那人喃喃地似乎在說什麽,家丁用鞭杆敲了他兩下,湊過去聽了一會兒,然後疾步到鳳栖車前,單膝點地彙報道:“娘子,這個人好像受傷了,半暈着,嘴裏一直在說:危險……這條路危險,其他話問了也沒反應。”
鳳栖在車裏聽着,眉頭蹙着,一會兒說:“真的假的呀?把他拖到裝箱籠的車上捆着,喂點涼水弄醒了,然後着人問話,若是匪類,只管打着問。到京師之後,直接送到府尹那裏,我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家丁們拖人,捆成粽子似的擡着。
擡過鳳栖的車旁,鳳栖從绡紗的車窗簾裏看了那人一眼。
看不清眉目,只覺得是挺修長的身子。身上飄傳來松煙冰片的氣息,夾雜着一些血腥味。鳳栖不由看地面,天色已經暗下來,到處黑沉沉的,黑沉沉的泥地面上有星星點點的光。
鳳栖放下窗簾,等聽見後車的馬也套好了,方始對溶月說:“這個人确實受傷了。”
溶月"啊?”了一聲然後說:“不錯呢,剛剛小乙也這麽說。”
鳳栖斜瞥了她一眼說:“我不是因為小乙他這麽說,是我聞見了那人身上的味道。”
她回憶着那松煙冰片的氣味,緩緩有道:“應該是個讀書人吧……好像是太學裏常用的墨錠。”
溶月笑道:“娘子靈敏,奴是一點都沒聞見墨錠氣味。就是覺得這林子裏有點青腐氣。”
鳳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林子裏是有青草、蘑菇、野花各色的氣息,雨後的泥土傳來土腥味。這樣自然的味道即便算不上好聞,也叫人無法生厭。但剛剛那個人身上飄散過去的血腥氣,卻令她心悸。
馬車奔馳起來,她的心髒還在“撲通撲通”亂跳,腦子裏一陣一陣亂想,一會兒是生母何氏的愁容,一會兒是父親晉王的慈相,一會兒又是嫡母周氏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但這些不足以讓她心亂,她還腦子裏一直盤旋的是那日在晉王府、父親花廳前路過時,緊閉的窗戶裏飄來的一絲半絲嘆息和父親的話:“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北盧自顧不暇,靺鞨野心昭然,朝中卻喚我回京,豈止是為大哥兒!……”
…………
“加快些!”她對禦夫喊,"盡早進京。”
禦夫嘟嘟囔囔:“已經夠快了!再快,回頭又要喊‘颠簸,又是我吃挂落……”
沒好氣地揚鞭一甩,喊:“畜生,快着些!”
最後一絲光在林間隐去。
剛過朔日,新月隐微,霧氣騰起在叢林間,黑黝黝的;狼嚎猿嘯此起彼伏,似若有些幽綠的光點聚攏起來。
溶月吓壞了,不自覺地貼近了鳳栖。
而鳳栖不自覺地躲開了些,不願意被觸碰到。
溶月喃喃說:“娘子,點些燈和炬吧,不僅照見路,也防着野獸奔襲過來。真有狼或虎,只怕我們這裏的人也不夠它們吃……”
鳳栖點點頭。
從頭車,到後面幾輛,都點上了羊角防風燈;騎行的家丁手裏舉着火炬,明晃晃地照路。
叢林裏仿佛也瞬間安靜了許多,那些幽綠的光似乎散開了,狼嚎猿嘯也遠去了。光照在林間的霧裏,霧被撕開,林子一層一層的,不斷随着光影變幻着形象,讓鳳栖想起了母親帶她去上香的時候,看見後殿裏的十八羅漢,金身剝落之後,也是這樣黑沉沉的各有姿态,黑洞洞的雙眸只盯着人看……
突然,後頭又有動靜。
誰壓着喉嚨喊:“不要點燈!”
而後是響亮的憤怒的聲音:“你搶我的火炬做什麽?!我們郡主好意救了你,沒把你扔在林子裏喂狼,你倒恩将仇報?!信不信我禀明郡主,還把你扔林子裏喂狼!”
“小路就是為了人少安生!”那沙啞無力的聲音又響起,"如其不然,為何不走官道?這明晃晃的一路燈炬,則是怕不夠顯眼麽?!”
他的聲音陌生。
而林間傳來斑鸠悠長的“咕咕”的鳴叫,接着又傳來啄木鳥敲擊樹幹的“篤篤”聲。
鳳栖收斂住瞬間的茫然,對依舊呆愣愣的溶月說:“這個人好奇怪。”
“是……那個被救下的人?”
鳳栖不說話,微微地蹙眉,對溶月的反應遲鈍非常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