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顧姑娘
第36章 顧姑娘
烏雲密布, 月色無光。臨窗的燈燭驟然熄滅,高檀扭頭望去,原是撲火的飛蟲滅了燈, 化作了燈下的一點青灰。
屋中登時暗了大半,唯有門外檐下的燈籠尚還高高挂着。
他見顧遠朝他拱手, 放下雙拳, 便轉身欲走。
縱論用與無用,于人于事,高檀從不強留。
“顧三水。”
他卻伸手拉住了顧遠的一只衣袖,令他自己也不由蹙眉。
顧淼掙脫了一下, 發現不能掙開, 板着臉, 側頭望去:“還有事?”頓了頓,又補充道,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你喚我顧遠便是。”
高檀胸中怒氣緩緩沉下,腦中清明了幾分,回想起來, 他便已明白,顧遠在湖陽對他說的一番話,大抵是在敷衍他, 是為了打消關于肖旗的疑惑,也是為了要将高嬛順利帶回邺城。
方才的怒意頓有複起之勢。
高檀強壓下心緒, 轉而一笑道:“将才是某不是, 唐突了遠弟。”他瞥向方桌上的黑玉笄, “此玉笄亦非價值不菲,卻是我以雪濺細鐵換來的, 倘若你不喜歡,不必收下便是,說來也是我考慮不周。”說着,他躬身朝她一拜。
顧淼見他如此“能屈能伸”,不由更怒,冷言冷語道:“不必多此一舉。”
高檀擡眼,又笑:“遠弟與我雖是萍水相逢,可是我見遠弟,一見如故,你性子魯直,既救了我,又救了趙若虛,甚而,還将高嬛領來了涼危,含仁懷義,俠骨柔腸。我仰慕遠弟氣節,願與你親近,仿佛一直不得其法,反而弄巧成拙,是我不是。”說着,高檀竟又朝她一拜。
顧淼聽得皺了皺眉,她向來吃軟不吃硬,方才高檀咄咄逼人時,她尚游刃有餘,可他此刻聽來言辭懇切,她便不好再發作了,只能沉着一張臉,默然地把他望着。
只見高檀将那黑玉笄收入了袖中,仿若自嘲一笑道:“城門之下,我見你流連許久,以為你是看中了這一對玉笄,原是我想錯了。我從未送過人生辰賀禮,此番确是不妥。”他低聲一笑,“遠弟勿怪。”
此時此刻,“低聲下氣”,“好言好語”的高檀同她記憶中的那個“高檀”忽而又遠了些。
她今晚的一通怒氣,是為玉笄,卻也不是為了玉笄。
顧淼的雙肩悄然落下,她疲憊地擺了擺手:“既還給你了,我便要回去了。告辭。”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烏雲悶了半夜,雨滴一顆未落。
至今日升時,旭日方才照破了陰雲。
不知不覺* ,玉走金飛,半月漸過。
顧闖整饬大軍完畢,在南下關隘另作部署,又将邺城與涼危布防一一驗過,一行大軍便啓程往順安而去。
顧淼原本打算将高嬛留在涼危,可她哭着喊着,要随她去順安。
“你若不在,萬一我像高橫一般,悄悄被人殺了,怎麽辦?在給我娘報仇以前,我可不能死了。”
顧淼勸她說:“你又不跑,怎麽會悄悄死了,你呆在涼危,誰也不會殺你。”
“可是我也要學功夫,也要報仇啊。順安就不錯,離湖陽不遠也不近,等我想到法子,我便能将居棠殺了。”
顧淼以為當時高嬛口中說的“報仇”,是傷心過度,可她這段時日,真跟着她學了一些功夫,将“報仇”時時挂在嘴邊,看樣子,是真動了殺居棠的心思。
顧淼正欲開口,又聽高嬛低聲道:“他們不曉得将我阿娘葬在了何處,去了順安,我……我也能想辦法去瞧瞧她。”
最終,顧闖也同意将高嬛帶去順安。
倒不是心生恻隐,他心中想的是,高恭是個小人,便是不在乎旁人,他的一兒一女都在他手中,倘若真為質,不見得真的束他手腳,拖他個一時半刻也值得。便是南人攻來,留高嬛,高檀在側,亦有可用。
而另一個自請随行前往順安的人,卻是趙若虛。
出發前三日,他找到顧淼,說,願為她分憂。
趙若虛,河東人士,本就是南人。
他從前輔佐化狄,本就有野心,跟随顧氏南下順安,自比蝸居涼危要好上許多。
趙若虛過去與她不對盤,但不妨礙他确實是個能人。
顧淼想,順安自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從涼危到順安,他們過了花州,便直往南下,到達關河口時,春意愈濃。
順安城樓上遠遠可見一個殷紅身影。他負手而立,見到車隊行至城樓前,揚手示意士兵拉開城門。
他朝馬上的顧闖拱了拱手,道:“顧将軍,別來無恙。”
顧闖一雙鷹眼,牢牢盯着城樓上的人影。
正是高宴。
沒想到,高恭竟舍得将他送來順安。
高恭許他順安,定然要交接一番,他原以為會是個行軍打仗的副将過來,來的卻是高宴。
他轉念又想,難不成高宴還惦念着婚約,真要見一見他那個尚在燭山泊的女兒。
顧闖朗聲一笑:“賢侄,別來無恙。”
顧淼擡眼看去,見高宴的目光也朝她望來,面上含笑,微微颔首。
她旋即想到高嬛,心中登時一跳。
高嬛是自谷稻園被人劫走的,高宴興許能猜到是何人所為,可眼下兄妹二人要是在順安相見,更何況,還有個“救人”的高檀。
哎。不要誤了她的大事才好。
她随之點了點頭,轉開了目光。
順安城中,如今亦有三三兩兩跑船的走卒,關河口離城門不遠,高氏屯兵在此,已有多年,大軍駐在城外。
顧闖的大軍也留在城外,他引了一千人入城。
馬蹄濺起滾滾灰土,穿過城樓,直入街巷,絡繹不絕的馬蹄聲,如雨如雷,城中百姓紛紛駐足,引頸而望。
順安不算是個太平地方。
關河直通南地,最近鄧鵬所處的廉州,往南有幾處關卡,可是廉州人善水行舟,也時時北上來犯。
如今冬日即将過去,春夏之時,恐怕又會來犯。
不過此刻的順安是個雞肋,雖臨關河,但高氏重兵在此,就算一時搶下,也受不住。
河岸兩畔雖有沃野,可關河流經廉州,綿州,南地氣候溫潤,何處不是沃野。
鄧鵬打順安,如今只是做做樣子,小打小鬧,試試高恭手段,滅滅他的心氣。
但是,順安有了鐵石與銀礦後,便不同了。
買兵販馬,制甲鑄劍,哪一樣不用錢,不用鐵,順安成了必争之地。
顧淼想罷,一行人的車馬便已停在了一處朱門宅院前。
門前立着兩尊石獅,原本似乎也是前朝官家的地方。
到處亂了許多年,每占一城,将軍們總也愛用舊衙門的地方。
顧闖自被迎到了前廳,其餘人被院中出來的仆從,安置于府中各處。
高嬛顧不上收拾箱籠,下車後,急匆匆地跑來尋顧淼。
她的神色焦急,語速極快:“我剛才是不是聽見大哥哥的聲音了?他是不是已經曉得我在這裏了?”
顧淼停住手下動作,問她:“你真如此怕他?”
高嬛點頭:“我最怕他。”
顧淼沉默片刻:“你不恨他?”
高嬛的聲音小了許多:“剛開始,是有些恨的,他明明可以救我阿娘,卻又沒救,不過最恨的,肯定不是他,大哥哥其實從來沒有為難過我和阿娘。”
“既然如此,他大概也不會真為難你。”顧淼笑了笑,有心勸慰,轉念一想,又問,“不過,他若是要逼問你,你又該怎麽辦?”
高嬛自然将高宴先前同她說過的話,告訴了顧淼。
“我什麽都不會說。”高嬛指天發誓道,“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現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們再也威脅不了我了。”
日影正當空,窗外飄散絲絲無名花香。
顧闖眉頭皺起,放下了手中茶盞:“賢侄的意思是,你要在此處長待?”
高恭什麽意思?說要把順安讓予他,卻又讓他的兒子來守着,城外撤兵是撤兵,可又不全撤,什麽意思!
還說什麽共治?一山不容二虎,這個道理,他難道不懂!
高宴臉上笑意未變:“将軍莫急,許是誤解了小侄的意思。年關便要到了,往返湖陽,多有不便,家父便令我在此過了年關,翻了年,亦好令人行納采,問名之禮,我與顧姑娘亦可相見,燭山雖遠,在下亦願往,親迎顧姑娘前來。”
原來打的是這個算盤。
顧闖心中冷笑,面上卻是朗聲一笑:“難為你還記着她。只是賢侄有所不知,燭山泊冬日寒涼,小女偶感風寒,不宜出行。待到春暖花開,此一行再說不遲。你是有心了,可哪裏有勞動你親去接她的道理。她生性腼腆,見了你,只怕更不自在。我到時自會選一行得力人手,将她從燭山接來。你實在不必着急。”說罷,顧闖伸手重重拍了拍高宴的左肩,“且等翻了年再說。”
高宴随之笑了一聲,轉過話題,又說起了順安城中之事。
待到他走出前廳,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高宴腳步轉過廊庑,擡手輕輕撣了撣左肩,仿佛拍落細灰。
他口中輕輕鳴哨,下一刻,雪白的鹦鹉自空中而下,落到了他的肩側。
雪爪落紅泥。
“霹靂吧啦。”鳥音高聲啼叫。
“呆鳥。”高宴冷笑了一聲。